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整整二十五歲。是一段很特殊的年齡。退后一些可以成天抱著芭比娃娃靠在玻璃窗上做灰姑娘的夢,往前一點或許會趿著軟沓沓的拖鞋呆在家里相夫教子,許多時候,我希望我的二十五歲可以循環無止地一直過下去,就像貪睡的人不愿天亮,貪杯的人不想酒干一樣。
盛開是我的名字,聽上去宛如一場明艷熱鬧的花在綻放。事實上我只是一個平常而平凡的女子,惟一讓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是我的臉上有九顆淡褐色的小痣。希楚說,一點瑕疵掩不了你的美麗動人:南斯說,它們就像一件絕世美好的工藝品上的雕飾,別有一種韻味。當時我在他們面前笑得花枝招展,我的笑聲像碎掉的琉璃一樣散落一地?;蛟S我真的有些微姿色和風情。
還有,我是幸福的。希楚和南斯都是我現任時男朋友。像我的掌心和手背,像我小時候抓在左手和右手的糖果和巧克力,哪一個我都不舍得放開不忍心丟棄。也許一場愛情最可怕的不是你腳踏兩只船,只是因為你踏得不夠穩。而我就如一個技藝非凡的魔術師,可以輕易地讓愛情蹺蹺板兩端的男人有一種晃晃悠悠的愉悅和幸福。我一直不可救藥地沉湎于這個游戲。
希楚是那種看上去很干凈的男人,沒有任何野心和欲望。喜歡穿很舊的灰色或淡色的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每天都要吃米飯和嬌嫩干凈的蔬菜,吃不慣七成熟的牛排和夾有生蔬菜的漢堡,泡很濃很苦的綠茶喝。在白色的水汽緩緩彌散的時候很舒心地笑,笑容消澈無邪。他永遠都是安分的寂靜的樣子,仿佛不屬于這個喧囂而殘酷的現實世界。
大四的時候我們開始同居。他可以起很早下廚房做我喜歡吃的皮蛋瘦肉粥,可以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擦地板,可以把所有的衣服洗得千干凈凈,甚至在晚上輕輕地哼一些歌謠哄我入睡。我迷迷糊糊地拉著他的手問,你會一直對我這么好嗎?他在黑暗里凝視著我,眼眸里閃著溫柔而堅定的光澤:傻子,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我想我或許會嫁給希楚??墒俏仪宄约翰粫肋h習慣這種平淡如水的生活。與希楚在一起的日子宛如一潭平靜的死水,沒有一絲漣漪和腥味,就連吵架時他都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一樣乖順地任我數落和打罵。他始終不會明白,我骨子里的叛逆和犀利是他的溫情永遠都迎合不了滿足不了的。我遲早會背叛甚至逃離這一場循規蹈矩的感情。我似乎可以在暗夜里清晰地聽見騷動的因子在我身體里跳躍的聲音。
大學畢業之后,我和希楚在同一個城市找到了工作。我在一家網站做文學編輯;他進了一家外國人的公司,制作各類游戲軟件,應該很有前景。希楚依然像從前一樣,親自下廚房做飯菜。炒西芹,燒馬鈴薯,糖熘花生米……都是我愛吃的菜。每天傍晚推開門進屋,就有一股撲鼻的油煙味。他說,這是家的味道。我就翹起蘭花指輕輕戳他的額頭,嬉笑著說,少來。我從后面抱著他,踮起腳想要親吻他的眼睛,他卻微微偏過臉一本正經地說,快去洗手,吃飯了。一瞬間無端地有些悵然,我不滿地嘟囔了一句,不解風情。
我躺在床上睡覺的的候,希楚仍舊趴在電腦前工作,漆黑的房間里只有屏幕上藍色的光跳動。我扭開床頭的燈說,我要喝水。他就跑到客廳里倒了一杯水進來,然后坐在我的床前把水從一只杯子倒進另一只杯子,如此循環往復地使開水冷卻下來。
有沒有打擾你,要不我把電腦搬到客廳去。他抬起手溫柔地撫摩我細密柔軟的頭發。
我搖搖頭說,沒有。我只是口渴才醒來了。你也快睡覺吧,有什么工作可以明天做。
他笑笑,我想晚上多做一點,明天可以早點回來給你做飯。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喝下去的水仿佛全在眼睛里溫暖地晃蕩著。我趴在他的肩頭深深地吻他的臉,在他耳邊嬌媚溫柔地說,我愛你。
我把頭蒙在被子里,卻始終不能成眠,我知道我已經擁有足夠的聿福和美好了,卻還是隱隱地感覺似乎少了什么。或許是生活和愛情的激情。我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女人,嘗著桃子的甜卻還一直惦念著梅子的酸。
就在這樣的情緒里我遇見了南斯,當時他剛從總公司過來,接任我們分公司的行政總監之職。那個秋天我也升職為他的助理。我每天都可以很親近地看著他的臉,他的臉雖然瘦削,卻分外的英俊和銳氣。他有命定的激情和不羈,在辦公室里總是松開領帶,解開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壯碩的胸肌隱約可見;私下里會跟我們開一些略微過分的玩笑,甚至可以跟男同事赤膊扳腕子。他的樣子和心性暗合我心目中的男人形象。我喜歡他用的剃須水的香味,喜歡他手指上的煙草味。很多個早晨我很早地去幫他收拾辦公室,然后貪戀地坐在他的轉椅上,使勁地抽著鼻子吸著殘留在空氣里他身體的味道,溫柔地沉淪。
