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后看到過不少寫吳越老師的文章,有評論其文的,有評論其人的。單是在新浪網(讀書·小說·歷史·《括蒼山恩仇記》網友評論)上,就不下五六篇。有大作家寫的,也有名不見經傳的文學青年寫的。就“其文”而言,我還沒有吃透他的作品,沒有發言權,但就“其人”而言,我總覺得他們都沒有真正地理解他,因此并沒有全面地寫出吳越“這一個”人。我曾經在開玩笑的時候說過,要寫好吳越,非我莫屬,因為我太熟悉這個可愛的小老頭兒啦。
現在,這個題目擺在我面前,卻知道自己是夸口了:因為我同樣寫不好。但因為夸下口了,吳越老師不肯饒我,一定要我寫一篇試試,看看究竟是怎么個好法。于是只好迎難而上,就算是完成老師布置的一個作業吧。這主要是,他的《括蒼山恩仇記》在二十多年后又重版了,而且在新浪網上連載,網上的評論很多,我不能不在這個時候湊湊熱鬧,盡管已經晚了點兒。
吳越老師一生坎坷,共寫了1000多萬字的文學作品,其中以《括蒼山恩仇記》寫得最長、最好,發行量也最大:70萬套。但恰恰是這部被稱為“二十世紀大師級”的作品,在出版之前由于“氣候”的原因,不但妓院不許寫,連討兩個老婆也不允許,結果被責任編輯改得面目全非,簡直慘不忍睹。近十幾年來,他有兩個心愿耿耿于懷:一是再版《括蒼山思仇記》,使其恢復原貌;二是把《括蒼山恩仇記》搬上熒屏。這兩件事情都很難,花費了許多力氣,功夫不負有心人;現在,原汁原味兒的新版《括蒼山恩仇記》終于由中國戲劇出版社再版了,讓我們得以見到此書的本來面目,而且被中國文聯的中聯影視中心看中,正在運作電視劇的攝制。他的這兩個心愿終于都了了。我作為他的一個學生,雖然不爭氣,但怎么也得寫點兒文字表示一下祝賀之意吧。
認識吳越老師的時候,我還是個二十剛出頭的女孩子,又趕時髦成了個“文學青年”。那是1983年,吳越老師在“文革”期間,沒有任何參考書,歷時四年,三易其稿,偷偷兒在農場田埂上寫成的180萬字的長篇歷史傳奇小說’《括蒼山恩仇記》,歷盡艱難,終于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初版就印了28萬部,正在熱銷;首發式第一天在王府井新華書店兩個小時內就賣出兩千三百多部,創造了該書店作者簽名售書以來單本小說日售量的最高記錄,不但成了中國青年出版社繼《紅巖》和《第二次握手》之后的最暢銷書之一,而且后來還被評為‘文革’期間寫的惟一成活的小說”,填補了“‘文革’期間沒有傳世文學作品”的空白。
地處浙南山區的縉云小縣出了個大作家,而且還是一個傳奇人物:當了23年右派,兩次妻離子散,前后結了三次婚,生了三個女兒,全都取名叫吳永……可在小縣城的“文學界”掀起了滔天巨浪,連縣新華書店里的《括蒼山恩仇記》都脫銷了。趁縉云縣成立文聯的機會,縣政府費了不少周折,從北京將吳越老師請回老家,聘請他擔任縣文聯的名譽主席,并給本縣的文學青年開講座。講座地點設在當時的縣教師進修學校的階梯教室里。講座的內容我沒有記住,反正總是一些在逆境下怎樣從事寫作之類的話題吧。記得吳越老師最后在黑板上寫了自己的通信地址,讓有志于文學創作的故鄉人給他寫信,寄習作,有句話我記住了,他說:“我希望自己能在故鄉的文學青年中培養出一兩個作家來。”
