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寰
在我閱讀過的戲劇故事里,其中最具震撼力的一些故事,和表演無關,甚至和藝術無關。
非洲的某個地方,人民生活困苦,教育落后。一次政改后,新上臺的地方政府決心推廣一項大型掃盲運動,用戲劇工作坊的方法,啟迪民智,提升文明程度。
為什么要用戲劇呢?該地有好幾十種來自不同語系的地方語言,不同語言的社群彼此間完全無法溝通。工作坊的策劃人相信,所謂的“文盲”并非沒有知識,他們只是不懂得如何用官方的,被認為是“正統”的語言來表達自己。
于是,工作坊想出這樣的辦法:發給每個人一臺照相機,教會大家簡單的操作方法,然后提出一道問題,請參加者用自己拍的照片來回答。過后,大家可以一面討論,一面解說自己的答案。
一個最早提出的問題是:你住在什么地方?
各式各樣房子的照片出來了:木屋的、草房的、陋巷的、貧民窟的。有人交上一張安靜無人的街的照片。他解釋說,街道的左右兩邊各住著老居民和新居民,老居民深恐新居民搶走自己的飯碗,新居民怨恨老居民不讓他們立足。大家互相敵視,卻不知道苦難的根源究竟在哪里。
有個人交上照片,是個男孩的一張臉。工作組的人起初以為他不明白問題,正想更詳細地跟他解說,拍照的人擺擺手,平靜地說:“你仔細看這個男孩的臉,他的鼻子正在流血,那里有個洞,是被老鼠咬到的。這個男孩住在河邊的稻草屋里,那里有很多兇狠的大老鼠,居民平時都要養狗來保護。這個小孩本來有一只大狗保護自己,可是政府為了防疫,強行把狗給帶走了。這天,他在屋里睡覺時,老鼠爬上身,在他的鼻子上咬下了一塊。這就是我住的地方。”
又一次,工作組和一群七八歲的兒童工作。工作進行到了一定階段,主持人問了一個問題:什么是剝削?
有個孩子,拍了這樣的一張照片:墻上的一根釘子。
工作組的大人都不明白。可其他的小朋友一看,全明白了。原來,在那個貧困的地區,孩子們很小就要出來當童工養家。七八歲的孩子能當什么童工?他們最“合適”的“職業”,就是當擦鞋童。可是他們住的地方實在太窮了,所以孩子們得每天走上很遠的路,到市鎮里去找生意。
好了,擦鞋需要一個擦鞋的工具箱,他們太小,沒有力氣每天背著大箱子,往返家里和市鎮,只好在市鎮里租一個釘釘子的地方,把工具箱寄掛在墻上。這根釘子租金不菲,孩子們辛勤擦鞋的收入,相當大的一部分都上繳給了那根釘子的主人。
這段故事,在我腦海里不知道回放了多少次。它總是提醒著我,戲劇可以怎么樣地幫助人們從一個高點既抽離又投入地看見生活的全貌,而且完全不需要任何復雜的方法,不用任何復雜的知識。
一根釘子說明了什么,大人們都不明白。要是換個場合,那張照片不曉得會不會被歸類為“不知所云的抽象藝術”。但是,那個小地方的孩子們,卻馬上會產生強烈的共鳴。這里有他們共同的生活經驗,表現了他們的集體命運。在他們失去光彩的童年生活里,這根釘子可能只是苦難的一個方面。可是,那個拍照的孩子,卻適時地、敏銳地捕捉了這個形象,作為他們生活的總體注解。
這是我所知道的其中一個最好的戲劇故事。可是,這不是表演,也不是藝術,而是真正的生活。
(高平鋒摘自《南方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