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醒來時,下霧了,記得以前恒爽告訴我,夏天的早上下霧,預示著今天會是一個晴天。我看著一臉嚴肅的他,開始微笑。他比我高出一個頭,但他總像一個小孩子,單純的想法還有始終蕩漾在臉上孩子般稚氣的笑。
恒爽是我第一個喜歡的男孩子,也是至今唯一喜歡過的。我曾經很幼稚地問他:“你為什么會叫這個名字?很奇怪,聽上去像‘很爽’!”他咧開嘴,露出兩顆可愛的門牙,像一只兔子,然后他告訴我他是個失敗的人,因為他始終沒有辦法讓他的青春如他的名字般爽快。在那一刻,我看著一臉笑意的他,眼淚卻掉下來了,在他笑容的末尾我看到了細小的憂傷皺紋。他與我一樣,是個不懂得享受青春的孩子。從恒爽那兒,我第一次感到了青春帶給我的疼痛。
溫度似乎在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升高,我坐在窗前久久地盯著窗外那棵裸露在陽光下的香樟,它搖晃著,發出沙沙的聲音。我發現自己變了很多,變得很敏感,變得很安靜,而這一切都發生在我離開恒爽以后。其實我早就料到我和他之間的結局,與他相遇的第二天,我花了一天時間去算那個我很相信的塔羅牌,結果無一例外的預示著我和他最終的相互離棄。可那時的我什么都不在乎,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很久之前的一個下午,我們倆在一起。他騎著一輛很舊的單車,而我坐在后面。單車在本來就不平整的小路上顛簸著,我的手懸在空中,晃蕩著找不到歸宿——我不敢去扶他的腰。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很近地接觸過恒爽,盡管我想讓自己和他顯得親密些。我總隱隱覺得在他身上有種東西是我承受不了的,許許多多的不穩定因素讓我自覺而不自覺地把自己與他分隔開來,始終保持著一段看似不遠,實際致命的距離。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我的想法,只是每次我避開他的時候,他會微微地低下頭,兩手顫抖著。之后,他告訴我,他一直在尋找一個可以讓他雙手不再顫抖的人。我固執地認為我不會成為那個人。他說:“你可以。”我搖頭,然后轉身跑掉。此后一個星期沒見他,后來他主動向我道歉,我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心里卻想他永遠不會知道,我在家是怎樣拼命地流淚,怕我的任性傷了他,怕我盡力維持的感情會消失。
去年秋天對我來說是個很特殊的季節,家里最疼愛我的一個人永遠地離我而去,而我卻錯過與她的最后一面。那段時間,我沉浸在深深的自責和無限的幻想之中,也是在那段時間,我開始喜歡坐公共汽車,經過一個又一個孤獨的車站,從早上一直坐到日落。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我可不可以就這樣看到這個城市所有的面孔呢?于是我趴在車窗上看匆匆的行人,看呼呼喘著氣的車子,看表情呆呆的狗,我一邊傻傻地觀望一邊幻想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每到夜晚,我躺在床上,開始幻想死的經過以及死的歸宿。我問過很多人到底有沒有天堂,他們都說沒有,很淡然也很堅決。然而我想是存在天堂的,也有天使,就在我們頭頂上方,靜靜地看著凡間的一粒粒灰塵,看著它們孤獨地飄啊飄,然后去天堂與他們作伴。
后來我決定離開空蕩蕩的公車,因為我發現了比坐公車在城市穿梭更能讓我充滿幻想充滿張力的活動。我開始每天出現在球場上,用很囂張也很丑陋的姿勢握著球拍,然后殺氣騰騰地與陌生的或是熟悉的人廝殺。恒爽說:“你打球時眼里的殺氣可以殺死無數個我,那時的你真像頭野獸。”我聽完后無語,也許一個人太充滿力量最后的結局就是變成野獸,等著有人去降伏。于是我被恒爽降伏了,僅僅為他說完那句話后在我頭上的輕輕一拍。那一刻,我覺得我原本可憐的青春被幸福包圍——我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小孩子。
去年的六一兒童節,我是和恒爽一起過的,他很溫柔地對我說:“在我眼里,你永遠是個小孩子,你永遠是需要保護的,那么,就讓我來保護你吧!”他的眸子很清澈,但我卻讀不懂其中的內容,我只記得有一種很不同的氣流在我的身體里流淌。我抬起頭,因為不想讓眼淚滑落。在與陽光接觸的瞬間,我感到被烈火灼傷的疼痛。我用了很長時間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告訴恒爽其實我從第一天見到你就已經很喜歡你但你一直像一塊木頭似的無動于衷不對我做任何回應只知道天天在我身后替我拎很重的琴盒還有書包陪我在球場上看我殺氣騰騰然后笑嘻嘻地開玩笑逗我開心還恬不知恥地說你是全世界對我最好的人……恒爽很安靜地聽我語無倫次地講完一大串后忽然送給我一個匪夷所思的笑,他輕聲問:“和我在一起,你快樂嗎?”
