亞洲第一塔上的愛情

一

就我相信，人生最美麗的時刻，就是在你最向往的地方，接受你最想得到的禮物，那個禮物也許只是一句諾言，卻可以叫人生死相許，也許只有一片樹葉，卻如我們重如千鈞的生命。

那年冬天，我和我的男朋友羅冬乘坐最慢的一趟火車來到了北方最美麗的城市——哈爾濱。本來只有十幾個小時的旅途，最慢的火車要被沿途無數的小站肆意分割，路上經過了二十多個小時，這輛破爛不堪的老爺車總算把我們帶到了這個向往已久的城市。

我的故鄉在大興安嶺深處，一個可以看到北極光的地方。

我和羅冬是師范學校的同學，中專畢業后，我們在故鄉的縣城的一所小學里工作了一年。可是故鄉的小鎮真的容不下我太多的夢想，我對羅冬說，我想到山外去闖蕩，去看看更大的世界。羅冬一向聽我的，于是，我們雙雙辭職，告別了故鄉那個終年沉睡在大雪中的小鎮，來到了省城哈爾濱。

一下火車，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滿眼都是霓虹燈的城市。我和羅冬嗅到了空氣中彌漫著的濃重的汽油味兒。

哈爾濱的冬天雖然也很冷，但是不像故鄉的天氣冷得那么純粹，空氣也沒有那么透明。我和羅冬在濃重的夜色中走出了火車站，一出閘口馬上就有人熱情地擁上來，說是國營旅店，干凈又便宜，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我們手里的旅行包就已經到了他們的手里，然后將我們兩個不由分說地推上了一輛破爛不堪的面包車。面包車七拐八拐，進了一條狹窄的小巷，在小巷的盡頭有一家沒有招牌的小旅店。我們被推搡著進了院子，身后的鐵門“砰”地一聲緊緊地關上了。我們被送進一間只能容得下一張床的小屋，床上只有一床不能稱得上“被子”的爛棉絮。這時候我們發現自己上了當，但是已經沒有了退路。我們兩個人只好擠在那張窄窄的小床上等待天亮。那個夜晚的每一秒鐘都漫長如一個世紀，我和我的男朋友緊緊地擁抱，我們都能聽得到彼此的心跳。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讓我在這個漆黑的夜晚，陌生的城市里，找到屬于我們自己的最后一點安全。

在這個偌大而陌生的城市里，我們兩個是彼此的救命的稻草。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我們的房門被“砰砰”地敲響了，原來是旅店要我們起床去結算住宿費。那張桌子后面站著一個滿臉兇相的男人，他對我們說：“接站費50元，每人住宿費200，一共450元，一分錢都不能少。”我們知道這是遇到黑店了，但是，我們人生地不熟的，又不熟悉環境，自然不敢跟人家爭斗，羅冬憤怒地上下打量著那個催我們交錢的男人，我卻一直在拉他的衣袖，暗示他不要跟人家動武。羅冬也知道自己不是那個黑大漢的對手，只好悻悻地交了450元。交了錢之后，我們又被推上了那輛面包車，又把我們拉到了昨天晚上的起點——火車站。那輛車上的人就像是卸貨一樣，不由分說地把我們推了下去，然后絕塵而去。

行人稀少的火車站廣場上，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凌晨時分，天剛剛亮，這是冬天里最寒冷的時刻，家鄉的老人們形容這個時候的寒冷叫做“鬼齜牙”。“我們，該怎么辦？”我的牙齒在寒風中打顫，發出了一陣細碎的響聲。我愣愣地望著羅冬，希望他能給我想出一個最好的辦法。“我們先去人才交流中心找工作。”我們原來只有1000元錢，除去我們的路費，剛才又被那個地下的黑旅店敲詐去了450元，現在，我們兩個人只剩下了不足300元，如果不想餓肚子，我們必須在第一時間內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

我們并不知道人才交流中心在什么地方，只好走到報紙攤前面詢問。一位穿著厚厚的羽絨服，用大圍巾捂著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的老大爺熱情地告訴我們，在哈爾濱火車站前的7路汽車開往省人才交流中心。

