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田米

有人想殺田米。

誰？

馬黑。

馬黑想殺田米，有日子了。

殺人有罪。馬黑不傻，馬黑知道自己不可以殺田米，但馬黑還是想殺田米。

馬黑到底為什么要殺田米??？

話說起來就長了。三年前，馬黑已經當上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的時候，田米還是個乳臭未干的愣頭青，剛剛從學校畢業，在他馬黑手下做通訊員。說是通訊員，其實就是聽差，好比把郵差叫做郵遞員，把小老婆叫二奶，不過聽起來悅耳一點罷了。你內弟就是你小舅子，你姑姑就是你表妹的老母，跑不掉的，一碼子事。田米在他馬黑手下做通訊員的那會兒，簡直整個一個案板上的糯米甜點，粘乎乎膩乎乎的，任你拿捏，你要他成橢圓形，他不會成正方形。你一咧嘴，他就呲牙。你滿面春風，他春風滿面。你昨晚惹老婆生氣，吃了老婆一個嘴巴，腮幫子正隱隱作痛愁眉不展時，田米那邊臉色也作沉痛狀，好像剛死了爺爺還沒有埋出去。反正那時侯馬黑就是田米的天，就是田米的地，就是田米的再生父母。馬黑想的就是田米想的，馬黑說的就是田米做的。田米是馬黑的手，是馬黑的腳，一切聽從腦袋指揮。

五年前的田米被人夸贊，一是因為他的那張臉，二是因為他的兩條腿。說實話，田米的那張臉像一個長勢不良的沙田柚，沒有一點男人的菱角，肉堆堆的，典型的一個歪瓜劣棗。但是田米會笑，一笑起來，眼睛只剩一條縫，如同風景名勝“一線天”。嘴卻大開，露出兩顆白瓷牙，發出咯咯咯的笑聲。笑聲很干凈，很環保，綠色無污染，是剛剛采來的新鮮菜。一笑遮百丑，伸手不打笑面人，田米愛笑，美女、金錢和微笑總是受人歡迎的，這是全世界老百姓的毛病，吃藥打針都是一個樣，沒有治也不用治的。田米的笑征服了許多人，人們沒有理由不喜歡微笑，微笑使人心情舒暢，身體健康。田米的微笑是迷人的，而且是謙虛的，田米的兩條腿則讓人們感受到了這位小青年的優秀品質?，F在這個時代，有田米這樣勤快腿腳的人已經不多見了，田米的這么兩條腿使縣政府辦的同志們聯想到了艱苦、樸素、勤勞一類的褒義詞，并且感受到了這兩條腿所帶來的好處。誰都可以叫田米辦事，誰都可以使喚田米，誰都可以享受田米給自己帶來的方便快捷。男同志叫田米買一條“紅塔山”，女同志就指派田米去批發二件“月月舒”。沒有問題，對田米來說，“紅塔山”也好，“月月舒”也罷，你抽煙等于他抽煙，你戴衛生巾等于他戴衛生巾，你的事就是他的事，當然他的事還是他的事。其實田米最絕的一招是接電話。田米小伙子，耳聰目明的，機靈得很，又對電話鈴聲天生過敏，只要那滴零零的聲音一響，田米就像通了220伏交流電一樣，渾身一陣猛抖，不管是在掃地，還是在擦窗戶，還是在收拾報紙雜志，立馬扔下手里的活，也不看電話旁邊是不是有人，是不是有手正伸向電話，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狂奔過去，如餓虎撲食般抓起話筒。“您好，這里是縣政府辦，請問您找誰？”田米不單在秘書室接電話主動，在主任和幾個副主任辦公室同樣主動，他這么一主動，別人就顯得被動了，久而久之，眾人都形成了條件反射，只要田米在場，沒有人會主動去接電話，哪怕電話機就在旁邊，伸手可觸，也不干。有時候電話鈴聲響了很久，大家伙都等著田米來接，發現田米不在，才會有人懶洋洋地去接。田米為接電話的事還出過一個笑話。縣政府院子里的人全知道田米接電話瘋狂的積極性，有些人閑著無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拿田米尋開心。電話打過去，照例是田米接著，照例是千篇一律的問候語。這邊拿捏著腔調，一副糟白菜嗓門，渾濁不清，而且語焉不詳，“喂，喂喂，喂喂喂，是小米嗎？我是你大??！”“大”是本地方言，父親的意思。那邊田米哪里知道這其中暗藏陰謀，不明就里的他立馬脫口而出：“大！你怎么打電話來了，家里出了什么事情？”那邊現編現賣：“沒得什么大事，就是你媽想抱孫子想瘋了，前幾天去趕圩，遇到了朱家村的二滿嬸，給你說了一門親，你媳婦叫朱水蘭（豬睡欄），如果你嫌她長得丑，她還有個妹妹朱嬌蘭（豬叫欄）也愿意，兒啊，禮拜天抽空回來看看羅，相相親嘛?！碧锩茁犞犞粚?，收了笑說：“你不是我大，你肯定不是我大，你不要冒充我大了，你冒充不了我大的，我大不是這樣說話的，村上人都管我大叫田結巴，我大說起話來結結巴巴的，像山羊拉屎一樣，不連貫的。好了，你又不是我大，我不跟你說了，我掛電話了。”田米掛上電話的同時，電話那邊已經燒開了一鍋粥，有人笑得就差叫120急救了。之后，有人閑著無聊了，就打電話拿田米尋開心，開口就說“小米啊，我是你大！”田米上了幾回當以后，警覺起來了，知道父親不會給他打電話，就不上當了，不但不上當，還要反戈一擊，“我是你大，我才是你大！”田米的反擊顯然軟弱無力，田米為此感到了委屈，向馬黑副主任匯報了此事，馬黑聽了非常惱火，找到那幾個始作俑者，狠狠地批評了一頓。然而，笑話并未由此結束，故事很快又有了后續情節。有一次田米的父親真的給田米去電話，說出來的話跟別人取笑他的話差不太多，“小米啊，我是你大！”田米在這個問題上吃了老鼻子虧了，虧吃多了，人就聰明了，辦法也有了，所謂吃一墊長一智嘛。田米以牙還牙，“我是你大！”“小米，我真是你大??！”“我才真是你大?。　碧锩滓肋@個理，別的吃點虧可以，這是個原則問題，是個大是大非問題，絕對不能讓步，任何時候都必須堅持真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祖宗老子的問題沒有沒有什么好商量的。田米父親傲不過田米，一急，變了土話，田結巴的口風出來了，田米這才發現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了。

