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隔多年,林欣還會在心里偶爾想到他,連同他們最初牽手的日子。
她和他其實早就認識,還在中學時代,兩個人就是同桌。他長得高高瘦瘦的,性格有一點木訥,不是特別能討女孩子喜歡的那種類型;而她正好相反,氣質外露,很小就跟著在音樂學院執教的母親,學會彈一手好琵琶。
高中畢業后,她考上了省城外國語學院,專攻法語;而他因為從小就受到祖父的影響——祖父是老家那個鎮子上最有名望的老中醫——于是理所當然地報考了醫學院。巧的是,這兩所大學相隔并不遙遠。逢到周末輕松的時候,他就騎一輛單車,穿過幾條大街小巷,以一個老同學的身份來看她。初冬的那天,他又像往常一樣,揣幾本不知從哪個舊書攤淘到的好書,帶來給她。兩個人站在宿舍樓下一株脫盡了葉子的銀杏樹旁,說說笑笑的。碰巧看守大門的老李頭不在,她笑著對他說:
“走吧,我帶你參觀一下我們的女生宿舍。外頭怪冷的,上去還可以喝杯熱茶。”
她招呼他坐下以后,就用茶杯給他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他把杯子擎在手里,仔細地辨認了一下茶葉,忽然帶著驚詫的口氣說道:
“怎么,大冬天你也喝綠茶?這太涼了!”
“喝慣了。再說,我又不喜歡喝別的茶。”看到他那副小題大做的樣子,她都有點想笑。
“不行的!”他搖了搖頭,仍然是滿臉的固執,“綠茶性涼,夏天還可以祛暑降熱,冬天就要傷脾胃。你最好喝花茶,玫瑰就很適合你們女孩子。”
“玫瑰有什么好,還不如菊花呢!”想到自己的老家是浙江,就出產最好看的杭白菊,她故意唱反調似地回了他一句。
“哎,這你就不懂了。菊花照樣性寒,天冷還是不能多喝的。”他想了想,一心要說服她,于是又換了一種專業的口吻,“《本草綱目》上說,玫瑰味甘、微苦、性溫、無毒,可以利肺脾、益肝膽、辟寒邪,還能……”
他忽然停住,看了她一眼,臉不禁微微紅了。
她不明就里,只是帶著一臉疑惑看他——逼得他只好背書似地一口氣往下說道,“還能……還能有效緩解女子經行不暢或經痛的癥狀。”
說完了,他像得到大赦一般,渾身感到輕松,還微微嘆了口氣。而她也在最初的那點尷尬之后,忍不住笑出了聲。她頭一次覺得,盡管他在女孩子面前處處顯得拘謹和木訥,倒還不乏可愛之處。
那天傍晚,她到圖書館去看書,回宿舍時已經九點半了。幾個女孩子躺在被窩里還在高談闊論白天的電影。她剛剛把鞋換好,就聽到老李頭在樓底下不耐煩地向上喊:“三樓,誰是林欣?快下來,有人找。”
林欣下到臺階上,一眼就看到他直直地立在樹底下,雙手抱著一個紙盒。一看到她,他反倒有點兒不好意思,孩子氣地笑了一下:
“我本想明天來的,可又等不及,只好現在把它送來給你。”說完,他把紙盒遞到她的面前,又不放心地叮囑了一遍,“綠茶就別喝了,這里面是玫瑰、枸杞,還有冰糖,足夠你喝一個冬天的花茶了。”她把紙盒接到手上,感到它分量很輕,可落在心里的感覺,又有點沉。他這么晚跑來,就是為了給自己送足夠喝一個冬天的花茶嗎?當然,她明白,還遠遠不止這些。
二
等到隆冬將盡的時候,林欣的口味徹底變了,竟習慣了喝玫瑰花茶。
而她和他的感情,也像這杯花茶——幾年的大學生涯如水,終于把愛醞釀成熟:盡管說不上十分的濃烈,卻自有一種淡而溫潤的感覺。只是后來發生的那場變故,遠遠超出了她和他的想象。
醫學院畢業后,他因為才華出眾,被留在了曾實習過的“仁和”醫院,當了一名醫生。每個周末閑暇,他還是會跑過來看她。她那時也已經留校,成為學院里最年輕的法語講師。
假如這時他向她表白,她想自己會接受的,可他始終都不曾開口。他那過度的含蓄和內斂,有時候,也會令她不知不覺感到失落。
這年的年初,學院為了改進教學體制,開始聘請外籍教師。韋爾,這個年輕而率性的法國男人,在一次師生聯誼會上,親眼目睹她用琵琶彈奏《十面埋伏》的風采,不禁大為傾倒,于是憑著他法國式的浪漫和熱情,硬是要闖進她的生活中來。
此后,韋爾總能找得到比上回更為漂亮和出色的理由,來邀請她——盡管帶有不少滑稽的成分,卻總使她無從拒絕。也許,在他們法國人的眼里,浪漫本身是一件無需正當理由的事。
圣誕節的前夕,剛好是周末。在酒吧里徹夜狂歡,她一直玩到凌晨才返回宿舍。剛走到教師樓前,就看到路燈底下,有條長長的人影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那里。她走近了幾步,才瞧清楚是他。帶著酒吧里還沒有退潮的興奮,她笑著問了一聲:“咦,這么晚了,還來干什么?不是說醫院最近很忙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身上殘留的酒味兒刺激了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一字一句慢慢地說道:
“你不該喝這么多酒,會傷身體知不知道……”見她那副無所謂的樣子,他那壓抑在心底的反感,終于掩飾不住地掛在臉上,無形中連語氣都加重了。
“但酒能調情,你知道嗎?”天曉得,她竟被他的神情和語氣徹底激怒了,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假如你也能喝酒的話,我和你在一起,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感覺沉悶、乏味!”
