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把我寫進你的日記

１

單位組織去東江漂流，我沒想到會在那里遇到高中同學許班。在等待水庫放水的過程中，我發現坐在長條凳上的一名男子不時地打量我，定睛一看，居然是許班！我激動得大叫了一聲：“腸子！”許班站起身一臉的驚喜：“真的是你??！村長！”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仿佛地下黨員對上了接頭暗號，我們哈哈大笑。許班念高中那陣又高又瘦，腸子是我們女生給他取的外號。村長則是男生們回賜給我的美名：為了報復我們亂給他們取外號的惡行，他們把我們女生宿舍封為寡婦村，身為寢室長的我就理所當然成了村長。到高二時，寡婦村的村民們全部情竇初開了，每晚的熄燈鈴響過之后，寢室里便開始臥談與愛情有關的內容。個子高、成績好、打籃球、踢足球都能吸引觀眾眼球的許班自然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但男孩子似乎總比女孩子成熟得晚一些，許班一心撲在學習與看球玩球上，對女同學們的秋波橫眉冷對。用情最深的要數跟我睡上下鋪的杜鵑，為了許班的不解風情，暗地里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淚。高考結束，杜鵑托我幫她寫了一封情書給許班，傾訴她三年來對他的一往情深。我數理化一竅不通，在這方面卻是個行家，一晚上的工夫就洋洋灑灑八千余言幫她圓滿解決了問題。

高考落榜后，我到一個邊遠小村當了代課教師，從此與世隔絕，寫作成了我惟一的精神支柱。后來我戀愛結婚生子，三年前從農村出來應聘到一家雜志社當了編輯，才跟幾位同學有了聯系，得知許班和杜鵑有情人成了眷屬，都在省城工作。

許班比原來胖了，樣子沒什么大改變?；厝r，許班邀我去他家里玩，我說正想看看杜鵑小妖精呢。他說杜鵑休假去廣州她姐姐那兒了，要一個月后才能回來。我笑笑說，我怎么跟她就沒緣分呢。他也笑，我倆倒是很有緣分喲！我望著笑吟吟的他，心里猛地一跳，臉上有火辣辣的感覺?！暗榷霹N回來我去看你們?！蔽艺f?！皻g迎！”他笑。

２

幾個星期后，杜鵑給我打來電話，她從廣州回來了，邀請我到她家去玩。去之前，從不注意穿戴的我在穿衣鏡前足足打扮了半個小時。等我衣冠楚楚地走進好友那裝飾華麗的房間時，我還是感受到了難以言喻的自卑。我想起了我那簡陋的租房。杜鵑比讀書那會兒更漂亮了，站在她面前我有一種相形見絀的感覺，我們的談話內容只能圍繞高中同學展開。

許班真是個優秀的男人，我和杜鵑的談話他很少參與，一個人默默地在廚房里忙碌。等我們倆把所有同學的行蹤去處都細數了一遍時，一桌子香噴噴的菜也炒好了。我打心眼兒里妒忌杜鵑，許班跟她說話時眼睛總是笑瞇瞇地看著她，吃菜時把她喜歡吃的菜放到她跟前。我想起了我和我的老公，經常因為誰洗衣服、誰煮飯吵得不可開交，就是現在分居兩地還常在電話里吵。我以為每對夫妻都是這樣子的，想不到許班和杜鵑卻這般恩愛。也許這就是大家常說的生活質量吧！

一頓飯下來，我和杜鵑漸漸找到了同窗的感覺。嘻嘻哈哈了一陣，我要走。許班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叮囑我下次再來。杜鵑挽住我的手送我出門。我悄悄說：“杜鵑，你應該感謝我才對呢，要不是我那封信，許班也許是別人的模范丈夫了?！?/p>

杜鵑打了我一下說：“你別提那封信了，一提我心里就不是滋味，許班一直把那封信保存在他的箱子里，還常常跟我開玩笑，說愛情的動力真是大啊，一個連寫篇短文都語病連篇的人居然寫出了這么優秀的情書，難得??！”

我哈哈大笑：“那你一定要好好封住我的嘴啊，不然我會出賣你的?！?/p>

她哈哈大笑。

３

回到家里，我翻出了當初出來時帶來的那個稿件剪貼本，那上面是我１０年來發表的文章。我輕輕地撫摸著那一頁頁發黃的紙，許多美麗的回憶慢慢浮上了心頭。

我純情少女時代的小說中，男主人公的名字里都有一個相同的字：班揚，班竹，李班，班子……故事的框架與情節也幾乎千篇一律，都是兩個女孩子同時愛上一個男孩子，一個活潑漂亮，一個才華橫溢。經過一番掙扎，男孩子總會選擇那個長相平平但很有才華的姑娘。這些完美的故事訴說著一個平凡女孩子美麗的夢幻。從１６歲到２６歲，整整１０年時光，我都如癡如醉地陶醉其中。直到勇出現，我才艱難地從中走出來，開始經營自己的婚姻。慢慢長大了，成熟了，于是，在終日為生計發愁與丈夫斗勇與孩子斗智的繁瑣中，這些往事真的如煙了。再想杜鵑和許班縱然有情人成了眷屬，也會和我們一樣被瑣碎的日子磨煉得心平氣和了吧?？墒俏覜]想到，他們相愛如初。