7路汽車帶著我們這兩個懵懵懂懂的外鄉人到了我們要找的地方，這個時候，黑暗像海潮一樣漸次退去，城市已經被早晨的太陽喚醒，沒有回家的星星還在遙遠的天際閃閃爍爍。我們來到人才交流中心的時候，人才交流中心還沒有上班，我和羅冬只好沿著馬路漫無目的地蹓跶，我一抬頭，看到了一座高聳入云的鐵塔，我興奮地對羅冬說：“你看，那不是在電視里看過的亞洲第一鐵塔嗎？”羅冬看到這座壯觀的鐵塔，他也暫時忘記了昨晚被騙的沮喪，我繼續對他說：“我在報紙上看過這個鐵塔的介紹，這座塔高336米，目前是亞洲第一、世界第二高的鐵塔！”“嘿，記性真不賴，以后你就當導游算了！”羅冬愛撫地拍拍我的腦袋。我拉著羅冬的手說：“我在電視上看到，這座鐵塔里面還有餐廳呢，你什么時候發了財，請我來這里撮一頓？”“嘿嘿，會的，面包會有的，我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二

我和羅冬在這個充滿了異國情調的城市里很快就找到了工作。

我被一家旅游公司錄用為文員，羅冬進入一家保健品公司當上了推銷員。從此，我和羅冬就住在這個城市不同的地區，我們兩個人的公司都負責食宿，這樣也可以節約一筆租房子的費用。工作了幾個月以后，我發現旅游公司里的文員工資低得可憐，因為我們只拿固定的800元工資，而做導游員卻是生財有道，他們帶團，無論是公園的門票還是旅游購物，都有導游員暗中的一份提成。我們雖然同在旅游公司里，但收入卻是天壤之別。那些導游員整天不是去美容、健身、就是做SPA，而我卻是一個永遠也找不到水晶鞋的灰姑娘，穿衣只能穿廉價的衣服，吃飯只能吃盒飯或泡面。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初來哈爾濱的時候，羅冬無意中說的那句話，我的記憶力很好，當導游員一定沒問題！可是導游員是需要職業資格證書的，為了拿到這個證書，就得進入專門的培訓班去學習。可是老板是不許文員隨意曠工的，如果想去學習，我只能辭職。

為了這件事情，我給羅冬發了一條短信，我要求他在最快的時間趕過來共商大計。羅冬聞訊馬上趕來，我們已經一個月沒見面了，羅冬提出要我跟他一起去吃一頓“麻辣燙”，我開玩笑說：“你還說過，等你發了財，要到亞洲第一高塔上請我一頓呢！你什么時候才能發財呢？”羅冬眨眨眼，笑著對我說：“小意思！”我對羅冬說，我要去參加導游員培訓班，這段日子，不僅沒有工資，而且還要離開公司，到外面去租房子住。羅冬搔著頭皮說：“那，你要多少錢？”我小心翼翼地說：“大概要5000元吧，我這里還有一些。”羅冬還是那么沒心沒肺地笑笑說：“好說！一個月后，公司發了工資我就把錢給你！”“你真能拿出5000元？”我有點不敢相信。“沒問題！別忘了，我可是銷售經理！”又是一個月后，羅冬風塵仆仆地出現在我的眼前，他從自己最貼身的口袋里取出了一疊鈔票。這時候，我已經不敢相信，站在眼前的這個人，就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的戀人羅冬。羅冬的臉青紫，那顯然是生過凍瘡的痕跡，頭發也是灰土土的，手變得又皴又裂。我拉過他的手，有些心疼地說：“怎么搞的，一個月沒見面，你這個銷售經理的手怎么好像變成了農民的手？”羅冬有些羞赧地把手抽了回去，他自我解嘲地說：“農民怎么了？農民種糧養活我們，農民的手有什么不好？”

我用帶有羅冬體溫的錢，報名參加了導游員學習班，為了不辜負羅冬，我日以繼夜地苦讀，死記硬背，幾個月后，我終于如愿以償地考取了導游員資格證書。

我拿到導游員資格證后的第一天，就接到了羅冬打來的電話，他要在亞洲第一高塔上請我吃晚飯。他說：同時，還要送我一件世界上最貴重的禮物。我調侃地說：“怎么？你發財了？你要送我什么貴重的禮物？項鏈？戒指？”羅冬拒不回答我的提問，他說，謎底要留到最后才能算是謎底。剛剛放下羅冬的電話，我原來的那家公司又把電話打了進來，他們今天剛好接了一個團，是南方的旅客要參加“哈爾濱風光游”，可是，社里的人手不夠用，老板在電話里說，他聽說我拿到了導游員的證書，還沒有機會去上崗，正好讓我來帶這個團。按照旅行社安排好的線路，我帶領游客游覽了太陽島、索菲亞教堂，最后一站，安排在亞洲第一高塔——龍塔。