那時候我也很想當作家,他回去以后,我就給他寫信、寄習作。據他后來說,當時像我一樣跟他書信聯系的”文青”不下二十個(現在可能只剩我跟智飛、虹霞、朱文風等三五個人還在跟他保持著聯系,而堅守文學陣地的也只有一兩個人了),他都一一給大家改稿、回信。那時候他正主編《旅伴》和《寶文堂通俗小說》兩本不定期刊物,于是在他的刊物上陸續發表了好幾篇縉云籍文學青年的作品。有一期《寶文堂通俗小說》,所發表的作品全部都是縉云人寫的,簡直成了“縉云人作品專號”了(但是惟獨沒有我的作品,不是我沒寫,而是我的文風走的不是“通俗”的路子)。可見他對故鄉的文學青年是情有獨鐘的。那兩年縣財政有撥款,縣文聯還有點兒經費,所以時不時地還能開成一兩次筆會、出一本刊物,吳越老師也就有機會回鄉來跟我們見上一兩次面。這一來,我們的“文青”隊伍里又增加了兩個女孩子。女孩子事情多,愛幻想,善依人,很快跟吳越老師混得爛熟,失戀啦,就業有問題啦,想吃文學飯當作家啦,咚咚咚就跑到北京去找吳越。吳越就當起了她們的父親、兄長,給她們找工作,還管衣食住行。
文學原本是個很高尚的東西,現實生活卻又凡俗又累人。兩個女孩子在北京,生活得并不順心,工作換了一次又一次,其中一個自身有些不檢點,遭遇也坎坷,總是碰見壞蛋,讓吳越老師遍找熟人為她解圍解困,疲于奔命,有一度甚至又累又氣,犯了心臟病。師母也是忍無可忍,告狀電話打到縣文聯,讓他們幫忙去把人給領回來,最后總算在北京匆匆找了個對象結婚了。最后是她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在吳越老師的幫助下,寫成并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小保姆自述》,在縉云書店出現后,故鄉這邊就有了不少的風言風語,對吳越老師也頗有微詞——那女孩是受文學之害(李國文的話),變得異想天開的,而她們愛上文學卻是受了吳越的影響,吳越自然難辭其咎嘍!——這是多么荒謬的悖論!
我是理解吳越老師的,因為那兩個女孩子去京前都給我寫過信,傾訴了她們心中對文學的癡迷、義無返顧的決心和一些實際的困難。我曾勸阻過她們,但是沒有用。我也勸阻過吳越老師:在文學上給她們指導,人生的路,要她們自己走。同樣沒用。因為他見不得她們的眼淚,見不得她們的孤苦無援。但是這些事情,的確有些讓他傷心了。他是滿心希望自己能在故鄉的文學青年中帶出一兩個作家來的。所以他不止一次地對我惋嘆:”我是覺得你最有希望,無奈你的文風總是跟我不同道,讓我無法幫你”,”我從來沒有幫過你,你卻一如既往地幫助我,關心我……”
其實我也談不上有什么幫他的,倒是沒大沒小,時不時地會數落他幾句。比如在對女孩子的態度上,我就埋怨他心軟,沒有原則。
我還說他幼稚,沒有心機。
怎見得?
2001年1月1日,臨海市政府在括蒼山頂舉行的”中國新世紀曙光節”,在新曙光的照耀下,吳越老師的《括蒼山恩仇記》五卷和《括蒼山風云記》四卷在內的全部20世紀中寫的文學作品共810萬字,作為20世紀的2000件有歷史意義的物品,被真空的不銹鋼箱子密封起來,埋進括蒼山頂,要等到100年之后,也就是2101年的1月1日在22世紀的第一縷陽光下作為”歷史文物”再打開。由是,《括蒼山恩仇記》再度熱銷。杭州市一位承包這一活動的文化公司總經理言之鑿鑿地說要將他的小說拍成電視劇。后來幾經催問,也沒有動靜。兩年之后,這個文化商人打電話到北京找到吳越,說手頭緊,暫借一萬元周轉一下,一兩個月后即寄回。他居然不加思索就答應了。結果幾年過去,那人卻音訊杳無,連他的文化公司也在杭州“消失”了。一萬元,對商人來說或許不算什么大錢,但對吳越老師這樣的碼字者來說,可不是什么小數目啊。他說自己從六十歲離休到今天,十幾年了,好像從來沒給自己放過一天假似的,每年都要完成上百萬字的作品,還要在攤滿了參考資料的寫字臺上伏案工作一一給出版社校訂書稿掙錢養家。當時,他的三女兒小永還在上學,一家三口擠在不足30平方米低矮潮濕的平房里,小永甚至還沒有自己的床,一直到16歲還睡在沙發上!后來,師母千里南下討債,在衢州跟我和另一位熱心的朋友林大明先生見了一面。我和大明先生都主張催討不成,就向法院提起訴訟。第二天,由大明先生陪師母去衢州開化縣找到了那個文商的家,豈料他家中只有臥病在床的老母,貧病交加,也不知兒子去向。結果師母提也沒提債務的事,只說來看看老朋友,留下禮釘,飯也沒吃一口就返回北京了。