大概是一個月后，我接到杜鵑的電話，先是罵了我一頓，責怪我為什么不到她家里去玩，接著就是：“你又要救我于水深火熱之中了?！蔽乙惑@：莫非她和許班之間出了什么問題？“是這樣的，我們要評職稱，規定要在省級以上刊物發表一篇論文，你可一定要幫我啊，否則我將面臨下崗的危險了?！倍霹N可憐巴巴的語氣，讓我依稀記起了高中時那個求我幫她寫情書的小女孩。

我為難地說：“我們刊物用稿量不是很大，對稿件要求很嚴格的。”

“哎呀，你別跟我講客觀了，反正我要你幫我發出來，到時請你吃飯，怎么樣？就這樣了，我明天讓許班給你送過來。”我還想說什么，她已經把電話掛了。漂亮女人總是難免有點盛氣凌人的架勢，我皺了皺眉頭。

下班的時候許班果然帶著杜鵑的大作來找我了。

我拿起杜鵑的稿子粗粗翻了翻，說：“這個忙我怕幫不上?！?/p>

他看著我，肯定地說：“你能幫上的?！?/p>

“憑什么？”我看著他。

“只要你拿出當年為她炮制情書的干勁兒來。”他笑瞇瞇的樣子讓我想起了當年奔跑在球場的英俊少年。

“你胡說些什么呀！”我氣急敗壞。

“杜鵑寫不出那么好的信，我能夠從很多細節里看出來出自你的手筆。”

“這很奇怪嗎？當時我們寢室里的情書全都是由我起草的?！蔽益偠ǖ卣f。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深深地看著我，然后輕輕嘆了口氣。我的心跳莫名加劇。

就為他那一段莫名其妙的話和那一聲嘆息，我又為杜鵑犧牲了一個通宵，把她那篇狗屁不通的文章重新梳理一遍后發到了雜志上。

４

雜志出來的時候我給杜鵑打了個電話，要她拿兩本過去。她說正在外地出差，要許班來拿，并許諾回來之后重重謝我。我莫名地緊張起來。

許班果然選了晚上的時間來找我。聽到門鈴響的當兒，我就明白，我們之間可能會發生什么事。

果然就發生了。他喝得醉醺醺的，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摟住了我，讓我根本來不及防備與反抗。

他說：“菲菲我愛你我一直愛你你知道嗎？結婚后我才知道娶個花瓶一樣的老婆有多累，里里外外我都得擔著，還要應付她隨時會來的脾氣，如果時間能夠倒流我娶了你多好?！?/p>

我面紅耳赤地推開他說：“許班你喝醉了。”

“我說的都是真的，菲菲。沒結婚時，男人都希望找個漂亮的伴侶，可是走進婚姻之后男人才知道，外表對于婚姻來說真的是無關緊要的。這是我１０年婚齡的真實感悟與真切體會?！彼ǘǖ乜粗摇?/p>

“這是男人婚外情的最主要原因，不知足！”我冷語相譏。

他沒有理會，只顧自己往下說：“這時候，男人會從心底里挖掘出一些離自己已經很遙遠的人和事來溫暖自己，感動自己，證明自己。你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的心狂跳起來：“誰告訴你的這個秘密？”

“不用誰告訴，你的眼睛告訴我的。不要以為男人都是粗心的，其實男人的情感和女人一樣細膩，只是在無法給予別人一個滿意的答案時，他們會用裝糊涂來掩飾一切。”

我深深地呼吸，心柔軟地痛起來。他知道，原來他都知道。盡管中間隔著１０多年的時空，我還是感到羞澀與欣喜。

“你知道嗎？經常地，我會拿杜鵑和你比較，你的隱忍、大度、溫柔、善良讓我永遠都難以忘懷?！彼哪橂x我越來越近，我理智的堤壩在那些火熱的表白中一點一點地崩塌。

“再愛我一次好嗎？”他輕輕地再次摟住了我。這一次，我沒有反抗……

一切歸于平靜時，我哭了，不知是因為自己苦澀的單戀終于得到了回應而感動，還是因為自己終究破壞了婚姻的游戲規則而難過。但不安中還是摻雜了一絲欣喜，隱藏在心中１０多年的愛情終于長大了，長到我可以看到它的形狀了……

他摟住我，輕輕地問：“后悔了？”

“沒有。”我搖頭，“我們以后再也不要這樣了好嗎？我無法面對杜鵑，也無法面對我老公?！?/p>

他點頭：“你是一個很懂得顧及別人感受的女人，我也怕與你相處的日子越長越難以自拔?！?/p>

明知他的話有些夸張，我還是感動。

“回去吧，好男人不要在外面過夜?！蔽移鹕泶┮路拔宜湍??！?/p>

到門口，他問我：“菲菲，你現在還記日記嗎？”

我大吃一驚。

“我知道，你高中時就有這個習慣，那時候，我是你日記里的主角?！?/p>

“許班，都過去了，回去睡個好覺?！蔽胰崧曊f，心里暖暖的。

“菲菲，這一次，你不要把我寫進日記，把我裝進心里就行了，好嗎？”他輕輕地握住我的手。

心里就那么微微地一寒，笑容也僵在了嘴角。

“日記有時候并不像我們想像中的那樣私密，你知道嗎？你高中時的日記被你們寢室里所有的同學都偷看過。”

“杜鵑也看過？”我感覺四肢冰涼。

他點頭。

心頭有個什么東西轟然倒塌了。

他說：“菲菲，我們都是成年人了，考慮問題不得不謹慎，我不想驚動我們的婚姻?！?/p>

“不送了！”我的臉一定是鐵青的，從他的臉上我看到了恐懼。

關上門，我還是忍不住在日記上寫下了幾行字：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能寫進日記的，它會玷污了日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