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巨鹿
一叢初生的蘆葦在視野中漸漸遠去,激昂的船首剪開烏江的平靜。成群的鴉雀,在獵獵楚旗的飛揚中閃動,澤國中留下八千雙足跡,挺進秦川的足跡。
江邊留下無數只疑慮的破釜,江中浮著千萬只迷惘的沉舟,勁舞的南風把悲壯的楚歌送向陷入重圍的巨鹿城,打更的秦軍在寒月下聞歌而顫。
腳下是狂風勁草,背后是沉舟破釜,眼前是曾橫掃六合的虎狼秦師。他橫刀立馬,眼中盡是楚人戰斗的豪情,冰冷的箭簇在弩手的冷笑中寒閃,激情的戈矛在騎士的桀驁中泣血。當兩股氣勢洶涌的洪流在原野中激蕩碰撞,絢麗的血花在霎時開遍荒野,林立的槍叢在剎那間揮成密不透風的屏障。秦軍的臂膀結成一方堅實的盾牌,捍衛著大秦帝國最后的血脈。楚人的腳步連成一支無堅不摧的長槍,槍尖上挑著秦國千秋萬代的妄言。
他,項羽,像一陣輕風,輕輕地刺入敵人毫無防備的右肋,當驚慌的弓手耳中傳來烏騅馬憤怒的蹄聲時,他的視野被項羽身后那股黑色的旋風所充斥,掉落在草叢中的頭顱被迅猛的楚風吹起鬢發,迷惘的身軀在黑暗的張望中墜入失去頭顱的絕望,如狼似虎的秦軍正把支好的盾牌迎向楚軍的鐵甲洪流,卻不防強壯的臂膀被一柄尖刀從中截斷,流血的傷口把絕望與膽怯潑向斷臂的兩端,迎著洶涌澎湃的楚潮,曾經倚天而立的秦旗在楚人的腳下沒入漫天飛揚的黃沙。秦風不再,代之的是豪放的楚歌。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項燕的聲音回蕩在燃燒的阿房宮的上空,“彼誓取而代之”的壯語伴著項羽的楚流踏入壯麗的咸陽。
二、彭城
狂傲的隱士獻上天下一統的智慧,他和他的良言在小人陰冷的刀鋒下完結。
心懷鬼胎的諸侯拋出裂士封王的陰謀。統一的疆土和鍋中的牛肉一樣,四分五裂,看似平均的分給了眾人,一雙雙貪婪的目光在別人碗中打量,腰間的佩劍微微出鞘。
離去的不只是貪婪的諸侯,還有懷才不遇的韓信。
棧道上的火光燒斷了項羽對劉邦的虎視眈眈,奔波在小人爭鋒的中原大地上,背負著西楚霸王這不堪重負的英名,項羽疲倦地撫摸著長戟,他并不后悔不聽隱士之勸,因為,他天生是不會后悔的人。但他只是,也只能是一個將領,追求光輝勝利或壯麗死亡的將軍,而不是,一個爾虞我詐的君王。
油燈微弱的燈光下,他甚至有些內疚,“先入關中者王”,可他把先他而入的劉邦扔在了巴山蜀水之中。懷著內疚,他黯然入夢,在遠離彭城的荒野。
和震怒一同爆發的是劉邦會合眾王攻陷他西楚之都——彭城的噩耗。
軍營中沒有國都失陷的惶恐,在每個士兵心中,荒原上的楚軍大營,才是他們真正的都城。然而,終究有一團濃黑的烏云升起在絢麗的陽光下,閃亮的刀鋒映出烈日的眩目,分明是暴雨前令人膽寒的雷閃。
花天酒地的諸侯在彭城中享受著勝利的狂放,箭樓中值勤的士兵被席地而來的悶雷所驚醒,彭城大地像一面響鼓,在千萬只重錘的敲擊下隆隆作響,遮天蔽日的輕塵從地平線上卷來,他看到了,看到的不是挾雷卷雨的狂風,而是飛奔而至的戰馬,是騎士們堅冰般的神情和他們手中嗜血的長矛,他看不到這股狂潮的端點,也猜不透這陣疾風的縱深,然而夜風中漫山遍野、激情飛揚的楚旗,在沉默中詮釋著結局。
逃亡,隨著驚醒的五十萬聯軍,他敲響的警鐘,讓寒風中的每個士兵看清了迎風招展的西楚戰旗和烏騅馬上那個策馬疾馳的戰神。他跳下箭樓,融入亡命的海洋,倉忙中回首,點點槍尖痛飲著馬蹄下流出的紅色汪洋。鋒鋒利刃呼嘯著劃破恐怖血腥的長空,忽然,洪亮的楚歌沖入他的大腦,還是那支長槍般銳利整齊的楚軍,還是那烏騅馬上魔鬼般的身影燃起士兵的激情,可是,當年縮在巨鹿城中的他心中的震撼,盡化成今日滲透全身的絕望。
