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代的祖母長輩中,大多數都心甘情愿隱身,好像她們到這個世界上,就是以張家姆媽,李家阿婆,王家老太太的面目,擔驚受怕,柴米油鹽,生養哺育,兒孫滿堂。
不耐的冬日里,總是離離搖曳念春天,可春天當真姍姍來了,卻連后悔也來不及。那個遠在千里的阿婆,強硬地頂住了上海的冷冬,卻還是在一個春天的早晨,在護工為其洗臉的時候,不聲不響隨晨霧去了。
最后一次見阿婆是2001年12月,去國多年后第一次回家探親。當時阿婆已經纏綿病榻,腦子卻清楚,囁嚅著希望我還是在上海找一個對象,甚至還想起我在崇明的娘娘有一個侄子人挺不錯,面相也好,可以介紹給我。于是大家打趣,讓她下次看到我娘娘時,不要忘記跟她拿照片。那個時候,阿婆那張已然像烘山芋一樣枯萎的臉,被一件可能的媒事吊起了紅光,隱約有了當年以居民小組長之尊活躍在里弄的神采。
阿婆是不識字的,結婚后便跟著爺爺從崇明到了上海。爺爺以前在工部局謀事,解放后響應開發崇明島的號召,主動要求回鄉,開始了只身在鄉村教書的生活。他每月寄七八十塊錢回上海養家,阿婆開始了她一生都在進行的會計游戲:如何借貸相等。因為要撫養子女6個,自然入不敷出,于是只能運用她的智慧和人緣,從趙家借錢還給錢家,從孫家借錢還給趙家。阿婆不通理財算術,這樣東墻補到西墻,竟然十幾年料理得滴水不漏,直到爸爸工作后,才徹底理清了其中的枝蔓。現在突發奇想,如果當年阿婆有機會接受教育,又趕上一個合適的年代,被造就為一個成功的風險投資家或者投資銀行家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呢,就憑她的天資,勇氣,鎮定,運氣和廣結的人緣。
阿婆和爺爺性格迥異,阿婆樂觀開朗,有話說話,沒有除了小菜銅鈿以外的想法;爺爺是個沉默的知識分子,一天一天坐在藤椅上閱讀,古今中外的事情好像都在他腦子里默默地運籌,嘴關卻永遠緊閉。這樣迥異的一對夫妻,聚少離多,卻無怨言,也是秉承的古訓。婚姻在他們那一代人里,更體現的是老有所伴的意思,壯年時的使命是養育,年老時便是一起變老,可能一輩子沒有共同語言的兩個人怎么看卻都像如影隨形著了。這情景在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東京物語》里便是:一對從鄉下到東京探女的老夫妻,外形迥異,木木熏熏踽踽相依而行,舉目黑壓壓一片的東京城,由衷對語,“這要是一走失,恐怕這輩子也找不到了。”
阿婆大名陳鳳儀,但很少有人知道,她的一生只是以“茅師母”的身份活躍在社交生活中。我們這一代的祖母長輩中,大多數都心甘情愿隱身,好像她們到這個世界上,就是以張家姆媽,李家阿婆,王家老太太的面目,擔驚受怕,柴米油鹽,生養哺育,兒孫滿堂;從家鄉出來后,就再也沒有踏出過這個消磨她們青春期,成年期和衰老期的城市。
記憶中阿婆從來只穿一種衣服:深灰色的兩用衫,腰上常年系一個圍兜,泛著好胃口的油光。到晚年終于站不了的時候,圍兜卸下,自此一直戴一頂淡咖啡色的絨線帽,再也沒有脫下。阿婆的壽服帽子是粉紅色的,襯得整套壽衣美輪美奐,我想可能阿婆出嫁時也沒有穿過這么美的衣服,又是綢緞的質料,又是喜慶的花紋。壽衣是女人一生中除了婚紗外最華麗的衣服,現在才了解為什么老人家會親自參與自己壽衣的制作過程,這和挑選婚紗其實是一樣的道理。
我不確定阿婆有沒有看到她這套美麗衣裳,她當年挑選的那套是在很久以前,爺爺去世后不久就做定的,壓在箱底。就在阿婆走的前兩個月,她開始被上海的寒冬抽筋裂骨的時候,小輩已經開始暗暗準備,從箱底翻出了壽衣,都覺得不合潮流了,于是連忙又請裁縫趕制了2003年的新款式。我想阿婆可能沒有看到過這個與時俱進的款式,因為哥哥在此前兩個月時拍的錄像顯示,阿婆的眼睛已經一點都不能睜開了,哥哥喚她的時候,只見干癟烏青的嘴唇拼著命地蠕動,就是睜不開眼了。那年早春的嚴酷讓阿婆每天輪流以葡萄糖和生理鹽水茍延著,阿婆的臉那樣小,整個身體和臉的形狀像我喜歡的那種烘山芋:尖尖的,瘦細的,皮焦黃的,一掐就碎,芯子都酥爛了。阿婆當時還是睡那張單人小床,床頭板上心酸地印著一些迪斯尼的卡通人物,還是粉紅的底子,可是已經灰撲撲了,和一張因為低燒而發紅的臉天天對望。
就在同一盒錄像帶里,還有爸爸在3年前拍的一段和阿婆的訪談。3年前的那段母子對話非常生動,爸爸問阿婆一生搬過多少地方,可還記得建國西路上的老街坊,爺爺那個時候每月從鄉下寄回多少錢,那個因為養不起而送到天主堂的小人叫什么名字,阿婆每回答完一個問題,就以一個“蠻好,蠻好”結尾,最后爸爸問她現在錢夠用嗎?一生缺錢的阿婆回答:“足嫌多。”阿婆說到這里時,很有些眉飛色舞,在我記憶里她就是這樣的,我看著看著甚至笑了,想起了《東京物語》里的另一場戲:老伴撒手的那天早上,笠智眾扮演的老父卻獨自踱到河邊眺望,隱約笑意王顧左右地感慨:“多么漂亮的破曉,又將是個濡熱天。”
此刻,阿婆早已羽化成灰了,穿著亮麗的華服,像新生一樣,惴惴又難掩好奇地向另一個國度趕。阿婆那樣的女人,一生在地上苦苦發芽,想是到了天上,便只等著開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