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焱,憲政學者,中國社科院政治學所副研究員。1980年代,王焱曾擔任過《讀書》雜志編輯部主任,后來轉向政治學研究。
1990年代后期,他和一批北京知名學者發起成立了《公共論叢》編委會,后任主編,出版了《從直接民主到間接民主》等系列叢書,推介古典自由主義思想,闡發人類恒遠的價值理念,在國內知識界有很大影響。
經濟發展的“軟肋”
人物周刊:中國這些年的經濟發展很快,但我知道您有一個判斷,認為中國經濟在強勁增長的同時,也不乏“虛火上升”的成分,您的判斷是怎么來的?
王焱:一位領導最近指出:世界稱中國是“世界工廠”,其實我們最多只是一個“世界加工廠”,因為我們的企業大多是為外國加工產品,中國經濟還非常缺乏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產品。這就指出了問題的癥結所在,即我國大部分經濟產值的創造,依賴于外國的技術和品牌,我們只是憑廉價勞力給人家做加工制作,附加值非常低。像圣誕樹,中國生產了全世界70%的圣誕樹,但這些產品,生產一件的利潤也就是幾分錢、一毛錢。
這種靠廉價勞力和低廉工資取得的“世界加工廠”地位,其實是很脆弱的。一篇論文中曾提到,耐克運動鞋在印尼設廠生產,7.5萬名印尼工人一年的工資,還不如喬丹給這個品牌做一次廣告的費用。中國也是這樣。比如沃爾瑪,去年在中國的訂單是12.5億美元,訂單雖然大,但把價格壓得非常低,接受訂單的工廠晝夜開工生產,可企業還是在生存線上掙扎:你不接就沒活干,但接了訂單利潤也非常低,等于是靠血汗工資來維持的。
我們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品牌和技術,到底有多少?老是提成衣和紡織品出口,一個國家光靠這些是無法真正崛起的。日本政府就規定,向中國轉移技術,要保證日本科技“領先中國20年”。換言之,只有落后于日本20年的技術才允許向中國轉移。臺灣也是這樣,去年島內討論8寸晶圓是不是轉移到大陸生產,被否定了,但實際上臺灣已經在生產16寸的了(注:晶圓是一種電腦常用的半導體材料,其大小決定技術含量高低)。
人物周刊:我們知道“中國世紀”這個話題常常被人提起,您怎么看?
王焱:只能說是具有這種可能性,但可能性要想轉化為現實性,可以說是機遇與風險并存吧。我們有很多軟肋,很多問題,如果解決不好,那后果還很難說。經濟方面出現的很多問題,其實和社會政治體制是密切相關的,尤其是中國這種后發型的國家,這方面的問題就更為突出。
人物周刊:您提到的“軟肋”,具體有哪些?
王焱:好多方面。就我個人看來,中國從戊戌變法以來一百多年,中心課題是建構現代的民族國家,但這一歷史使命迄今尚未完成。所謂“現代的民族國家”或者說是“現代國民國家”,是有一些客觀的基本的標準的:比如憲政法治的落實,權力的監督,民主程序,國民的政治認同,廉潔高效的行政機器等等。中國這些年來有很大的進步,但這一挑戰還沒有完成。由此導致的問題還是很多的,比如貧富分化懸殊的問題,比如官吏貪腐的問題,金融系統的死賬壞帳問題等等。很多問題是由于國家體制的構建不夠完善所致。
像“三農”問題,這在一個憲政民主國家里,是不太可能出現的。在現代國家,各個階層在議會里都有代表自己利益的代表,政府要出臺一項公共政策,一定要通過議會成員的溝通、交流,經過反復辯論、磋商,最后才能付諸表決,經過這樣一個公共政策的形成過程,會使各個階層的利益達到一個均衡點,那么就不會像中國這樣,出現農業、農村、農民利益特別受損的現象。

什么是“大國”?
人物周刊:現在“大國崛起”是個時髦話題,您覺得“大國”的含義是什么?
王焱:根據晚近的政治學者的分析,所謂“大國”,一般要具備“硬實力”和“軟實力”兩個方面。所謂“硬實力”,就是包括經濟-科技-軍事等在內的綜合國力。所謂“軟實力”,就是包括政治法律制度在內的制度文明和文化輻射能力。
中國中古時代是具有這種硬軟實力的。比如說唐代,在東亞區域,中國就處于文明中心的地位。以《唐律》為代表的律令制、科舉制、各種實用技術、漢字、儒學、漢化佛教、文學藝術……無論是制度層次還是具體的文化、科技方面,都具備成為區域中心的實力。現在中國要想成為“大國”,不要說全球,首先要在東亞地區具備這樣一種影響力和條件。這就好比中國男子足球,如果連亞洲都出不了線,那就更談不上別的了。
人物周刊:那您認為中國在東亞算得上“大國”嗎?