笑話卻造化了田米，成了他升遷的跳板。怎么講？事情傳開了，但傳來傳去只是一個“聽說”。有人說是縣長，有人說是縣委書記，反正是這二個頭頭中的一個，在酒桌上聽說了這個故事，極為贊賞，并酒興陡增，千方百計弄醉了自己。過了一段不長的時間，眾人還沒有搞明白怎么回事，那邊已經下了文，田米從一個縣政府辦公室的通訊員直接提拔為辦公室副主任，中間連秘書的過渡都沒有，神了，為此許多吃公家飯的同志都跌壞了眼鏡，救活了好幾個瀕臨倒閉的眼鏡店。突擊提拔干部的事情如今早已司空見慣，突擊提拔女干部的事情也時有所聞，人們的心理承受能力比二十年前強了十倍，大驚小怪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即使田米的提拔有些使人費解，可是比這費解的事情多了，大家伙不也過來了嗎？開始的時候，馬黑也想不通，頭底下墊了兩個枕頭還是想不通。他媽的，你田米一個通訊員，來政府辦才短短兩年，就當了副主任。你田米要長相沒長相，要才能沒才能，要背景沒背景，又不是大姑娘，有那套引誘男人的利器，有拉領導下水的裝備。你田米憑什么呀？我馬黑在此是非之地一呆就是八年，八年哪，抗戰都勝利了，我馬黑的成功之時卻遙遙無期。八年前，馬黑剛進政府辦的時候，還是一位清秀俊朗的小伙子，滿頭青絲，小白臉上面架一副金邊無框小眼鏡，見人便笑，是微笑，適可而止的微笑，禮貌周全而不失風度的微笑，彬彬有禮又松弛有度，斯文得不行，內行人一看就知道是塊從政的料子，能夠在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之中得到快樂，能夠做到八面玲瓏而收放自如，周旋于鮮花與荊棘間卻如魚得水。他可以賣了你，還叫你幫著數錢。他把你吃下肚里，再把你屙出來，然后你還要對他感恩戴德。