我坐在旅行社的中巴副駕駛的位置上，車窗玻璃是茶色的，里面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可是外邊的人卻看不見里面。我們的車子剛剛在鐵塔下面停下來，就有人上前來兜攬生意：“先生，洗車嗎？”一只又皴又裂的手，順著車窗的縫隙塞進一張名片，那只手對我來說，是那么的熟悉。我順著手向外看去，當時我差一點叫出聲來：“羅冬！”羅冬不是應聘到那家公司做業務經理嗎，可他怎么會淪落到街頭洗車？我這些日子忙于應付考試，難道，是他靠洗車來支撐著我考到導游員證的嗎？想到這里，我的眼淚差一點流出來。但是，我又不能哭。作為一名導游員，我的職責是帶給游客歡樂。我對自己說：“不能在新崗位上的第一天就哭，這樣不吉利。”想到這里，我硬是把淚吞回了肚子里。

當我帶團登上鐵塔，站在181米高度的觀光層，向我的游客們講解“亞洲第一塔”的來歷時，鼻子總是酸酸的，一想到羅冬就在這鐵塔下面站在寒風里，辛苦地向每一輛車兜攬著洗車的生意時，我就恨不得立刻沖下塔去，抱住他痛哭一場。

三

我終于陪伴這些游客游完了全程，公司的中巴把客人們送回了住處。我坐在空中飛碟旋轉餐廳里面給羅冬發了一條短消息：“我已來到旋轉餐廳，等你。”又過了一會兒，羅冬出現在我的眼前。筆挺的西裝，新吹風的頭發，最可笑的是，腋下還夾著一個公文包，好像真的是個經理。

站在我眼前的羅冬，跟兩個小時之前，在鐵塔下面兜攬洗車生意的那個人宛若兩人。羅冬看見我，驚喜地問：“你怎么先來了？”我強忍住眼里的淚水說：“我剛剛送走了一批游客。”“哦？你已經上崗了？恭喜恭喜！”羅冬就像孩子一樣，一定要我在他面前展示一下新學來的本事，也算是我當導游員第一天的匯報表演。我不忍掃了他的興致，給他講解了“龍塔科技樂園”、“龍的傳人蠟像館”。181米高度的觀光層，有中國首家名人手型館，這里收藏各界功成名就人士手型300余枚，可與好萊塢星光大道媲美；周長60余米的“云中漫步驚險環”有驚無險、浪漫刺激。羅冬聽了我的介紹，高興得像個孩子。最后，我們來到了206米高空的祈福殿，羅冬雙手合十，喃喃自語。我好奇地問他：“你在說什么？”他說：“我在求菩薩保佑，讓你早一點做我的老婆。”我嬌嗔地說：“壞蛋，你不是說過要送給我禮物嗎？沒有定情的禮物，鬼才嫁給你呢！”羅冬見自己已經賣足了關子，于是，他鄭重地說：“惟惟，你是我的惟一，在這個世界上，我給你的禮物也許并不貴重，但卻是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它就像是我對你的愛，只有小心翼翼，才能保持它的完整！”他鄭重地打開了公文包，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張對折的白紙，當時，我真的被他的禮物驚呆了，天哪，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美侖美奐的樹葉。那是兩片相連的、碩大如手的葉子，但又通體透明，薄如蟬翼，不知道他用什么法子，除去了葉子上的肌肉，剩下的只有一根根條理清晰的脈絡，最后，他又用那淡淡的綠色點染了這兩片葉子，使它們藏在紙里面，卻好像又重新擁有了生命般。我好奇地問：“這葉子叫什么名字？你是用什么辦法處理出這么美麗的葉子來？”羅冬告訴我：“這葉子名叫相思葉，它來自我們的故鄉大興安嶺，每當秋天樹葉飄落的時候，到林子里去尋找這種還沒有干枯的樹葉，把它們用水煮，然后用小刷子一點一點地除掉煮爛的葉肉，最后清理出這些條理清晰的筋脈，再把它們夾在白紙里壓平，等到干透的時候再涂上顏色，只有筋脈的葉子是脆弱的，所以每一個環節都要小心翼翼。”“你對我也會這樣小心翼翼嗎？”我問。他說：“是的，凡是真愛的東西，都會是這樣。”這時候，我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淚水，一把拉過他的手問：“既然是這樣，那你去洗車，為什么不告訴我真情？”羅冬用那粗礪的手輕輕地拭去了我臉上的淚水，他說：“這兩片葉子就好像是我們兩個人，如果命運要把我們兩個同時放在沸水里煮，我希望自己是那被煮爛的葉肉，而你，應該是剩下的筋脈。”我用手輕輕地捂住他的嘴，擋住了后面那句沒有說出來的話。我對他說：“不，我們應該是兩片同樣的樹葉，就算是被命運放在沸水里，我們也要緊拉著手，連在一起。”

那個晚上，我站在亞洲第一世界第二的制高點上，接受了我一生中最貴重的禮物，兩片薄如蟬翼的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