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我是不喜歡周迅的,因為她的年輕,因為她在人前那副漫不經心的自得,但是在《藝術人生》中,她說了一句話,因為這句話,我就喜歡她了“11年前離家時父親還是一頭黑發,11年功成名就后再回家父親竟已是頭發花白!”她說那段日子自己一看見父親就會哭。
我忽然間淚流滿面,很想像當年的周迅那樣哭出聲,但我不能,我已不會。
爸爸沒有妻子,我們沒有母親,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20多年,在我10歲以前,過年只是意味著上桌子吃飯,下桌子去玩,至于過程,全都是大人們的事情,我只需要享受結果,但是10歲那年,我開始提醒爸爸都有些什么得買。見到處都要排隊,爸爸不耐煩地說,撿重要的買吧,我總是舍不得,總要一趟一趟地把該買的都買回來,年前,爸爸會同我一起掰著手指頭計算要做哪些菜,一起商量得用多少錢,然后,便把錢分為兩半,我攥著自己手心里的那份,在菜市場來來回回地掂量,努力想把有限的錢多變點東西出來,因此,爸爸常常笑我,說我是全家最講究吃的孩子,沒有了母親,家里也沒有了很多來來往往的客人,但是在年二十九,我們還是會圍在爐子邊炸全魚,炸肉丸,每過一會兒爸爸就會把炸好的肉丸舉到我們嘴邊,說嘗一嘗,嘗一嘗,我真擔心這樣邊炸邊嘗,到時候桌上沒了這道菜會怎么樣,所以我會假模假樣地說嘗夠了,也不許弟妹們繼續不停地嘗下去,我記得那一年爸爸還做了蛋餃,他用一個圓形的鐵勺攤蛋皮,邊做邊不停地自我炫耀,沉浸在一屋子的香氣中的一家人就那么幸福著。
從那時候開始,關于過年的一切事宜,我便像四五十歲的婦人那般計較,我會提前將鍋碗瓢盆擦洗一遍,洗干凈被單,準備好要穿的衣服,縫縫補補,蒸鹵炸煮,仿佛是我與生就會的,其實,我只是想營造出一種過年的氣氛,就像飯桌上那道少不了的看菜燒全魚,我要弟弟妹妹感覺這一家人與平常人家一樣。
后來,我和弟弟妹妹們到離家很遠的地方經營酒樓,不得不把爸爸一個人丟在家。
酒樓的潲水桶里,每天都要扔掉許多的剩飯剩菜,第一次看見這些被客人剩下或被員工倒掉的東西,我在大庭廣眾之下潸然淚下。我想起了獨自一個人在家的爸爸。
我知道爸爸生性節儉,一個咸蛋也可以滋滋有味地吃得滿口生香,我們每天倒掉的任何一樣菜,都一定比他每天吃進肚里的好。
每隔一段日子,爸爸便會到店里來,每次來,都問我有沒有臟衣服給他帶回家去洗。
見了他,我的心口就堵著淚,說著說著,就要起身走開。如果我任淚肆意地流下來,爸爸也會笑我莫名其妙。
爸爸每次匆匆地來,常常說不上十句話又急著匆匆地去,他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我在他身后依依不舍地跟,見他上了車,車開得沒了蹤影,才三步兩腳地沖進衛生間,把自己關在里面,捂著嘴,把憋了好久的淚傾瀉出來。
爸爸是屬于粗線條的人,客人送出門檻,他就哐當一聲把門關上了,對此,我實在看不過眼,覺得非常愧對那些訪客,一千次地教育他,一千零一次他還是那樣故態不改。
給爸爸打電話,絕對要簡單明了,不能有半點閑語虛話,我必須搶著說,如果一句話沒接上來,他那邊就掛線了,我經常被他晾在電話線的另一端氣得要死。下次就沖他嚷:接電話又不要錢,多說一會兒要死啊?
接不要錢,你打不要錢?爸爸說完,咔嚓一下又掛斷了。
爸爸常常在家罵我手松,好心好意給他買件衣服也要被他嘮叨半天;我在家也常常罵爸爸,說錢不花你想帶進棺材啊,現在時興火化。
爸爸沒完沒了地揪著我這點過錯不放時,我會覺得委屈,暗暗悶悶不樂;我罵爸爸時,他卻總是笑眉笑眼地聽。
爸爸并不總是這副笑模樣,惹惱了他,他便是雷霆一怒,其聲勢誰見了誰怕。
“毒人的藥不吃,犯法的事不做,老子睡著了都是清醒的,老子怕哪個?”這是他的口頭禪。
其實,有一樣爸爸是怕的,他忘了,我還記得。
一次,他們學校組織老師旅游,在張家界的時候,汽車在盤山公路上左彎右拐,車速也是風馳電掣,回家后,說起這一段,爸爸仍心有余悸,他說想起來就害怕,一面盡是懸崖,如果車翻下去,丟下家里的幾個孩子咋辦?
從此謹遵孔夫子的教誨,君子不立于危墻。
但是,爸爸仍然不放心。
他經常提醒我,家里的錢放在衣柜背面的軍用書包里,一些重要的事情他記在床墊下的練習本中,我去讀高中時,他要我放心讀書,說即使他有什么事,我讀書的錢也已經積攢下了。
這樣的擔心,同樣也困擾了我好多年,爸爸的鼾聲如雷,聽在我耳里卻意味著安然,偶爾靜下來,我便會忐忑不安地支起耳朵,捕捉他的呼吸聲,我曾在無數個夜里想像沒有爸爸的日子,自己怎樣才能把弟弟妹妹拉扯成人……
好在爸爸一直都健康著,70歲了,還是聲若洪鐘,健步如飛,而胃口好得令人羨慕,他至今沒有住過一天的醫院。
倒是我,每在季節更迭之際都要病一次,爸爸一邊為我喂藥,一邊說:“記得啊,以后我不在了,你要記得自己去買這藥,別去醫院浪費錢。”
一時間,百感交集,我不知是笑還是流淚。
對生活,我別無旁念,亦不敢有一絲半點的抱怨,人生至此,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