事實勝于雄辯。馬黑為自己精心設計的路子開始很順暢，首先是如愿以償進入了縣政府辦，起點越高，進步越快嘛。馬黑走的第二步，是娶縣委副書記的女兒為妻。副書記女兒的相貌尚可，只是有一條腿直不起來，得摔擺著走路。馬黑不認為小兒麻痹癥會給結婚帶來什么負面影響，恰恰相反，他的道德風尚會得到大眾輿論的贊揚，雖然人們在這個問題上常常會忽略副書記分管組織人事這一關鍵點。第三點，馬黑用能力證明了自己并非浪得虛名，除了場面上他應付自如、長袖善舞之外，他還多年如一日，包攬了計劃、總結、匯報材料、領導發言稿以及各種希奇古怪的文字材料，為了把這些從來不署他名字的公文擺弄好，他挑燈夜戰，嘔心瀝血，耗費了青春，熬白了黑發，只寫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望就望十年熬硝一炮放響。馬黑的想法是對的，馬黑的努力迅速得到了回報。當秘書的第三年，他就被提拔為副主任。第四年辦公室主任升遷去了鄰縣，本來他可以補上去扶正，但一次車禍要了岳父的性命。不僅如此，人們還意外地從副書記遺下的包里發現了一瓶“偉哥”和若干避孕套，而馬黑的岳母幾年前連瘤子帶子宮被割得干干凈凈。這些事情加在一起，也沒有誰說明是非曲直，馬黑的政府辦公室主任自然泡了湯，岳父反過來成了制約他的不利因素。馬黑背地里暗暗長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又一個四年過去，馬黑憑著三寸不爛之舌，以及苦干加巧干的真功夫，硬是把上上下下打點得妥妥帖帖，漸漸消除了岳父潛在的不利影響，同時自己站穩了腳跟，演繹成了一個百變成精的小吏。

隨著政府辦主任的再次調離，馬黑的機會也再次降臨。從反饋回來的信息來看，本來馬黑升任政府辦公室主任幾乎是板上釘丁的事。然而，半路殺出來一個程咬金，田米忽然以不可阻擋之勢出現在他的前面，攪亂了他設想的局面。辦公室主任剛走，田米就被任命為辦公室常務副主任，這個任命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對他的打擊相當地沉重。當巨痛剛剛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有所緩解，正撫摩著傷口痛定思痛，田米任辦公室主任的文件如約而至。在辦公室全體人員給田米祝賀的晚宴上，馬黑喝高了，醉了。不醉則已，一醉就醉得一塌糊涂。馬黑喝官場酒和寫官樣文章同樣精彩，喝酒跟別人喝水一般痛快，卻酒風儒雅，不生事，不多話，不糊涂，不醉。馬黑不僅喝酒有風度，平時也極為謹言慎行，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聽的話不聽，不該去的地方不去，這也是馬黑口碑一貫很好的原因之一。大家說，馬黑這人，做人做事做得很清爽的，很干凈的。這一次馬黑有些失態了，馬黑當然知道失態是從政的大忌，可是還是失態了，失態意味著失去了控制，失去了控制意味著放縱自己。田米升任辦公室主任，馬黑喝醉，外人看來這是沒有道理的事。大約只有辦公室少數一、二個人知道馬黑的心事，即使有人知道馬黑的心事，卻斷然不會張口說出來，只把話悶在肚里，也爛在肚里。不說，有時候比說更有說服力。馬黑的醉，造成了一定后果。馬黑從二樓滾下一樓，輕度昏迷，田米當即開車把馬黑送進了醫院，里里外外一通檢查，各種儀器照來照去，僅是眉骨破裂、輕微腦震蕩、左手脫臼、皮膚多處擦傷等并不危及性命的小傷。酒醒過來，馬黑望著坐在床前守侯了一整夜的田米，千頭萬緒涌上心頭，緊緊握了握田米的手，閉上眼睛不說一句話。

馬黑握田米的手，不是表示感謝，相反更多地帶著酸楚和怨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大自然是這樣，人類社會同樣是這樣。馬黑終于第一次承認了自己的失敗，他思考良久，把失敗的原因歸咎于二個方面。說起來原因簡單極了，一方面是馬黑，另一方面是田米。人算不如天算，命運就該如此。你想得到的往往遙不可及，你不想失去的卻轉眼即逝。你想做的事情畢生不能實現，你不想做的事情時時刻刻追在你的身后。想做的沒有做，所以你悔恨終生。不想做的你必須做，因為你付出了代價需要得到回報。違背了良心，但收獲了欲望。得到正是你所失去的，失去的永遠比得到的多。馬黑躺在病床上，全身疼痛著，頭腦卻冷靜下來。想著想著，覺得自己明白了許多，又覺得自己什么都沒有弄明白。他最不明白的，是田米。田米的樣子本來很清晰，似乎從頭到腳都能看透，可是這幾年過來，接觸越多，時光卻如同一團迷霧，使田米變得愈加模糊起來。馬黑知道自己一定忽視了某個關鍵的環節，遺漏了一些能夠到達謎底的細節。他需要揭開田米的秘密，田米的秘密沒有破解之前，他死也不甘心。