王焱:這要看你對“大國”的定義了。要說歷史悠久、人口多、領土面積大,中國可以被認為是大國。但從經濟上說就不一定了。比如中國現在擁有手機3.5億部,可謂大矣,可制造手機的芯片卻完全靠進口。又如投入一個單位資源所產生的價值,日本是中國的15倍。單純依賴資源投入而非科技進步換來的經濟增長,是成不了真正的大國的。
要想成為名實相副的現代全球性大國,先要成為區域性的大國。我們國家現在至少連國家統一都還沒有完成。而且論經濟規模,人口只有中國幾分之一的日本,其經濟總量是中國的3倍。韓國人均產值也比中國多得多。無論是人均GDP、國內生產總值、政治法律制度……我們還都不足以在東亞區域讓人認同中國是“大國”。
人物周刊:您是政治學者,您覺得目前的經濟繁榮,能持續多久?
王焱:這似乎是應當由經濟學家來回答的問題。我想從另一個角度講,即實現國家的長治久安,與其把基礎放在經濟增長上,不如把大力氣放在國家社會政治體制的建構上,放在努力構建和諧社會上,否則遇到經濟低谷的時候,問題就很嚴重了。
經濟增長,
還是社會和諧優先?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一個國家政治和經濟的關系?
王焱:一般來說,如果一個政體的結構功能合理,具有比較強大的正當性基礎,那么經濟發展就比較好;反之,如果社會政治體制結構不合理,功能失調,正當性基礎不足,那么單單依靠經濟利益作為政治社會的穩定機制,就不夠牢靠。
1997年東亞遭遇“金融風暴”,正好可以說明一個國家經濟增長和政治穩定之間的關系。印尼的蘇哈托政權,在印尼經濟起飛的過程中應當說功勞是很大的,但是經濟泡沫破了,印尼的政權也隨之解體了。同樣經歷金融風暴,對日本和韓國的影響卻不大。日本雖然經濟上也有波動,但政治上卻沒有動蕩;而韓國還有很多老百姓愿意捐獻自己的私人財產來幫助國家度過危機。
從這里可以看出,這些國家的國民對于本國政體具有牢固的政治認同,因而在遇到經濟危機之際,能夠有相當大的抵御危機的作用。國民會同心協力,共擔風險,幫助國家共度難關。
將正當性基礎單純置于經濟增長上,實際上是很不牢靠的。經濟增長有起有落,遇到低迷時就會出問題。在這種意義上,可以說老百姓是“忘恩負義”的吧:你推動經濟增長所做的努力,過幾年,老百姓會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而帶來的負面影響,卻都會歸咎于體制。只有將力量放在努力構建符合公平正義原則的社會政治體制上,并在此基礎上凝聚全社會的認同,才會使國家建基于長治久安之上,即使在經濟上遇到不可抗力的挫折,也不會導致社會政治方面的動蕩。
現在新一屆黨和國家的領導人也看到了這些問題,在政策方面作出了很大的調整,如科學發展觀的提出,和諧社會的構建等等。
人物周刊:您剛才說的金融危機的例子是東亞國家的,那么南美洲的社會現實對中國有參照意義嗎?
王焱 :也有,就是所謂“拉美化”。這一般是指官員大面積地腐敗和貪贓枉法,制定公共政策忽略弱勢群體的利益。以教育為例,一些拉美國家一方面強調社會教育的平等權利,所以過早擴大大學招生,而國家又提供不了相應的就業機會,結果窮孩子畢業之后即失業,結果大學中激進思潮流行,教授帶領學生上山打游擊,甚至對抗政府,搞恐怖活動。像秘魯的“光輝道路”運動就是如此。
據國外學者測算,未來二十年中,我們國家要為社會提供5億個就業崗位,這是很大的壓力。而教育產業化促成大學大量擴招,而且收費越來越高,結果窮人的孩子好不容易上了大學,就業又有問題了。如果解決不好,也可能會釀成新的社會矛盾。
人物周刊:剛才談到中國經濟跛足發展的問題,從您的角度看,那么該怎么辦呢?
王焱:還是要進一步落實憲政法治,構建和諧的政治社會。現在經濟改革釋放出了不同的利益群體和階層,他們的利益與意志各有不同,要通過落實憲政法治,使這些不同的訴求依據憲政民主程序,在政治社會中得以表達,從而制訂出有效的制度規則與公共政策,使社會的結構性矛盾與沖突得以在體制內化解。
從長遠看,經濟的持續發展要靠交易環境的改善,具體說來是法治的確立。在缺乏憲政法治的國家里,做生意靠人情、賄賂,商人跟某個領導關系特別好,生意就能做,萬一有天關系僵了,生意就做不下去,這個投資風險就太大了。要吸引投資,不能靠出讓利益,而要靠改善大的投資環境,特別是推進法制建設。
人物周刊:怎么看我國的改革前景?
王焱:謹慎樂觀吧!改革有個時機問題?,F在是利益高度分化的時代,已經形成大量的既得利益集團,改革的阻力和難度都加大了。因此,可以先易后難,在制度規則和程序上先進行改革。樂觀點看,我還是相信國家理性的,改革也會一步步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