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村北行,過牛官營、草場莊、小蒲河、歇馬臺、葛條港、錢莊子,就到了那座小城。騎單車均速前行大約需八十分鐘,坐公交要二十幾分鐘。買了小摩托之后,掠過一個個胡同,一條條街道,然后轉(zhuǎn)入寬闊的柏油公路。兩旁的火炬樹、闊葉楊、垂柳等,在眼角如魅閃過。前方是電信、聯(lián)通、鐵通的信號塔,高高聳立。黑灰色的煙霧籠罩了上空,涇渭分明地分隔了城市與鄉(xiāng)村。
小城不大,與旁的縣城一樣,有火車站、汽車站、百貨大樓、超市、菜市場、書店、美容院、婚紗攝影、酒樓和麥當(dāng)勞連鎖店,卻沒有人民公園。在碣石山腳下,有一個小小的供人娛樂的場所。褐色的山石,幾座人工小亭,流干了情人淚干涸的碣陽湖,還有一座不足一米寬的小橋。橋孤單地躺在那,有些單薄,人多時有些不堪重負(fù),于是人們側(cè)著身子互相謙讓地過往。談戀愛的青年男女理由充足地霸占了小亭子,和那褐色山石的頂端與山腳。結(jié)了婚,牽著孩子的男人女人會善意地避開。若有浪漫鏡頭公演,便拎了孩子,捂住其眼以急行軍的速度撤離。
城小,沒有人民廣場,卻并不意味著小城的人民生活水平不高。白天,飯店酒樓、商場超市人來人往,擁擠不堪。夜色降臨,也有那縱情的歡笑聲、酒杯碰撞聲飄落地面。行走在大街上,人們在寒風(fēng)中豎起風(fēng)衣的領(lǐng)子,走自己的路,無暇理會其余。揮金如土,夜夜笙歌,是要資格與資本的。穿著布鞋的孩子跑在柏油路上,盼著自己能在這個大地上踩下夯實的腳印,來不及羨慕旁人。
城中更多的是憨厚樸實的普通居民,散落或聚居在某個街道小區(qū)之內(nèi)。清晨,早早起床,打開煤氣灶,女人做飯,燒水;男人睡懶覺或給孩子穿衣服。收拾完畢,鎖門上班,順路把孩子送到托兒所校門口;晚上拖了疲憊的身軀歸來。廚房內(nèi)有女人身影的晃動,也有男人搭把手,家的溫馨混合著炒菜的香氣溢了出來。
小城的內(nèi)部,胡同口、矮墻下,朝陽的那一面,有些靠著墻根兒曬暖的老人。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叼著煙瞇眼坐著。談天說地,市井雜談,國家大事,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在陽光中一同演繹。性情溫和善良敦厚者面帶微笑,聽,細(xì)聽,頷首示意;脾氣暴躁面赤好勝者,瞅準(zhǔn)時機揀個話茬,逮個缺口,駁斥較真,追根究底。好在雖生命有限,時間卻散漫得很。勝或負(fù),無所謂。日斜之后,拍拍落了滿身的時間塵埃,回家。明天繼續(xù)。
街與路的兩旁,擺著一些謀生的小攤位。賣水果的、修鞋的、烤紅薯的……料峭的寒風(fēng)中,堅守著自己的一份營生。那小小的事業(yè)承載著的是一個家庭、妻兒、父母。馬路上欠著身子蹬三輪的中年漢子,微張著嘴,雙手緊緊地握住車把,青筋凸起。手提鳥籠優(yōu)哉游哉的老大爺,他們真實的笑,寫滿了生活的滄桑,依舊率真、質(zhì)樸、平靜。我看不清藏在笑臉背后的淚水,也不知道他們是否刻意掩飾與隱藏了自己的憂傷。驀地,想起了文森特·梵高的向日葵,金黃而燦爛,面對生活,面對太陽。
我行走在這個城市,步行。
身旁,是車流,和穿行的路人;耳旁,有尖銳的剎車聲和鳴笛聲。不時也有車在身邊悄然或嘎然而停,司機探出頭來問詢一聲:要車否?我面帶微笑,搖頭。心情如戀愛中的女子,柔情一波又一波地蕩漾。只想一個人走走。不愿走路的我,走過了最漫長的一段路。從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深秋,一直走到現(xiàn)在;從夢想走到現(xiàn)實;從心理空間走到眼前這堅硬的路面;從鄉(xiāng)村走到這個不敢認(rèn)同的城市。
半老徐娘的商業(yè)樓,年輕挺拔的購物超市,店鋪挨著店鋪,門臉兒對著門臉兒,都各自在城市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住宅樓的陽臺上晾曬著紅格床單與大小衣物,春風(fēng)中飄揚而起的白色塑料袋棲落在干枯的樹枝上搔首弄姿,洗頭房中擠出甲克蟲撕心裂肺沙啞的歌聲……這一切構(gòu)成了城市的符號。
遙遠(yuǎn)與親近,陌生與熟悉,平凡與高貴,歡樂與憂傷,生活以其真實的面目出現(xiàn),難以概括,難以言說。這就是生活,小城生活。向南三十里地之外,是我的村莊。平靜、祥和,像童話的王國,也像時光老人遺落的一枚棋子,走著自己的歲月。我似一條小魚兒溜出來,在這個城市的人海中游弋。遼闊的空間,卻無歸屬感。別人的海洋不是我的家,這始終是我無法認(rèn)同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