田米當了辦公室主任以后，臉上的笑容依舊，說話還是微躬著腰，慢聲慢氣的，很謙虛的樣子，跟當年做勤雜工沒有什么區別。但馬黑不這樣看，馬黑覺得田米已經開始了質的轉變，他從田米的眼神看到了這個相當隱蔽的信息。以前田米的眼里是一汪小湖之水，清澈，透明，游魚可數，微風拂過，漣漪間可見青山、翠竹與綠樹?，F在不同了，現在的田米眼睛里頭是一個巨大的深潭，幽幽地泛著綠光，一眼望不到底，不知道底下隱藏著什么，是不是有危險。馬黑想，田米的眼睛里能裝東西了，內容很豐富了，這證明田米成熟了，而成熟了的田米對馬黑來說意味著更多的不安定因素。馬黑想當辦公室主任雖然不能說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還是有人知道一些，至少田米是比較清楚的。既然如此，田米會放過他嗎。一山不容二虎，馬黑相信他倒霉的日子不遠了。馬黑首先想弄清楚田米有什么后臺，田米到底是攀在哪棵大樹下面遮風擋雨納涼休閑。馬黑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底下卻四處放線，打探田米的秘密。一番努力之后，馬黑得到的還是一些相對模糊的信息，但信息源的主要傾向是，田米并非如外界所言有硬靠背，只是命好一點罷了。馬黑不信，馬黑絕對不信。所謂命好，指的就是機遇好，可是機遇也應該降臨在像他馬黑這樣有素質有能力有本事相貌堂堂的佼佼者身上啊。田米這樣的情況，馬黑隨便伸出一個小手指頭，都能把田米比到底下去。辦公室是神經中樞，又是門面，光是田米那截武大郎身段和酒糟鼻子就讓政府丟了臉。田米，他憑什么呀。馬黑不信，也不服。馬黑想過來想過去，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是田米造成的，田米是他升遷的最大障礙，田米使他不愉快，田米把他推向了絕境。有一天晚上，馬黑從電視上看了一部電影，叫做《殺死比爾》，“殺死”一詞讓他很受刺激，這種刺激的附帶作用就是連續幾個晚上的失眠。既然如此，既然可以“殺死比爾”，為什么不可以“殺死田米”。馬黑清楚“殺死”意味著什么，清楚“殺死”所帶來的一系列嚴重后果。馬黑生性謹小而慎微，內心理智而冷靜，接人待物客氣而冷淡，喜怒哀樂不形于言表，與任何人和事都保持距離。但自從田米升任辦公室主任后，馬黑一直心緒難平，工作的主動性和積極性有所下降，抵觸情緒日趨增加。雖然這些并沒有寫在臉上，但壓抑、克制以及憤懣如同一把插在心臟的匕首，使馬黑喘不過氣來。馬黑有一切理由痛恨田米，馬黑已經把田米視為死敵，馬黑心里暗暗決定，一定要殺死田米。殺死田米。殺死田米。殺死田米。無數個夜晚，面對著黑洞洞的虛空，馬黑堅定著惟一的信念。

是的，馬黑要想殺死田米，除了是一個想法，的確還只是一個信念。殺死一個人，不同于殺一只雞，宰一條狗，吃一頭羊。殺死一個人，意味著施殺者將被國家專政機關殺死。每個人只有一條命，所以每個人只能死一次。這使得那些國家管理者和法律制定者省了很多事，他們不會由于人有九只頭而束手無策。因此，如果馬黑想殺死田米，他將面臨著專政機關的制裁。也就是說，馬黑將很可能作為殺人犯被槍決。要是馬黑披上了殺人犯的囚衣，不僅是他個人生命的完結，其惡名還將波及他的親朋好友，而這是馬黑不情愿看到的。馬黑想用另外的辦法除掉田米，所謂另外的辦法就是神不知鬼不覺搞死田米，用正常死亡的幌子來遮掩事實真相，此為上策。用什么辦法好呢？馬黑的腦子轉來轉去，發現這些辦法不是在書中，就是在電影電視里頭。說說容易，吹吹可以，要真做起來，那是兩碼事。投毒，請人代勞，意外事故等等，在法制健全和科技發達的今天，是難以付諸實施的。而且馬黑也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不過一介破秀才而已。百無一用是書生啊，說說可以，殺一只雞也可以，要殺一個人，實在太難為了馬黑。馬黑想來想去，沒轍了?！皻⒌籼锩住钡哪铑^如同萬均之石，壓在馬黑心頭喘不過氣來。他無數次試圖屏棄這種奇怪的想法，但每一次的努力都以失敗告終，而相反的意念卻像山崗上春天的黃茅草瘋長。馬黑為自己的邪惡感到羞恥，又是反省，又是懺悔，恨不得一頭撞到墻上死了才好。然而這一切都無濟于事。馬黑累了，內心受到了煎熬，由于里外反差太大，馬黑生病了，住院了。醫院來蘇水的刺鼻嗆味并沒有讓馬黑心情平靜下來，反而夜不成寐，噩夢連連。馬黑把自己鎖進了口袋里，出不來了。既然想不通，馬黑干脆就不去想了，馬黑干脆對自己說，那么，就殺了田米吧。這樣一來，馬黑反而輕松多了。在馬黑的眼里，田米已經成了一只等待宰殺的畜生。機會一到，他將殺死田米，毫不猶豫。