漫天的煙塵把彭城拋在身后,留下一條紅色的地毯,一片兵器與盔甲的叢林,狂奔的他眼望著滔滔楚歌吹動著城頭重新飄揚的旗幟,伴著前方微微的震動。
腳下的大地響起雙倍的轟鳴,他眺望前方,在紅日初升的地平線上,駛來千乘戰車,狂奔的駿馬把鋒利的尖刃砸向密集的人群,驚恐的頭顱無力地呼喚著遠方的軀體,尋找頭顱的身軀被滾滾車流碾成草叢中的塵土。他呆立著,眼望著前方磅礴的車陣刈除無助的兵林,等待著后方精悍的騎兵把解脫的冰涼刺進麻木的軀殼。當皮靴已被鮮血浸透,他看見了一生中最后的畫面,他的失去頭顱的身體無助地倒斃,噴涌的鮮血染紅了初升的紫日,黑暗。
在崎嶇的山道上,狼狽的劉邦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妻兒老父踢下坐車,迎著漫天飛沙和激昂的滔滔楚歌。
三、垓下
聲聲馬蹄叩開烏江的黎明,漫山遍野的蘆葦把飛揚的蘆花撒向晨霧的懷抱,狂飆的楚風停息在寧靜的江畔,八千子弟堅定的足跡消失在歲月的滄桑里,當起舞的蘆葦在夜風中對著寒月訴說故人之思,濃霧中終于出現在澤國中綻放的朵朵鐵蹄。
一柄生銹的楚劍現出裂紋與斑駁,斜插在冰封的泥土中。抖動的劍身彈出清脆的顫音,應和著北風的哭泣,銳利的楚劍曾經擎天而立,坑殺二十萬降卒令它現出第一點銹斑,韓信十面埋伏中的四面楚歌震裂了它的鋒芒,然而,縱使它四分五裂,劍柄上僅剩下短短的一段鋒刃,它依舊可以帶著最后的銳利把死亡刻入敵人的身軀。
項羽拔出楚劍,割斷坐騎的韁繩,割斷渡江稱王的退路,割斷茍活于世的恥辱,他彈劍清嘯,二十七名戰士唱起末路的楚歌,一葉扁舟載著烏騅融入漫天大霧,迎著飛揚的蘆花,騎士們的坐騎踏入無盡的天涯。嘹亮的楚歌飄蕩在豪邁的荒野,天的盡頭,流出漢軍的千里兵河。
荷槍持戟的武士列出楚軍最后的方陣,背著滔滔烏江,向著獵獵漢旗。面對著楚軍閃亮的戈矛,猶豫不前的漢軍充斥著士兵升官發財的貪婪,充斥著韓信洋洋得意的淺薄,也充斥著劉邦兔死狗烹的算計。而每一個楚兵的瞳孔中,燃燒著的只有死戰的快意。
饑渴的號角終于燃遍漢軍的鋒面,如潮的吶喊激蕩著射落飄揚的蘆花,滾滾鐵流揉碎著蘆葦的滄桑,逼近了楚軍不屈的方陣。瘋狂的騎兵一次次把鮮血灑向揮動的長矛,陰冷的弓矢卻把箭雨和死亡射向激情的鐵甲。當頑強的戈矛從中折斷,呼嘯的楚劍重新揮動在悲情的蒼穹之下,圣潔的鮮血籠罩住劍身的斑駁,蒼涼的呼嘯把鮮血和長空融為一體,大隊的漢軍終于封住了楚劍的軌跡,和蘆花一起騰飛的楚劍在洶涌的攻擊中斷裂。
項羽打出嚴正的手勢,殘缺的方陣像斷裂的楚劍,對漢軍發動了最后的沖鋒,當鮮血浸透戰袍,當敵人的尸體鋪滿江畔,當手中已無寸鐵,他們的攻勢終于停息,或插著斷裂的刀劍,或披著滿身箭雨,或手倚楚旗屹立不倒,或蓋滿蘆花追尋著西楚舊夢。
蜂擁而上的漢軍越過尸體,把林立的槍尖指向末路的西楚霸王,他大喝一聲,揮動著長戟剪開兵叢,留下一地的鮮血,當漢軍膽怯的眼神一次次在他眼前閃過,當他的戟尖又挑碎了一戶團圓的奢望,項羽猶豫了,終于,他擋開漢軍的攻擊,拔出長劍,眩目的劍鋒一閃而過……
初升的太陽把江邊的蘆花染成漫山遍野的鮮紅,滾滾烏江融合著楚軍沸騰的鮮血,滔滔的江波翻騰起激昂的濤聲,像是一曲不滅的楚歌在勁舞的狂風中飄揚。楚旗不再,而楚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