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冷雨,枝頭默佇的寒鴉,壟上衰黃的敗草,暗綠的田野,淡薄的炊煙。
故鄉的村莊在等待溫暖與晴朗。
說來慚愧,直到小學三年級才意識到,《通州方物志》封面上秀美溫靜的藍地白花布,我家中亦有。不過沒有那般鮮亮:一塊作廚房內間門簾,另一塊作奶奶的床單。是歲月煙塵蕩滌后的舊藍。初秋晚空的暗淡色彩。
藍印花布。清《光緒通州志》記載曰:種藍成毗,五月刈,曰頭藍,六七月再刈,曰二藍。甓一池汲水浸之,入石灰攪千下,戽去水即成靛……染之謂藍印花布。
藍印花布之于南通,一如云錦之于南京,絲綢之于杭州,刺繡之于蘇州。它與西亭脆餅、如皋風箏等同為南通標志特產。
奶奶在清爽的夏夜回憶,六十年前,她十八歲。出嫁并不穿紅綢衫褂,而穿用祖父相贈的藍印花布裁制的旗袍,雙魚蓮花圖案。祖父家有百年染布作坊:德勝和。
奶奶溫柔的目光隨流螢緩緩虛遠。她又看到遍野的藍靛草,巨大的染缸,流動的染料,高高的天篷架,濕潤飄動的布匹。
問她是否記得如何染布,她微笑搖頭,讓我去問爺爺。爺爺表情夢幻迷離,他在記憶中努力搜尋。那些曾經滲透入生命的染料與古老工藝,竟在歲月銷蝕中淡褪。他約略感傷,嘆息著用零碎的言辭還原那美麗的藝術。聽得很費力。仿佛是說,每年清明前后扦插藍靛草(即板藍根),十月間齊根收割,取葉入大口缸浸泡,經七天七夜十分復雜的攪拌、過濾等工序,似乎還要加秘方(秘方各家染坊都不同,它決定布匹染成后的好賴)。深藍純凈的汁液蕩漾清澈的漣漪。窄幅老棉布,先于井水中漚,后折疊夾印花板刷粉漿。粉漿亦有秘方。印花布分藍地白花和白地藍花(浙南地區僅有藍地白花),前者只需一套夾板,工藝較簡單;后者需兩套夾板,工藝繁雜。之后將布匹浸入染缸浸煮滲透。數日后以竹篙挑起晾于高高的竹制天篷架上。干后卷成一匹一匹好生放置。做成大衫、旗袍、圍裙、兜肚、頭帕、桌布、床帷、帳幔等等等等。
祖父說,德勝和染的布是出名之好,不落色兒,耐用,花樣繁多且精巧。但1972年染布坊被砸后,什么也沒有了。
爺爺還說,染布用的鏤花夾板很難刻。我家的刻板是木質細密堅實的茶木,專從浙南買回。刻刀行走于其上,必須刀法嫻熟流暢。鏤花必須紋紋相扣,稍錯一點,粉漿流向即會改變,花紋從而模糊難辨。
我家已無刻花板存留。后來有幸在二甲一家作坊中見到,有牡丹花瓶圖,古錢蝴蝶圖,喜鵲梅枝圖……古老優美的傳統圖騰,有詩性的神秘光輝。年輕的作坊主人在高大繁茂的桂樹下吸煙。目光纏綿于新染的布匹:新花樣,仿佛甲骨文,銘文,碑帖。濕潤的植物清香與溫煦的陽光細細滲透棉布纖維。《大明宮詞》中張易之有一件長袍,素白底子上淋漓字跡,仿佛隨意得手的書法這般異曲同工呢。
倉庫里有許多包裝好的印花布匹。主人說這將銷往日韓等國。藍印花布在那兒的市場遠大于國內。記得日本電視劇《鈴蘭》中美麗文靜的小姑娘日高萌,曾經穿著藍印花布和服,抱一束潔白的鈴蘭點著碎步向雪野深處而去。看來藍印花布的秀雅柔美是其永恒的氣質。這份氣質,亦需溫婉貞靜的氣質來領悟、感受。聽說徽墨、宣紙的制作秘方已售與日本,景泰藍的專利亦被韓國搶先注冊。傳統文化遺產的失血喚不起共同的心痛。主人說,藍印花布的制作工藝亦已售與日本。明碼標價的文化,誰人為之大哭?連一絲惻隱怕亦難得。我的藍印花布,面對你們,我無法平靜從容。
作坊主人說,印花布的刻花刻板必須手工制作。而掌握這門手藝的人已越來越少。他說,二甲這條古街上原先有不少染布師傅,但他們都垂垂老矣。許多人對染布已印象模糊,正如我年老的祖父母。而且,這條染坊街不久便要拆了,一座現代化的玻璃制造廠將拔地而起。
殘破的街巷安靜之至。蒼老的庭院植物,遲暮的老人,打盹的老貓,在太陽沖淡的光暈中沉寂。古老的井內陰暗潮濕,蒼苔露冷。井水幽靜,井欄破敗,鵝黃嫩紫的雛菊瑟瑟開落。井水溶著藍天的顏色,幻化藍印花布流動蕩漾的波紋。
南通文峰公園內有藍印花布藝術館,其他地方亦零星隱居此類收藏館。柔若流水的燈光傾瀉于靛藍布匹之上,若即若離,如夢如幻。有旗袍,團扇,竹骨傘……價格驚人之高。美麗的藍白世界。靛藍,在國畫中有一種顏色——花青——與之相似。都是植物與自然的顏色。而這些藝術館中,藍印花布的平易樸素被清高孤傲取代。它們,不應冰冷地幽閉于竹篁落落苔影森森的靜室里,它們應沐浴陽光,與肌膚漫柔相擁。藍白二色經歷歲月歷史漫長的洗滌沉淀,多少柳綠桃紅魏紫姚黃飛金流翠片銀淺妃秋香玫瑰褪卻無痕,唯有這兩色,清爽文靜溫情雅致,直抵人心。
其實你不知道,藍靛草的嫩根正在冬季沉睡的土壤里發芽生長。它們與古老的鄉村一樣,在暮靄朦朧間頑強決然地復制美麗詩意的靈性生命。它們匍匐沉默,它們總會贏得春天。
作者系江蘇省通州高級中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