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曾經是,那樣快樂地成長。
大二開學,我搬出宿舍,在校外租了間房。因為饅頭。
饅頭是一只狗,白色短毛,并不很名貴,但聰明精致。我開心時,它會伸出舌頭舔我的鼻頭,我若難過,它便窩在我頸窩旁,溫柔地蹭,以示安慰。
從此,任誰都知道我愛狗成癡。我將衣物成包成包地搬走時,暖暖睜大眼睛說,早知你這樣瘋狂,打死我也不會送你這生日禮物,我扳過她的臉,在她額頭上響亮地親一記,笑瞇瞇說,暖暖,我愛饅頭,但更愛你,只是你離開我還可以生活,它卻不能。
我怎能讓我的饅頭生活在這雜亂的宿舍,還要時刻躲避舍管老師凌厲的雙眼。它要呼吸最清新的空氣,曬最溫暖的陽光,以及,享受最柔軟的草地。
饅頭,親愛的饅頭,我要你和我一起,快樂地成長。
我叫花朵,花朵的花,花朵的朵
我喜歡娃娃服,永遠肥大至膝;我頭發剪得很平整,至肩頭,并有劉海,在額頭齊齊的一圈,黑黑亮亮;我不用任何擴膚品,皮膚仍然潔白粉嫩;我永遠穿球鞋,并配有圖案可愛的短襪。
暖暖說,朵朵,你根本還沒有長大,或許,談一場戀愛,能讓你成長。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神迷離而痛楚,只是淺淺一抹,晃過去,再無痕跡。
我知道,她曾有一個男友,被她深深深深地愛著,他卻像風一樣飄蕩,從來不肯停靠。她愛了恨了嘆息了,終于還是放手,只握了滿手發絲般飄落的惆悵。
那個男人,叫嚴寒。她苦笑著說,朵朵,你聽這名字,嚴寒,嚴寒,我叫暖暖,卻妄想去碰觸嚴寒。
我是那么地疼惜她。愛情既然讓人這樣傷心,又為何要去愛?成長既然伴隨痛苦,又為伺要成長?
兩個月后的一天清晨,包子出現。
下課回家,它就跟在后面,一直跟到家門口。趕它,不走,鎖了門再開,還在,它真是漂亮,神采飛揚,異常英挺,即使狀似落難,仍然不可一世。
于是收留,取名包子。你們要相親相愛,我對它們說。饅頭好奇地看包子,友好地蹭過去,包子卻躲開,高昂著頭,無比傲慢。
我對饅頭和包子一視同仁。一樣大搖大擺地牽出去,在小區的草地上奔跑,嬉鬧,肆意招搖。于是,不出三天,麻煩便來了。
麻煩來自于一個還算帥氣的男人,他帶著滿下巴的胡碴站到我面前,頭發亂得像草堆一樣,臉上的神色居然還很鄙夷。他第一句話就說:“你偷了我的狗?!?/p>
我其實是有些心虛的,畢竟包子來路下明,可他這種語氣徹底惹怒了我,我俯身把包子抱起來,很神氣地說:“包子,我們走。”說完就轉身,看也不看他一眼。包子卻不聽話,掙扎了幾下,很勇敢地跳下來,跑到他身邊,搖頭擺尾地叫。
我第一次看到它這樣溫順與活潑。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他低著頭看我,忽然咧開觜笑起來,露出很白的牙齒。天天天,他笑起來居然這樣漂亮,眼角還有很迷人的細小笑紋。
他笑完了,伸出手在衣服上蹭了蹭,遞到我面前說,你好,我叫嚴寒。
二、我愛你呵,用我的全部,乃至更多。
他竟然,就是嚴寒。
很久以后,我想起這一幕,很認真地問他為何忽然笑起來,他看著我,也很認真地說:“因為你的臉,紅得就好像是猴屁股。”
我立刻將嘴里的牛奶全噴到他臉上。
他向來就是這么粗魯。不會拐彎抹角,不會說慌,甚至不會裝文雅。他熱了就會將衣服脫下來,露出古銅色的結實胸瞠,哪怕是在豪華潔凈的商場里。朋友買了件五顏六色的連衣裙,興奮地問我們漂不漂亮,他看了看就搖頭說,不漂亮,像只火雞。朋友的臉青一陣白一陣,最后卻也忍不住笑出來。
