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12月6日,廣西桂林市中級法院對一起特殊的賠償案作出終審判決:一男子在施工時受傷,導致下身癱瘓,供職公司為他支付了醫藥費及賠償金。誰料他的妻子又向法院起訴,要求公司賠償因丈夫無法與她過夫妻生活而給她造成的精神損害16000元。一審法院判決她勝訴后,公司不服,向桂林市中級法院提出上訴。中院審理后維持一審原判,駁回上訴。
災難突然降臨
何秀是廣西荔浦縣的一位中年女性,今年37歲。1989年,何秀與劉強結為夫妻,婚后兩人的感情一直很深,小日子過得美滿甜蜜。劉強身體健康,對家庭很有責任感,對妻子也非常體貼,辛苦一天回到家里仍然幫妻子做做家務。溫柔的何秀也一直很慶幸遇到一個情投意合、知冷知熱的好丈夫,對自己的生活非常知足。當然,他們有時候也免不了爭吵,但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好。讓他們兩人都深感滿意的夫妻生活是維持小家庭美滿的粘合劑。
2003年6月5日,荔浦縣某公司架設電線,何秀的丈夫劉強等人一道為公司抬電桿。眾人將大卡車運載來的電桿卸下來,劉強負責在地面接應。電桿下傾時,重心下移,致使劉強抬電桿的木棒斷裂,電桿重重地朝他身上壓去。劉強慘叫一聲,昏倒在地。忽聞噩耗,柔弱的何秀卻表現得無比堅強,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醫院,握住已失去知覺的丈夫冰涼的雙手,輕聲而堅定地說:“不要怕,我陪著你!”
傷后的劉強在醫院住了半年多,身體在何秀的精心呵護下逐漸好轉,腰不再痛了,但腰以下卻也沒感覺了。醫院的診斷是:劉強的傷勢為L1椎體爆裂性骨折,脊髓損傷并部分斷裂,完全性截癱。從此劉強每天都只能躺在床上,靠何秀來服侍。公司對劉強的傷殘表示承擔責任,在他治療期間支付了2萬元費用,但就有關賠償事宜卻遲遲達不成協議。無奈的劉強只好訴至當地法院,最終法院判決公司另行支付給劉強120000元賠償金。
為“性福”討個說法
好端端一個人轉眼就成了這個樣子!何秀內心的傷痛是無以名狀的。在劉強面前,她總是溫情相對,害怕自己的愁苦情緒會給已經很痛苦的丈夫再添陰霾,但洗衣物時,她常常在嘩嘩的流水聲中壓抑地大哭一場。多少個夜晚,劉強握住妻子的雙手,深情地凝望她疲憊的雙眼,卻又頹然放手,喟然長嘆;而此時的何秀又是多么希望重新依偎在丈夫的懷抱里,讓舊日的激情恩愛一洗自己沉沉的辛酸!其樂融融的家庭生活沒有了,甜蜜和諧的夫妻生活也沒有了。生活變成了一個沉重的負擔,何秀一天天憔悴下去。
2004年5月,何秀一紙訴狀將公司告上法庭。她在訴狀中稱,丈夫在抬運電桿時被電桿壓傷,經治療終結后,造成下半身完全性截癱,已完全喪失了性功能,此后夫妻正常的性生活已無法實現,她的性幸福權利從此完全消失。因為被告的施工過錯造成丈夫人身損害致殘,喪失性功能,使她一生的性幸福喪失,為此向公司索取16000元精神損害賠償。
荔浦法院開庭審理后認為,性權利是自然人健康權的一個方面,由于劉強的致殘與被告忽視安全生產管理有直接的因果關系,且這一行為使原告的性生活權利受到了侵害,致使原告丈夫不能與其履行配偶之間的同居義務,損害了原告的性利益。因此,原告作為受害人要求被告賠償精神損失理由成立。為緩和及減輕原告不健全的夫妻性生活而產生的精神痛苦,被告給予原告適當的精神損害賠償是合法、合理、合情的。2004年7月底,法院根據《民法通則》第119條,判決公司賠償何秀精神損害撫慰金16000元。
此判決一出,在當地引起軒然大波。有人議論:“丈夫受傷,妻子能索賠,那以后過錯方得賠雙份了。”
她有索賠“性福”的權利嗎?