“你……你……”他直瞪瞪地注視著她的眼睛,像受了傷似的,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之后,轉過身掉頭就走了。
看著他那頎長挺拔的身影,在自己的眼前一點點地消失,她先還有點兒怔怔的,直到一股酒意涌了上來,她怕禁不住,只得快步跑上樓去。在衛生間里,她生平第一次醉酒,搜腸刮肚,差點沒把心給吐出來。
半年后,韋爾給她買來了心型戒指,正式向她求婚。她答應了。但心里還是隱隱約約抱著希望,希望他能來找她。直到又過了半年,她和韋爾結了婚,并隨他一起移居法國的時候,她才清楚地意識到,埋在心底的這個希望是徹底地破滅了。
此后,她經常置身于巴黎街頭的露天咖啡館里,從容地享受著陽光和咖啡;也學會了品嘗最為誘人的法國紅葡萄酒。只不過,她開始戒了茶,尤其是,那種需要添加冰糖枸杞的玫瑰花茶。
三
時光總在無聲無息中流逝。7年后,他已是“仁和”醫院最為優秀的骨外科主任醫師。
這天傍晚,他照例查完病房,回到辦公室脫下工作服準備下班的時候,他聽到自己的手機響了。沉默了有幾秒鐘,卻傳來一個女人輕柔的聲音:
“是你嗎?我是林欣。”
他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等到一個女孩清秀的面龐從腦海里浮出來,他才睜開眼,語氣有點生澀地說道:“是我。這么多年……你好嗎?”
“還好……你呢?”
“我也還好。”
電話里彼此沉默了一會兒。接著,他又聽到她不急不徐的聲音:
“我和韋爾回國探親,行程已經結束。明天一大早的飛機。臨走之前,我想和你見一面,可以嗎?”
對他而言,她那曾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如今卻宛如天外之音。幾乎沒有思考的余地,他的情感就迫使他一口答應了下來。
最后,和她約好,晚上7點鐘,就在學院路附近的“風入松”茶樓見面。
電話掛斷后,他不禁松了口氣,任憑自己陷入了沉思。
上中學時,他就開始默默地喜歡她。她是他的初戀。那時她是班上公認的才女,小小的年紀,秉承了母親的天賦,能把一曲琵琶彈得出神入化;尤其是功課也好,并不輸給他。少年的心思,總以為像她那樣的女孩,一定會有很強的優越感,決不會看得上像他這樣普普通通的男生。因此,從一開始,他就把對她的愛藏起來,嚴絲密縫地藏在心里,以至于多年以后,這段感情生了根,拔都拔不去的時候,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羞于開口。
然而,就是那個冬天,圣誕節的凌晨,她卻讓他體會到了一生中從未有過的痛苦。她當時冷冰冰的眼神,以及那句“酒能調情”的話,就像一把利刃,從他心頭一刀劃過——不管時光過去了多少年,傷口可能會平復,但那傷痕還在。他記得有一回曾經跟她解釋過,他不喝酒,那是因為他從小就對酒精過敏。7點鐘,他準時大跨步走進了“風入松”——林欣比他去得還要早,已經坐在雅座間里等候了。他剛一落座,年輕的女服務員就滿臉含笑地走來問:“您二位需要什么茶?”
“那么,就來一壺玫瑰花茶吧,”他笑著向她提議,“再加上一點枸杞和冰糖,你看怎么樣?”
林欣點點頭。
一壺泡得恰到好處的玫瑰花茶,很快擺到了他們面前的茶桌上,裊裊的熱氣騰空而上,頃刻之間,一股淡而溫潤的花香彌漫了開來。
他一心想著,自己應該對她說些什么才好——無論是年少時對她單純的喜歡,還是年輕時愛她愛到癡迷,或者是別后多年對她的牽掛,一切的一切都應該趁著今天做個了結,不,確切地說應該是此時此刻。在他34歲的人生旅途中,惟有她給了他如此一波三折的情感經歷:在他的記憶里,她似乎永遠停留在26歲,永遠散發著青春的氣息,永遠都不會有什么改變。
然而眼前的林欣——歲月把她雕刻得更加成熟、精致,舉止之間不經意流露出異域的風情。她顯然已經不再是他記憶中的她了。這一層意料之外的陌生,使得他原本有許多的心里話,卻無從出口,最后又都咽了回去。
“你還記得《本草綱目》里關于玫瑰的記載嗎?”他有意要打破兩個人之間沉默的空氣,一邊笑著為她斟茶,一邊故作輕松地對她念道,“玫瑰味甘、微苦、性溫、無毒。可以利肺脾、益肝膽、辟寒邪,還能……”他突然停住,抿起嘴角笑著看她,不肯再說下去。
“還能……還能有效緩解女子經行不暢或經痛的癥狀。”一直未曾開口的林欣,在看著他的笑臉,細數了他眼角的皺紋之后,竟模仿起他當年的語氣接著說道。
兩個人幾乎在同時笑出了聲。
他笑到嘴角邊的笑容隱沒了,看她的眼睛才流露出一點寂寞的神情;而她也在笑出了眼淚之后,輕輕地捧起茶碗,擋在自己的眉心。
玫瑰花的茶,還是一如既往地淡而溫潤,只是多了一種恍如隔世的味道。
責編/伊和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