我終于知道暖暖為何曾經那樣地喜歡他。每個人都是喜歡他的,我也是。他是那樣的奇特。具有所有硬漢的特質,卻又有孩子一樣的純真。他說,他是有故事的,也打架,拼命,甚至坐過牢。其實他不說我也知道,他身上有很多疤痕,有的很短,有的很長,有一條甚至從胸膛一直劃到小腹,那樣觸目驚心的印記,粗獷而?;螅?/p>
可是,這樣的他,卻在養狗。
他是那樣地喜愛包子,就像喜爰自己的兒女,自己忘了吃飯,也要經包子買狗糧,自己的房間亂得像自由市場,包子的小寓卻纖塵不染。他將包子照顧得那樣好,簡直比我照顧饅頭還要好。
有很多時候,我看著他笨拙地給包子洗澡,忽然地,心就會柔軟得像午后天空的大朵云彩,飄忽,卻又帶了些欣喜的味道。
他對暖暖,依舊能咧了嘴爽朗地笑,露著亮閃閃的白牙齒,依舊可以大方地摟著她的肩膀,就如同對待每一個朋友,我說暖暖,他還是爰你的吧。暖暖苦苦地笑,朵朵,如果他還愛我,就不會對我像每一個朋友。
聽到她的話,我竟然如釋重負。暖暖敏銳地看了我一眼,再將睫毛垂下,我們各懷心事,沉默地坐。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說:“朵朵,你是不是愛上他?”
我一驚,不知所措地看她,她將手輕輕搭在我的肩膀上,很溫柔很溫柔地說:“愛他就告訴他,傻丫頭,都是過去那么久的事,你還以為我會介意?”
我怔怔地,怔怔地坐著,她的笑容那樣純凈,就像最清澈的湖水。
于是,有一天下午,陽光溫暖得讓人全身酥軟。我在嚴寒的小屋里,對他說,嚴寒,暖暖告訴我,我根本還沒長大。他說是啊,你還是個孩子,你看,你連一件成熟些的農服都沒有。我又說,嚴寒,暖暖說,我應該談一場戀愛。
他不說話了,我想他看出了我眼睛里的火焰。他開始抽煙,卻打不著火,我把煙從他唇間拿下來,我說嚴寒,你愛我嗎?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退縮。他不看我,他說朵朵,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我說我知道,他說朵朵,我今年三十歲,你才二十一。我說我知道。他說朵朵,我們不同的,我連中學都沒有念完,我坐過牢,我還有過很多女人。我說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嚴寒,暖暖可以,我為什么不行,我愛你呀。
他看了我好久,他的手指從我的臉上滑過去,觸摸著我柔軟的嘴唇。我很勇敢地走近他,幾乎貼住了他的身體、用手環住他的腰,將自己的臉貼到他胸膛上去。
好久,好久,他緩緩地伸出手,摟住我的肩膀。我抬起頭,將雙唇送上去,他猶豫了一下,終于將頭壓下來。我閉上眼睛。他卻只吻了一下我的額頭。
我幾乎要哭出來。他不愛我,他拒絕我了。他卻在這時,輕輕嘆息著說,朵朵,朵朵,我想我可以,試著等你長大。
我搬到嚴寒的小屋。
暖暖不無驚訝地盯著我看,我羞澀地說,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成長?她淺淺笑了笑,可是,你成長得未免太快。我不出聲了,我在想,也許我以前的單純,只是因為要等嚴寒的出現。我不是學會了成長,而是用二十一年的時間在積蓄著爆發。
暖暖說,朵朵,你真的愛他嗎?還是謎戀?
