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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6月,我的美國老公畢力被總公司調回國內,我也帶著肚子里的小寶貝來到了美國伯克利的新家。
我雖然已經兩次隨畢力到美國度假探親,可加在一起只有短暫的兩個月,還不夠到處看看景色的,只能算是一個匆匆過客。這次,有了自己的家,要獨立操持家里的事情,我才算真正要融入美國社會了。
我已經懷孕三個多月了,畢力和我商量,不要我去找工作,等生下小寶貝再說。不過,他交給我一個艱巨的任務——他父母在距離伯克利200公里遠的奎恩小鎮有一處農莊,已經贈送給了畢力,但年久失修。他和我商量,如果我喜歡那里,就由我監督,徹底地維修一下,作為以后休息的“第二居所”。
我和畢力坐80分鐘的快速火車到了奎恩。在高度工業化的美國,這里被稱為小鎮,如果在中國,就是一個只有80多戶人家的小村莊。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里,在大片大片白樺林的簇擁下,一幢幢漂亮的兩層樓農舍均勻地分布著,居然還有一條兩百多米的中心街區。大城市里的一切在這里都成了“微縮”的,只有一個工人的加油站,只有一個工人的修理廠……而且,好像什么都是在“兼職”來做,面包房的老板兼任“郵局局長”,小電器店的老板兼任鎮長秘書,連一家小農機配件站的老板也兼任一項光榮而艱巨的任務,他是小鎮市政設施的“大總管”,負責清理垃圾、維修道路、環境衛生、維護下水道等事務……
只是,鎮里的青壯年都跑到大城市去了,這里更多的是老年人、婦女和孩子。不過,在附近大城市工作的人們,很愿意在休息日回來為家鄉人服務。這里每家都有一冊《社區指導手冊》,上面記有某牙醫會在隔兩周的周日上午回小鎮為大家服務;某健身教練會在隔兩周的周日上午回小鎮教大家做健身操……包羅萬象,都是從小鎮出去的家鄉人。可要記清楚,真夠難的。
我立刻被這里和城市中截然不同的恬靜、平和、親和吸引了。在美國,能在喧囂的城市以外擁有這樣一處屬于自己的空間,也不是可以說著玩的。
可是,那幢將近四百平方米的兩層樓房子,還有那片據說將近半公頃的莊園,實在是破舊、荒蕪得夠收拾一陣子了。
當然,不需要我動手干活。可是,在這座離伯克利這么近,交通非常便利的小鎮里,可能這里的人還習慣于什么事都“農民式”地自己來解決,那些外來移民在這里沒有人雇傭,臨時找個雇工卻成了大難題。
小鎮的木匠師傅答應承擔修理屋頂、地板、樓梯和粉刷油漆的工作,他還幫忙找了一個工人負責修理所有的管道。但是,他們要求另外找人拆除需要修理的地方,幫他們清掃工程的廢料垃圾……說白了,就是在中國需要找“農民工”去做的那些事情。
畢力先是找了一個秘魯漢子。可是,一周后去看,工作沒什么進展,空酒瓶和垃圾反而增加了許多。他和我們說話時,滿嘴還噴著酒氣。我們立刻辭退了他。
“怎么辦?畢力。”我真有些為難了。
“不用急,總能找到人。”畢力安慰我說。
沒想到,畢力竟找了朋友的兒子,只有17歲卻人高馬大的史蒂文。他是父母的獨生子,父親開了六七家文具連鎖店,母親是一家商業銀行的業務巡視員,按中國人的眼光,他簡直是一個“少爺”。
我真懷疑畢力是在亂彈琴。
可是,史蒂文的母親溫妮居然說讓史蒂文就住在小鎮,利用假期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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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文到小鎮來,是溫妮開著自己家的“雪佛萊”轎車送來的。溫妮對我們說:“需要他干些什么說清楚,他一定會完成得很出色。”
