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靖婷
作為導演,他一直游離在大眾視野之外,其作品卻是惟一毫無爭議地得到所有導演的尊重和好評的。
他迄今為止說過的最豪邁的一句話,大概就是80年代末的那句玩笑“我為21世紀的觀眾拍片”。
因為電影《吳清源》,導演田壯壯又開始頻繁出現在媒體的報道中。這個讓人既熟悉又顯陌生的導演自1991年起自行“閉關”,10年之后重新出現在大家面前的他看上去依然如故——堅守自己的小眾,堅持自己的人文風格。
從外觀到精神,他仍有意無意地與現實保持著距離。采訪田壯壯當天,他身著一身極普通的灰色外套,和十幾年前影像資料中看到的無異。當他登上第一屆中國導演協會獎上領取最佳導演獎時,也是這一身家常的休閑打扮,是所有出席者中最不修邊幅的一位。
然而這種堅持和當年的青愣相比,已多了一份入世的理智。就如10年的歲月會無情地留在他的臉上,也疊加在他心里。
在采訪中,田壯壯申明不能談關于《吳清源》的任何內容,因為“要遵守投資方的宣傳計劃”。
“我不認為中國有真正的商業電影”
首屆中國導演協會獎上的最佳導演獎,是由導演們自己選出的“最佳導演”,這無疑代表了業內人士對他的肯定。在三部獲提名的影片中,如果把馮小剛的《天下無賊》稱作“大眾”,陸川的《可可西里》稱之為“小眾”,那么田壯壯這部只在幾座大城市的幾家電影院放映的紀錄片《德拉姆》簡直可算是“微眾”了。
事實上,這也代表了長期以來田壯壯在中國影壇的存在狀態。他對電影藝術與個人創作的執著以及對年輕導演的幫助贏得了圈內人眾口一詞的尊重,被臺灣電影人視作“第五代的最后防線”。此外,眾多獎項也能證明他的藝術水準。但另一方面,他始終游離于大眾視野之外,從早期《獵場扎撒》被人津津樂道的所謂“零拷貝”紀錄,到今日《小城之春》、《德拉姆》的良好口碑,也依舊僅限于小范圍之內,他自己也承認“不算特別主流”。
盡管承認自己小眾化、電影又屢次被禁,他骨子里有那么一點傲氣卻是掩飾不住。畢竟,那種為了自己認準的理念自甘沉寂10年黃金時期的“狠招”,不是每個人都能出。
尤其令人慨嘆的,是當年與他一道以人文反思的精英創作闖天下的陳凱歌、張藝謀等第五代干將紛紛轉頭直奔大眾而去,只有他仍然沉浸在相對獨立的個人空間里,繼續自甘寂寞地維持著曲高和寡的審美趣味。
中國新聞周刊:一直以來你是一位受到業內尊重和好評的導演,但是你的大部分作品離主流社會有點遠,是你堅持這樣的嗎?
田壯壯:我也沒有特別刻意去設想拍成什么樣,電影其實是借題發揮地表達導演的態度,能夠讓我想發揮的東西首先在于它給了我力量。拍《小城之春》、《茶馬古道》、《吳清源》,都是境界低的人去拍境界高的人,可以把自己身上毛坯的東西削掉,盡可能地去感受他們,從而有所得。
無論別人怎么評價,我自己的兩個基本標準是,我的電影不給投資人賠本,拍完之后我自己有所收獲。
《小城之春》和《德拉姆》我都對投資人負責,對自己負責了。我的態度一定會有一部分人認可,這就夠了。我不是一個讓公眾認可的人物,我也不希望讓公眾認可。
中國新聞周刊:為什么不希望讓大部分人認可?
田壯壯:因為大部分人認可的東西是制作出來的工業化產品,而我覺得工業化只是電影的一個基礎。再說在今天很難討論市場化的問題。有人用票房來測算,我用投入和產出來測算,我不看票房,我覺得票房說明不了什么,這里面(有多少)宣傳費和公關費?
中國新聞周刊:總有一些導演能夠拿出具有說服力的高票房,同時也具備一定的水準,比如斯皮爾伯格。
田壯壯:他也離不開那一套操作方式。我覺得他絕對不是美國最好的導演,不代表藝術審美取向高。
我覺得衡量電影有兩個價值標準,經濟價值,或者人文價值。
中國新聞周刊:你選擇人文價值?
田壯壯:我首先選擇人文價值標準,爭取建立經濟價值。這就是我的態度。我也不是說我多有思想,沒有覺得我是藝術家,或者金錢制造者,我只是要盡自己的一份責任。吳清源老師說,每個人生到這個社會都從社會上拿東西,有責任還給社會。電影讓我很快樂,獲得很多,所以我應該用它盡可能回報社會。我在這個圈子經歷了很多起伏,到了今天,我覺得我應該還它(電影)了。
中國新聞周刊:你一定拒絕商業片嗎?
田壯壯:我不知道,看劇本吧。沒準我拍出來就根本不商業了。可能每個人面對一個題材他所關注的點是沒法改變的,比如因為我們家特別注重人情,所以我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更關注。比如《天下無雙》,好多人都說好看,我也花錢去看,覺得還挺逗,有它的智慧。但我不會(這樣拍),我出不了這手,我拍戲會遵循那么一個理。
我不懂什么叫商業,我也不認為中國有真正的商業。
中國新聞周刊:你的這種價值取向也有動搖的時候吧?