迷戀,迷戀。嚴寒也這樣說過,我就用嘴去堵他的嘴唇,吻得他渾身都火熱起來,然后將我推開。他從來都是不碰我的,一下都沒有,最多將我擁在懷里,用手撫摩我的頭發,就像哥哥對妹妹,或者父親對女兒,惟獨不像情人。我很委屈地說,嚴寒.你是不是不愛我,只當我是孩子?他輕輕地拍我的臉,朵朵,我愛你,所以不能將你當別的女人,你是天使,我就要讓你永遠做一個天使。
可是,每一個這樣的夜里,我都會聽到他的房間有沉悶的嘆息,而我第二天清晨收拾房間的時候,會看到他的窗邊,滿是煙蒂。
原來,原來他還是介意,我不無失落地想,我悄悄地開始換衣服,衣柜里,不定期地會多一些長裙,還有后跟纖細的鞋子。我將它們穿在身上,卻總覺得不倫不類。嚴寒忍住笑,從后面把我抱住說,朵朵,你看你的臉,那么年輕,為什么非要讓它成熟呢?
可是,可是、他永遠都不會明白我的擔憂,嚴寒是有故事的,他還有過很多女人,他過盡千帆。能讓他停下腳步的,該是最溫柔的臂彎,而不是我這樣稚嫩和清澈的雙眼。它應該再深謹些,嫵媚些,柔情似水些。
我是這樣地在乎嚴寒,在乎到開始忽略饅頭。忽然有一天,我發現,時間久了,包子和饅頭居然親呢起來。
包子依然傲慢,只是學會了保護饅頭。家里經常來很多嚴寒的朋友,兩三個,或者一大群,包子懶懶地在一旁,有人來了,就躲開,叫都懶得叫。可是,如果有人靠近饅頭,只是靠近,它便警覺地吠起來,擋在饅頭前面,昂著頭叫個不停。饅頭優雅地縮在它身后,偶爾溫柔地從喉嚨里哽一聲,連這哽聲都似乎充滿噯昧。
于是他們就叫起來:呀,大嫂,連你們的狗都會談戀愛了。嚴寒摟著我,豪爽地大聲笑,我就縮在他懷里,像饅頭一樣,也許,臉又紅得就像猴子屁股了。
我想,就這樣吧,就這樣吧,長不大又怎樣呢,有嚴寒陪著我,寵著我、一輩子長不大也是幸福的。
我終究還是這樣幼稚,把一切都想像得這樣完美。可是什么事情會這樣完美呢,除了童話。
三、我是多么多么希望,告訴我真相的,是你。
我和嚴寒在一起第三年,我的大學生活即將結束。大家都在找工作,忙得無暇顧及彼此。我去S城跑了好多天,終于順利地簽了一家報社,就等拿了畢業證馬上去上班?;厝W校找暖暖,準備慶賀一下,卻發現她一個人在寢室里,發呆。
她是那樣專注,我悄悄走到她身后,她竟然好久才發現。她急急地收起一張紙,強做笑顏,臉上的淚痕卻還未干。
我分明看到了她頹起的那張紙,是一張驗版單,結果是陽性。
“暖暖,你……懷孕了?”我小聲問。
她的臉刷就白下來,眼淚在眼圈轉了幾轉,還是落下。
“是誰?”我又小聲問。
她平靜地注視我,那眼神竟讓我沒有來由地感到不祥。
終于,她輕聲說:“是嚴寒”。
天空,在那一剎那,黯淡無光。
我搬離了嚴寒的小屋。
走的時候,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襯衫的扣子敞著,露著他的性感胸膛。他說朵朵,至少你要告訴我,為什么離開。
我停下來,沉痛地看他。他居然問我為什么離開,他連犯下的錯誤都看作理所當然,或者他以為,暖暖不會告訴我,甚至或者他已忘記。
我想沉默,可終于還是不甘。我終于說:“是孩子,嚴寒,關于你的孩子?!?/p>
我多么希望他一臉茫然,哪怕只是做出樣子來哄我,可是他沒有,他立刻就挫敗下去,良久,才低聲說:“你知道了?”