電桿壓傷的又不是何秀,她憑什么要索賠?公司不服荔浦縣法院的判決,向桂林市中級法院提出上訴。其上訴狀辯稱:即使原告丈夫的性功能喪失,原告的起訴也不符合法律規定。因為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一、三條,《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十八條的規定,可以提起精神損害賠償訴訟的原告是因健康、身體遭受侵害的受害人及死亡受害人的近親屬。原告不是抬電線桿的身體受害人本人,原告的丈夫也沒有死亡,不符合上述司法解釋的規定,不能作為提起賠償精神損害的訴訟請求的原告,不可以提起精神損害賠償。
對于公司的上訴,桂林市中級法院認為,該公司忽視安全生產管理,造成劉強性功能完全喪失的事實清楚、證據充分,其過錯已經損害了何秀的性利益,并使其精神上受到傷害。原審判決適用法律實體處分正確,依法應予維持。據此,法院遂依法作出了駁回上訴、維持原判的終審判決。
何秀的官司在當地引起了轟動和爭議,許多人表示理解,但也有不少人表示不解:“又不是她癱瘓,她的性幸福怎么會沒有了呢?她可以去尋求婚外情,她可以離婚,中國還有招夫養夫的傳統習俗,這些都可以補償她的性幸福。”對于這些議論,何秀說:“也許別人可以去找婚外情,可以離婚,可以招夫養夫,但我做不到,也不會做。我的婚姻觀和道德觀不允許我這樣做;我有兩個未成年的孩子,我不可能讓他們沒有個完整的家;我和丈夫夫妻15年,現在他傷殘了,我作為他的妻子,有責任照顧他。”何秀的代理律師梁律師認為,這些議論都是偏激的觀點,即使何秀有這些選擇來彌補丈夫傷殘造成的性缺失,也并不等于她同丈夫的“性福”權利未受損害。在法律和道德許可的范圍內,她的性權利確實是受到了損害。
(文中人物為化名)
【兩種聲音】
索賠是合理的
廣西大學法學院副教授 吳小英
本案的關鍵問題是:侵權致夫妻一方性功能喪失,侵害了喪失性功能本人的權利,是否同時還侵害了其配偶的權利?自然人的身份權是指自然人因具有特定的身份而依法享有的民事權利。夫妻相互之間享有的權利屬于身份權,同居權是夫妻身份權的重要組成部分。同居是指夫妻應共同生活,包括共同的物質生活、精神生活和性生活。婚姻是男女兩性以永久共同生活為目的的結合,同居是婚姻的本質要求,夫妻之間互享同居權利,互負同居義務。第三人侵權,致夫妻一方不能履行同居義務,也就是對另一方合法同居權利的侵犯,受害者要求侵權人予以賠償,從法理上、邏輯上講是理所當然之事。
就本案情況看,何秀本人的性功能并未受到損害,受到侵害的是其同居權。至于“尋求婚外情,中國還有招夫養夫的傳統習俗,這些都可以很好地補償她的性幸福”之說是與道德或法律相悖的。當然,如果因丈夫喪失性功能,致夫妻感情破裂,何秀可以提起離婚,但這正是因為其與劉強的同居權受到侵害所致,由侵害人予以賠償合情合理。
但應指出的是,《民法通則》、《婚姻法》及《解釋》中均未明確規定同居權受到第三人侵害的,受害人可以向加害人主張賠償。上述法律和司法解釋應當補充相關規定。
勝訴會有不良影響嗎?
江蘇省濱海縣人民法院法官 趙大勇
本案的判決具有進步意義無疑是肯定的,它更加體現了法院判決的人性化。但它對現有法律規定的突破卻值得商榷。
第一、配偶是否可以主張“性權利”?
何秀起訴的理由是其作為致殘者妻子所享有的“性權利”遭到侵害,“性權利”是夫妻配偶權的重要內容,而我國《婚姻法》并未將配偶權確定為夫妻之間的實體權利義務。盡管我國《婚姻法》第四條規定“夫妻應當互相忠實”,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夫妻配偶權的內容,但這僅是一個倡導性條款,《婚姻法》司法解釋(一)明確規定,如果“當事人僅以《婚姻法》第四條為依據提起訴訟的,人民法院不予受理;已經受理的,裁定駁回起訴”,從中可以看出,夫妻之間的“性權利”不同于“夫妻雙方都有各用自己姓名的權利”、“夫妻有互相扶養的義務”等法定的權利義務,它不是法定的。因此,原告何秀主張的配偶“性權利”是否應當得到法律的保護值得推敲。
第二、支持“性權利”的索賠易造成不良社會效果。
首先,支持索賠不利于人們觀念的更新,隨著現代科學的發展,夫妻之間獲得“性福”的方式多種多樣,并非只此一種,而該判決易誤導人們將夫妻之間的“性權利”理解為“性交的權利”,這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一種倒退;其次,支持索賠不能體現公平合理的原則,何秀丈夫的損失已經獲得了賠償,何秀再次提出賠償,對于被告來說,顯然是二次賠償,與公平原則相悖;再次,支持索賠不利于維護法律的嚴肅性,致殘者的妻子可以用其失去“性權利”為由進行索賠,那么,死亡者的配偶是否也可以用失去“性權利”為由進行索賠?這必然給人們通過訴訟的途徑保護自己的合法權利造成誤導。
因此,我個人認為,對于此案的判決結果,應當以辯證和謹慎的態度去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