不久機會就在馬黑的焦急等待中到來了。田米主任提議在星期天去五十公里外的青城山游樂一次，這對于長期連軸轉的秘書們簡直是一件大喜事，而對馬黑來說則有著另外一層意思。馬黑積極響應并主動促成了此事。

青城山是縣境外一名山，典型喀斯特地貌，奇峰疊嶂，山環水繞，清綠誘人，秀色可餐，確是一休閑游樂勝地。一行人下了車，說笑著往山上走去。馬黑心里有鬼，臉色蒼白，表情僵硬，但別人正忙著給自己放松找樂子，誰都沒有注意到馬黑的反常。馬黑故意跟田米走在最后，一邊說話一邊沿著蹬道往上走。到了一險要處，馬黑打開數碼相機，要給田米來一張，田米很配合，讓馬黑擺弄來擺弄去。馬黑叫田米往后退，田米就乖乖地往后退，一直退到懸崖邊，還叫退。田米笑道，再退，就成死人了。田米又笑道，馬黑，你不是想殺了我吧。馬黑嚇出一身冷汗，差點背過氣去。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田米好像一個八卦先生，能掐會算，專門痛擊他的軟肋。完了，看來田米已經不是當年的田米了，不會張口就叫不相干的人做“大”了。田米不僅不會叫不相干的做“大”，還會叫不相干的人管他田米做“大”。田米不僅會使不相干的人叫他“大”，還可以送一雙玻璃小鞋給那些不叫他“大”的家伙。比如他馬黑。

馬黑回到家，又大病一場。醫生拿儀器把馬黑全身照了遍，身上零件不少一個，也沒有生銹的，打滑的，腐爛變質的。醫生納悶了，看著形骸枯槁的馬黑，表示不知道該相信儀器還是馬黑。馬黑心里明白得很，醫生是治不好心病的，解鈴還須系鈴人，他馬黑的病還得自己治。于是馬黑不住院了，回家了。馬黑悄悄請民間藝人制作了一個真人大小的稻草人，包裝好運回家，立在書房一角，給稻草人穿上衣褲，戴上面具，作練習飛鏢的靶子。每天下班回家后，有空就用飛鏢扎稻草人玩。過了一段時間，馬黑的病情出現了轉機，眼睛能聚光了，臉上有色彩了，身上的肌肉也健壯了，青春煥發了。總之，馬黑的病不治而愈，連馬黑的妻子都感覺不可思議。

人的精神一好，命也硬起來，運氣也跟著來。馬黑千方百計都做不到的事情，一個卡車司機輕而易舉地做到了。不知田米有什么想不通，把小車開進了一輛十輪大卡車的底盤下面，田米身負重傷，三天后在醫院特護病房不幸與世長辭。與此同時，常務副主任馬黑主持辦公室全面工作。三個星期后，馬黑看到了有關自己的任命文件，正式坐上了辦公室主任的椅子。

這樣的結局雖然出乎馬黑的意料之外，卻讓他心滿意足。的確如此，沒有比這更圓滿的結局了。一方面他對自己的詛咒如此靈驗感到驚訝，另一方面興奮則遠遠超越了驚訝，甚至上升為理性的高度。馬黑想，成功總是眷顧那些有心者，只是需要時間和耐心。塞翁失馬，福禍相依并存，當年岳父的死帶給他的是揮之不去的陰霾，今天田米的死則讓他嘗到了幸福的滋味。

不久之后的一天晚上，馬黑陪縣委書記吃飯。席間，書記告訴他一個信息，田米死前回光返照，蘇醒過來一次。田米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向書記推薦了馬黑。

馬黑聽了，吃了一驚，差點昏死過去。第二天，馬黑又一次病倒了，住進了特護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