你快樂嗎?和我在一起你快樂嗎?
我轉過身去,淚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的眼淚可以那么滾燙滾燙。只是那個問題我至今沒有回答,或許我已經不知道什么是單純的快樂了。
昨天我從壁櫥一個很不見陽光的角落找出了我曾經一直很心疼的小提琴,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安靜地躺在那兒,松香的細末輕輕覆蓋著琴身,我忽然好心痛啊!用指尖輕觸細弦,一種輕微卻尖銳的疼痛襲來,我終于與它變得陌生,它開始拒絕我的觸碰。我無奈地把它收好,仍然放在沒有陽光的地方,心想或許以后都不會再有人看到我很用心地去拉琴,因我不再懷著從前的純真和感動,我開始在青春的河流中翻滾。
放暑假的時候,我決定不再見恒爽,反正這一天總會要來的,我沒有辦法面對所以我只有逃避。然而我卻意外地接到了他的電話。在一個很陰郁的下午,我站在馬路邊上等恒爽,他笑著走過來,而我的臉上卻沒有表情。他說走走好嗎?我點點頭,一個人在前面走,他在后面不緊不慢地跟著,一如既往。我們就這樣走了很久很久,說了許多不著邊際的話,現在想起來仍覺得相當的莫名其妙。在我快到家的時候,他很小心地喊我:“我可不可以提一個請求?”我停住了,卻不敢回頭看他,我似乎已經知道他想說什么,我想走,想趕快回家,可是身子無論如何都動不了。我很惶恐,很不知所措,我覺得那時候整個城市只有我們兩個人。終于我轉過身去,在與他眼神交匯的霎那,聽到他說出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一句話:“我可以牽你的手嗎?”
我可以牽你的手嗎?我可以牽你的手嗎?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確認著這句話,我抬頭看著他,一臉的真誠,我忽然之間好感動,但我又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我們就這樣沉默著,氣氛很尷尬。就在我茫然失措時,他伸出了一只手,充滿期待地看著我。我真的是那個可以讓他雙手不再顫抖的人嗎?我真的因為他而快樂嗎?
我聽見他很輕很輕地嘆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很想趴在他肩上哭,很想讓他知道我每天都在想念他,對他的思念厚得像秋天的落葉,很想牽著他的手從馬路的這一邊跑到那一邊……
我輕輕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他猛地握緊。他的體溫一點點向我傳來,我在想,我就要這樣牽著他的手一直不放開,我就要每天跟在他身邊,不管他去哪里我都要去,我不允許他的掌心再有另一個女孩子的溫度。我很幸福地在笑,在幻想,我說過,我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小孩子。但是……
一分鐘以后,我掙脫了恒爽的手。他很擔憂地望著我,我只是很無力地搖了搖頭,告訴他,從現在開始我不認識你了,再見。然后我飛快地跑回家。那天夜里我哭了,哭得昏天暗地,可我沒有一點后悔。我明白,我和恒爽不可能在一起,我是個太憂傷、太沒斗志的孩子,他不一樣,他透明得叫我害怕,讓我一直不敢靠近。
我去洗手,很用勁地洗,想洗去他的味道。手心有幾道紅印,互相纏繞,像我的青春,零亂、糾纏,伴著疼痛。
作者系安徽省安慶一中學生
指導老師:焦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