果然,史蒂文就住在那幢亂糟糟的房子里,每天就吃面包、喝熱牛奶,每周回家一次改善生活。三周后,他把需要修理的地方拆除得干干凈凈,里里外外沒積存下一點拆下來的東西。我們如約給了他800美元。我們希望他能再多干點,他卻歡呼著說:“上帝,我該好好去玩一玩了,可別對我說一句要我干活的話了……”
他的媽媽溫妮告訴我:“史蒂文上個假期去我們銀行總部打工,搞清潔,每天要清掃四十多個廁所。同事們對我說,史蒂文比以往任何一個清潔工把廁所打掃得都干凈。”
看著溫妮自豪的神情,我想,在中國,像他們夫婦這樣的算是很體面的人了,他們即使愿意讓孩子利用假期去臨時打工,恐怕也不愿意讓孩子來做“農民工”才做的粗活,更不會讓孩子到自己的工作單位在同事們的眼皮子底下洗刷廁所吧……
因為史蒂文知道我們還需要雇傭臨時幫工,他為我們推薦來了他的朋友杰西。
杰西已經26歲了。他可不像史蒂文那樣五大三粗,是一個清秀文靜的白人小伙子。
杰西不愛說話。當木匠師傅帶著自己的助手、小工開始了修理工程后,杰西就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后,哪怕掉下一個木創花,他也趕緊收拾干凈。幾乎那些人誰都可以指使他,干活時,到處在叫著“杰西、杰西……”他整天就應聲東跑西顛著。他汗流滿面地很吃力地扛著屋頂玻璃鋼瓦片,跑上跑下地為他們遞東西,仰面八岔地躺在木料堆上小憩……
我發現,他修長的雙手上到處是劃傷,有的地方已經有些紅腫了。
其實,他的俊朗沉靜,他的隨和勤快,很受大家喜歡。木匠師傅和小工們休息、閑聊、喝啤酒時,都忘不了叫上他。誰家做了新鮮的食品,也都帶來給他。還有人不讓他住在施工的房子里,邀請他到家里去住。
可是,他卻微笑著謝絕了。看得出,他喜歡安靜,沒事時,他就打開隨身帶的筆記本電腦看著什么。他也很愛干凈,雖然房子里還沒接通煤氣,沒有熱水,他也會經常用涼水從頭到腳把自己洗個干凈。
我旁觀著一切,用中國人的惻隱之心猜測,杰西一定有著什么不幸的變故和遭遇,否則,像他這樣的男孩,有什么必要來“賣苦力”掙零錢呢?
帶著這樣想當然的憐憫之心,我見他沒什么行李,特意為他送去一條高檔的純毛毯。
他卻疑惑地說:“謝謝!不需要。”
我說:“送給你了,你帶在身邊吧。”
他卻還是說:“謝謝,用不著。”
我說:“我看你的行李太單薄。”
他笑著說:“天氣還好。如果需要,我有自己的睡袋。”他特意拿出自己的睡袋給我看。這回,真該我驚呼“上帝”了。他拿出的,竟是一條從用料到工藝完全利用高新科研技術制造、最有名的“美洲豹”品牌,每條價值將近一萬美元,一般美國人也舍不得買的高檔睡袋。這種睡袋的夾層充氣后,可以自動把睡袋里的溫度、濕度調整到人的體溫、呼吸最合適的程度。而且,還有微微震蕩頭部保障睡眠質量,按摩射線按摩腰部、足部等令人想不到的保健功能……
我疑惑地問杰西:“你經常要東奔西走?不住在家里嗎?”
杰西說:“不是,這是我母親送給我的圣誕禮物。她是這家睡袋公司的工程師。”
原來,杰西也不是一般勞工階層家庭的孩子。可是,我還是不能立刻改變自己中國人的思維定勢,我猜測,是不是杰西的家庭發生了什么變故?是不是他的父母離婚了,他的母親再嫁了……否則,在他這個年齡,并非像史蒂文那樣利用假期來掙零花錢,他為什么會到我家來做“苦工”呢?我委婉地問杰西:“你的母親,還有父親,他們好嗎?”