南斯只喝咖啡這一種飲品,而且是不加糖就會很甜的“摩卡”。我在給他沖咖啡的時候建議他試著唱憂郁的“藍山”,他笑笑,我喜歡來得激烈的東西,你應該知道的。他接杯子的手若有若無地按在我的手背上,一點點的冰涼,完全不同于希楚掌心的溫暖。他恣意地直視我的眼睛,他的眼神沉定而邪氣。我想我們果真是勢均力敵的高手,可以下動聲色地將一場情事進行到一觸即發的地步。這一切彼此都已經心照不宣了,只待一個合適的時間和一個適宜的機會。
圣誕節的公司酒會上,我喝了很多的酒,醉意醺然。散場以后南斯開車送我回家。車窗外浙瀝地下著冷雨,雨幕里的路燈仿佛是寂寞的淡藍色。到了我的公寓下面他停下了車。他沒有為我開門,卻淡然地問我,要下去嗎?我沉默了片刻,懶洋洋地說,我的頭有點疼。然后車子筆直地開走。
在這個城市最高檔的酒店的一個房間里,我的肌膚像一匹光滑的錦緞一樣散發著清冷的光澤。他近乎粗暴地攬我入懷,吻著我的耳墜低聲地說,盛開,你簡直是小妖精,你簡直是女巫。我感受得到你的激情和你內心深處的寂寞。
我的頭緊緊地抵在他的脖子里。我聽到我們洶涌開來的激情在瞬間淹沒掉所有的克制和理性。這一夜,我宛如含苞已久的罌粟倏然間綻放,像一團火焰一樣紅艷耀眼。
清晨南斯開車送我回家。我輕輕地掏鑰匙開門進了臥室。我脫下高跟鞋,摘了耳環和發夾,褪去白色的衣裙、把它們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床尾柜子上。這時候希楚醒了過來,他在晨曦中凝視著我,漆黑明亮的眼睛里充滿了關切。
怎么這時候才回來?你喝酒了啊。
同事們要玩通宵,逼我喝了一點紅酒。我撒謊。幾個月以來我一再地欺騙他。
希楚從床上爬起來,他說,我到衛生間給你放洗澡水去。
你睡覺吧,我自己來。我看著他,然后走上前伏在他的肩頭。這個男人總是給我無微不至的體貼和溫柔,讓我甘心情愿地留在了他的身邊。我還是愛他的,只是我心的二分之一已經背叛了他,因為他似乎永遠不會明白我喜歡比薩勝過西紅柿炒蛋。
我懷上了孩子。希楚蹲在我面前,樂呵呵地輕輕撫摩著我肚子說,好啊,我就快做爸爸了。盛開,我們明天就去想辦法注冊結婚好嗎?我把手放在這個男人的頭上,短短的豎直的頭發刺痛了我的掌心。我忽然難過起來,希楚,對不起。
他緩緩抬起頭來,我們的眼睛對視。我的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來,他似乎已經明白了什么。我看到他眼睛里閃過的一絲恐懼。
我狠狠心說下去——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對不起,希楚,我背叛了你。我心疼地看著他,決心對這個忠厚溫情的男人坦白。他曾經是那樣地喜歡孩子,曾經無數次地想和我結婚,生個漂亮的小孩,我卻總是拒絕?,F在我卻因為一次不小心而懷上了別人的孩子。我就像一個邪惡的巫婆,瞬間毀掉了他的夢。
他驚異地看著我,眼神里洶涌著大團大團的狂亂和絕望。
我繼續說,希楚,我知道你很愛我對我好,可是我想要的不是你可以給的,我必須得走,我不想我們兩個都無止境地受折磨下去。那個男人的車子現在就停在下面。
希楚開始拼命地抓狂,像一只木桶的箍斷裂了,所有的水猝然崩濺四處。他滑倒在地上,眼神渙散。我坐在他的身邊,把這個遍體鱗傷的男人擁在懷里,這也許是我最后所能給他的溫暖和柔情了,然后我會只身徹底地離開,把許多的美好和一些遺憾留在這里,開始另一種我所想要的生活。
南斯給我租了一套寬敞舒適的房子。我們的孩子卻沒有要。他說以我們現在的經濟能力和心理年齡還不能夠很好地撫養孩子,等幾年我們有了足夠的錢就開一家自己的公司,然后結婚生子。我打掉孩子之后的一些日子。南斯盡心盡力地服侍我“雖然我忍痛割舍了希楚的愛,但是也因此擁有了一份可以地久天長的幸福。
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夜夜笙歌,只是我無端地覺得少了往日的激情迸發。
我還見過希楚一次,在人群熙攘的一家大型超市里。他憔悴了不少,神情憂傷而沉郁。他一如昔日般溫情地問我,近來好嗎?我點點頭,還好,你呢?他有點苦澀地笑笑,一般。然后我們默然相對了很久,他說,有空嗎,我們找個地方坐會兒好嗎?我歉意地說,南斯就要過來接我了。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這個第三者的名字,此時距離我們分手已經有三個月了。
這樣啊。他猶豫了片刻說,你可以在這兒等我一會兒嗎,我現在出去買一樣東西給你。
他跑出去買了兩根烘山芋回來,笑容滿面地說,我剛才過來的時候,剛好看到對面有賣的。
我努力地微微一笑,謝謝你還記得我喜歡吃這個。我覺得眼睛澀澀地酸,我想起念大學的時候,有一天清晨醒來,忽然特別想吃烘山芋。希楚就騎自行車繞了半個城市從最好的一家燒烤店買了回來。
我把包得好好的烘山芋放進包里,然后說,我該走了。
他看著我,我能最后抱你一次嗎?