吳越老師被騙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首都出版界奇聞”京城書蠹坑作家”事件中,他就是那位被坑的作家。他把稿子給了某出版社,出版社卻把他的稿子賣給了書商,書商付了書號費印了將近20萬套,賺足了錢的書商逃之夭夭,吳越的稿費卻拖了十年無人支付。他忍無可忍,把被騙經過寫了篇《京城書蠹坑作家》的文章發表在《北京紀事》雜志上,卻被該出版社的社長告上法庭,說他侵犯了該社長的“名譽權”。官司最后居然被賴債者告贏,吳越反而賠了2800元“名譽損失費”。——這宗官司雖然不大,卻被北京電視臺播放了長達三個小時的庭審實錄,后來中央電視臺還專門制作了題為“作家吳越打官司”的兩部專題片,一部25分鐘,一部46分鐘,先后播出了近20次。終于用事實把吳越老師在法庭上打輸了的官司,在法庭外贏了回來。而最大快人心的好結果是:此片引起了有關部門的注意,通過檢察院的偵查、法院的審判,這個“惡人先告狀”的社長,終于因貪污罪被法院判了刑,去了他應該去的地方。通過這件官司,吳越本應該再次起訴,追回他“賠償”給人家的2800元“名譽損失費”的,但是寬厚的吳越,卻一笑置之:“人家已經進了監獄,就不要再痛打落水狗了吧!”
還有,作為最早使用電腦并寫了55本共1000萬字電腦教材的作家,他在自己的蝸居里給所有找上門來的熟人生人傳授電腦的使用知識、修理技術、贈送學習資料,從來不收人家一分錢。話說到高興時節,就把自己的軟件、材料、器械等等借出去了,但是一借出去往往就回不來了,又不好討要,又不好去收錢……
事過境遷之后,一切怨恨都已經成了過眼煙云。每每跟他打電話發郵件,或者跟朋友談起他這些倒楣的事情,我就會大笑,說像他這樣既幼稚又可愛的老頭兒,才會有幸遇到這些倒楣事兒。他也笑自己,愈發顯得可愛。
一晃間二十多年過去了。這些年,因為經費的困難、文學事業的蕭條,我們縣文聯的活動相對地少了,加之吳越老師在老家的親人大都已經故去,他回鄉的機會也少了。最后一次見面,還是在五年前。趁他到臨海開筆會的機會,應我們的要求在途中作短暫停頓,與我們見上一面。我和智飛、虹霞三人約了麗水文化界的幾位名人作陪,設宴替他接風,在麗水的一家飯店翹首等待。誰知他以七十高齡之身,不顧車馬勞頓,居然只身一人跑了三十多公里山道,到縉云南鄉的二個偏遠山村去了,目的是:去見一位給他寫過信的喜歡寫故事道傳說的未曾謀面的老農民!我是真的看到了他那顆滾燙的赤子之心,感動了,寫下了一篇感言,發在當地的《處州晚報》上。——他當然不會看到這張報紙,我自己也沒有看到過。智飛和虹霞看到過,說寫得挺好,不過他們也沒有幫我保存下來,不能作為我今天“賴”這篇作業的依據了。
我終于把這篇作業寫好了。不是我在混淆概念,“寫好了”就是“寫完了、完成了”的意思。我知道吳越老師看了仍不會滿意的。這么多年來,我還是常常給他寄習作,他一如既往地給我修改,點評,但他從來都沒有對我的作品滿意過。
他偶爾還是會對我說,我是真的希望老家能夠出一兩位作家呀!
我也記住以后不可以再夸口了。
2005年老人節寫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