杰西也覺得有點奇怪,他問:“他們都很好。你認識他們嗎?”
我只得承認并不認識他們,但還窮追不舍地問杰西:“能告訴我為什么你要出來做零工嗎?你需要這份工作嗎?”
他平靜地告訴我:“Between jobs(換工作的空間期)”。
后來,我知道他的父親是伯克利有名的腦病專家,更巧的是他父親居然是畢力母親(我的婆母)的腦科醫生。老太太還曾經向我推薦過,讓我找機會把患中風后遺癥的父親接到美國來,讓這位高明的醫生診治。
但這么一位知名醫生的兒子,居然肯來做這份臨時性的“苦工”。
我向畢力談了我的驚訝。他卻說,在美國,這很正常。他說他在18歲時,剛從大學畢業,向父親提出想在家里的企業工作。他父親在伯克利、舊金山辦有幾家很大的儲運倉庫。父親讓他去一個倉庫做辛苦的整理工人(也就是裝卸工)。他問:“我可以去做管理工作嗎?”父親對他說:“不用說現在沒有空下來的管理職位,就是有空缺,我也不會把這個職位交給一個沒有工作經驗的人。”
他說,他在三個月里整天開著小型裝卸車搬搬運運,后來覺得自己在學業上還會有更大發展,才決定去考普林斯頓大學的國際營銷專業研究生,他父親才答應提供第一學年的全部學習費用。他因此也成為市場調查方面的出色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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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西告訴我,他在大學學的是金融管理,在一家保險公司找到一份文員的工作,他既嫌工作枯燥,又覺得什么人都可以要他調閱各種資料,煩瑣,不舒服。他聽到有這個要給木匠師傅打下手的打工機會,毛遂自薦地就來了。或者,他是特意要在這樣的磨練中糾正自己的性格弱點吧。
當然,他的“打下手”工作做得很出色。
大約在一年多以后,我在伯克利的一次慈善募捐活動上又見到了杰西。他是贊助這次活動的一家金融公司的員工。他穿了筆挺的高檔西裝,打著高雅的領帶,儼然是一個風度翩翩的青年紳士。
他見到我,跑來彬彬有禮地打招呼。他和打小工時判若兩人,他坦然地向他的同事說:“我給她家修過房子,給木匠師傅做小工。”他聽我描繪小鎮那個莊園的景色時,還給我留下他的E-mail,讓我給他發幾幅照片。顯然,他沒有把打小工的經歷當成沒有面子的事,他為自己為修復莊園付出了勞動引以為豪。
當初,杰西走后,我因為懷孕,身體笨重,沒有再去奎恩小鎮多管修復莊園的事情。但我知道,收拾那片農田,又是文具店老板的“少爺”史蒂文利用假期承擔的。他們六七個高中生在那里住了兩周,他們中有律師的“少爺”、警官的“少爺”、工廠主的“少爺”……他們狂熱而又認真地做了兩周整修荒地的“農民”,然后,拿了錢,一窩蜂地跑到懷俄明州的國家公園玩去了……
初到美國,這番找臨時雇工的經歷,給我了解美國上了一堂課。說實在話,我和“老外”畢力相愛結婚,我隨他到美國,不論是他的職位,還是他擁有億萬資產的家庭,都使我(尤其是我的父母)有著那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而在這里,不論是這些“少爺”還是他們的父母,對待職業,卻一視同仁地認真投入,不分尊卑貴賤。我眼前總浮動著史蒂文的母親溫妮開著豪華座車來接灰頭土腦的兒子回家的情景。若是在中國,人家還會認為是一個闊太太到人力市場找了個干粗活的“農民工”呢。但是,溫妮的臉上,卻是對肯干、肯吃苦的兒子由衷的滿意。
恐怕,這一課對我今后教養我的寶貝兒子,十分難得而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