田壯壯:當然有,因為《盜馬賊》拍得很苦,是豁出命去拍的,結果審查沒通過。從那以后,我開始當一般的職業導演,人家讓我拍什么我拍什么,把活干完就算,沒什么自己的立場。很痛苦,拍電影也不覺得幸福了。到了40歲,就真的不惑了,想得挺明白,覺得不能再糊弄自己,得堅持一個態度。
中國新聞周刊:尤其你“復出”后,這幾年在中國電影普遍浮躁的情況下你還在堅持你所說的這種人文價值,你是把電影當信仰來看嗎?
田壯壯:它倒不是什么信仰,它一直和我相依為命,讓我覺得每天都很幸福;想它也好,看它也好,有電影會覺得很開心。就算不拍,光只是在腦子里想一個電影的生長過程,就好像拍了一樣非常過癮。還有一個挺美妙的在于,你把全部心血投入進去拍電影,很多年后你拍不動或者死了,它還帶著你的生命在人群中流動。我太喜歡電影,太迷這個東西了。
“為什么非逼著我改變自己呢?”
或許他確實不像從黃土地里走出來的張藝謀有歷盡艱辛后的強烈危機感,革命世家與藝術世家的出身多少令他的路走得比較平坦。父親是前電影局副局長田方、母親于藍是《烈火中永生》里江姐扮演者,從小就看了太多電影,順理成章地進入電影界、考進電影學院78班,大學二年級的學生作業就引起中央電視臺注意,并連接不斷地以一系列作品成為第五代的中堅力量,和學生中領風騷的軸心人物。
大概也因此,他在第五代走出校門后的藝術探索中走得比陳凱歌和張藝謀更遠,《獵場扎撒》和《盜馬賊》的極端紀實風格令影片的戲劇性稀薄至幾近沉悶,受到包括著名風格導演馬丁·斯科塞西等人高度評價的同時也早早偏離了大眾口味。而這樣劍走偏鋒的激進實驗又引起了矯枉過正的反撥,在《盜馬賊》未通過審查的打擊下他拍攝了《搖滾青年》、《鼓書藝人》等,完全放棄自我,只順從商業需求的茫然創作。1991年剛剛憑借《藍風箏》重新定位,又再度被禁。
等他以導演身份回歸影壇,已是10年之后。在這10年中,他協助王小帥、路學長等第六代導演拍片,試著做電影網站、策劃劇本、拍數字電影,倒也始終沒離開這一行,做電影也只監制偏文藝類的電影。
與他自行“閉關”10年同樣令人驚訝的是,他的回歸之作選擇了重拍中國電影史經典《小城之春》,仿佛昭示在經過困頓與沉默后他明確了自己的方向,堅守人文情懷和自我追索的原色。技巧上未必更大膽前衛,但心境上平淡純粹。
中國新聞周刊:你既然那么熱愛電影,怎么會舍得10年不拍片?
田壯壯:其實是因為沒有機會拍,拍不了我想要的東西。我還可以在腦子里想,這總限制不了我吧?
中國新聞周刊:對于你來說,電影不是一個要跟它較勁、非拍不可的東西?
田壯壯:對,我覺得所有東西不可能強求。我也不想靠它賺錢養活自己,我在電影廠、在電影學院都有工資,足夠過日子。從成長經歷來說,我本來就是個物欲特別少的人。我對吃穿住這些從來也沒什么很強烈的要求,我最貴的(開銷)就是煙。
中國新聞周刊:沒有拍戲的10年對你有什么改變?
田壯壯:我找到了我與電影之間最和睦的關系。這10年中我變得很平靜,沒有了煩躁,每天都過得挺開心。
中國新聞周刊:你也可以像這一行中很多人那樣去拍純賺錢性質的廣告和電視劇?
田壯壯:很早拍過一些單本電視劇,也幫朋友拍過一些廣告,就是玩的性質。真正意義上拍廣告養家糊口,我倒沒拍過。也有一些人拿著很爛的本子來找我做,但我不想做。
中國新聞周刊:你有一個底線?
田壯壯:我心里有一個,但凡有一點可以實驗的、比較可愛的東西我都會做,如果是會讓我做出來覺得惡心、好幾年都緩不過這口氣,我就不做。
中國新聞周刊:和你同輩的導演幾乎都從過去的個人化創作轉為面向大眾創作,你卻還堅持埋頭在自我空間里。你給自己的底線是不是太高了?
田壯壯:我運氣好,我有工資,他們不那么做沒法養家,或者大家對生活物質水平要求不同。所以我可以堅持我自己的想法。如果有一天沒飯吃了,必須出賣手藝來吃飯,那可能我也沒辦法了。
中國新聞周刊:你的性格是不是也比較堅持自我?
田壯壯:你覺得我是個很有性格的人嗎?
中國新聞周刊:至少在當下的環境中你這種堅守挺有性格的。
田壯壯:也沒有啦,都是你們把我給架在這里了。其實我挺不愿意為了什么目的而去做事,我比較性之所至。因為從小我們家是那種特和睦的家庭,很民主很自由,給我的空間特別大,我已經習慣了那樣的空間,我知道了什么是自由。
我希望當我做的事沒有與法律法令、意識形態相違背的時候,就放我一馬。我沒有給任何人帶來損失,為什么非逼著我改變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