我的心緩緩地沉下去 我說:“嚴寒,我多么希望告訴我的是你.而不是暖暖?!?/p>
他抬起頭來看我,眼神是那樣的痛楚,他說朵朵,我一直以為,你不會介意。
我靠在窗邊,仔細地看他.就像從來沒有認識過。我自嘲地笑說:“嚴寒,我終于明白你為什么不想讓我成長,因為我長大了,就會認清自己對你的迷戀?!?/p>
他掐了煙,走到我面前,用發紅的眼睛凝視我,然后一聲低吼,拳頭用力地揮過來。我驚叫,以為他會打我,可是他沒有,他只是打碎了我身旁的窗子,玻璃碑開、嘩啦啦,尖銳地響。
血迅速地從他手上滲出來,我下意識地去抓,他暴躁地擋開,看都沒看我一眼,揚長而去。
淚終于流出來,我知道,心里已經有了一個豁口,今生今世,都將永不停歇地流血。
四、為何當初,我們竟允許自己那樣擦肩而過。
我去了S城,做我的小記者。我不知疲倦地奔忙著,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我不再穿娃娃服和球鞋.終于穿上了優雅的長裙和后跟纖細的鞋子,鏡子里的自己,竟然再沒有不倫不類。我悄悄地撫摩自己的臉,知道,終于知道,我已成熟。
這就是暖暖所說的成長吧.我終于長大,只是在此以前,我從不知道,成長的代價是這樣慘痛,
我沒有帶走饅頭。包子在它身旁保護著它,那樣的盡忠職守。我想,如果我自己不能擁有幸福,那么至少,應該學會成全。
兩年之后,我決定結婚,對方叫林,是一名銀行職員,很溫柔,很體貼,舉止斯文,大方得體。生活就將這樣安頓下來,平靜度日,始終沒有再養狗,并且將,永遠不會。
婚禮前一天,暖暖趕來。畢業后我們第一次見面,相望著,卻說不出話。
晚飯的,她喝得酩酊。我扶她到洗手間,她吐得肚子空空,然后嗚嗚地哭起來。她說朵朵,你要幸福啊,我真的希望你幸福,因為我曾經親手毀掉了你,還有嚴寒。
我怔怔地只是看她,她哭得滿臉是淚,她說,朵朵,對不起,沒有孩子,從來沒有,我愛嚴寒啊,我那么愛他,所以我會對你說謊,我以為沒有了你,他會重新愛我。
我開始搖晃,我的聲音那樣虛弱,我說暖暖,可是我走的那天,對他提起過孩子,他并沒有否認。她苦笑著搖頭,她說朵朵,嚴寒在一次打架中受過傷,早就失了性功能,他一直對我說他對不起你因為他不能給你一個孩子。
我放開她,涼氣躥上來,從腳底涼到心臟。
我聽見自己說,嚴寒呢?
他死了,他死了!她悲切地說,你離開他,他每天喝酒,然后出去打架,死的時候,被人砍了六刀,眼睛還是睜著……
我看著她,看著她,然后,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下去。
醒來的時候,林在床邊焦急地握我的手。我朝著他微笑,虛弱,卻平靜。暖暖在他身旁,眼睛腫得像桃子。
她走的時候,對我說,包子和饅頭在我家里,或者,你愿意接它們回來。
五、永遠地,永遠地,過去
饅頭還是那樣嬌小,包子卻更加健碩。接回來沒幾天,饅頭就染了病,怎樣也治不好。它開始不再吃飯,最好的狗糧,動也不動,只是用悲傷的眼神看著我和包子。它不吃,包子竟然也不吃,趴在它身邊,仍然一動不動地守護。
一個星期后,饅頭終于離開了我們。包子叫也不叫,只是用頭抵著饅頭的頭,一下一下,輕輕地,輕輕地,蹭。
再過兩天,包子也閉上眼睛。
終于,全部都過去,所有的所有。
那天,我終于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