我緘默片刻,終于點了頭。他把我輕輕擁進懷里的時候,我聞到了久違的氣息和味道。
這天夜里,我夢見了希楚。醒來的時候臉頰上有未干的淚潰。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愛他、其實愛或不愛都已經不重要了,一切已經久遠得像一場彼岸的表演,早已謝幕了。
是年冬天,這個南方城市猝然出現了一種疾病,開始傳播開來,并且有人死去??葱侣劦臅r候,我親呢地摟著南斯的脖子問他,如果有一天我也染上這種病,你會陪在我的身邊嗎?
不會。他故意停頓了很長時間,笑笑說,我會陪我老婆一直到死。
要死啦,差點把我的心臟病給惹出來了。我嬌媚地輕輕揉著他的面頰,然后倒在了他的懷里。
過了農歷的新年,這一場疾病蔓延到了我所在的小區,整個小區被封鎖了起來。我發現自己的體溫已經高于警戒的度數,卻不敢去找醫生檢查。我打電話給剛好出差的南斯,在電話里哭起采。
南斯你快回來,我的體溫已經高于警戒的度數了。
你快找醫生確診一下。
我害怕,你回來好嗎……你以前說會陪在我身邊的。
所有戀愛中的人都會那么說?,F在情況很危險,我是不會回去的。
南斯,你是不是已經不再愛我了?
隨便你怎么想。他冷冰冰地回答,像是隔岸觀火的閑人。盛開,我去美國進修的申請已經批準了,明天就走。一切等我回來再說。
電話被決然掛斷:我像一袋滿鼓鼓的沙子突然潰散開來。我拋棄過深愛我的希楚,如今也落得個被人拋棄的下場“額頭好燙,或許過不了多久我就會悄無聲息地死去,我需要一場最后的告別,對我虧欠過的人。我撥下一串熟悉的號碼,是希楚溫和圓潤的聲音。
我努力地使自己鎮定。希楚,以前是我對不起你,希望你不要恨我、忘記我.找到自己的幸福。
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南斯呢?盛開,你說話呀,你快跟我說話啊!他的聲音越來越焦躁。
我掛掉了電話,淚流滿面。這個男人守了我四年,為我牽腸掛肚了四年,我卻無情地丟棄了他,傷害了他,既然我沒有攜他的手一起尋找幸福,那么有什么理由和資格拉他一起承受困苦呢!
我用隔夜的溫開水服了一顆安眠藥,然后昏沉沉地睡過去、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隱隱約約地聽見遠處汽車開過的沉悶的聲響。我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應該是火候到位的皮蛋瘦肉粥。此時臥室的燈光驟然雪亮,希楚站在我的床前,正笑吟吟地看著我。
你,你怎么進來的?我驚訝地睜著眼睛看著他。
他像孩子一樣調皮地笑。別忘了,以前我們約會的晚上,我回去遲了,我都是爬陽臺的,如今這門功夫已經練到爐火純青了。
希楚坐到我的床沿上,舀起一勺子粥吹冷了送到我的嘴邊。九顆美人痣的美女,張開嘴,嘗嘗我的手藝有沒有退步。
我的眼淚不可抑制地滾落下來,像四月里的一場暖暖的雨。原來我一直所追尋和迷戀的不過是一場虛無,而所有真實的幸福都在這一碗皮蛋瘦肉粥里。
后來天氣轉暖,梔子花開了又謝。到了夏天,肆虐的疾病過去。
一個很平常的日子,我意外地接到了南斯的電話。他說,盛開,我從美國回來了,給你帶了一份好禮物,你下午來機場接我,好嗎?
盛開已經嫁人了,她的孩子會在明年的伊始出生。
我接電話的時候,希楚從我的身后抱著我,耳鬢廝磨,愛意濃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