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麗水
朋友來看我,提了兩瓶紅酒,做了幾個小菜,就面對面地喝起來。一瓶酒沒有喝完,朋友 說不行了,離開餐桌,歪坐在沙發上,拒絕我再往他的杯里倒酒。我說,怎么就不行了?那 年在北京,每天晚上喝長城白,你還說不夠,不夠。他說,那年是哪年呀?我想了想,也就 是九八上吧。是啊,不過幾年的時間,就不行了。你知道嗎?我已經將我命中的酒喝完了。 喝完了?什么意思?他很認真地說,一個人命中能喝多少酒,是注定的。要是你的前半生拼地 喝,那么你的后半生就不能喝了。你一定喝的話,就只有送命。而就算你愿意送命都不行, 你一喝,就疼,這兒疼,那兒疼,你還喝得下去么?
既然這樣,你就別喝了。喝酒對你這么重要?
那倒也不是,可一個人活著,連他喜歡的事都不能做,你說,這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
朋友回去后,真的好幾天不能喝。他說一喝胃就疼。我勸他去檢查,他執意不肯,說酒不 能喝了,還管它干什么。然后又重復著說,他透支了。這一輩子的酒都讓他給喝完了。要是 早明白的話,前邊就該悠著點,不至于如今是死也死不成,活也活不好。
我明白他的那份心境。花花世界,什么都經歷了,從女人到監獄,如今,放棄塵世,躲在 自己的鄉村別墅里,無非就是喝上兩杯,讀讀二十四史,在半醒半醉中看日出日落,可偏偏 ……很為他難過,可真如他所說,一切都是注定的么?
不幾天,有一位好朋友從國外回來,我們相聚。四十好幾的女人,可仍舊意氣風發。剪得 短短短短的頭發,穿一條牛仔褲,一件大紅T恤,坐在咖啡包里的搖搖椅上,蕩呀蕩的。然 后對我說,那邊有一個男人,背影很帥,不知道正面怎樣。有不少人,背影太漂亮了,一轉 身,你不想逃。我想幾年前的一天,我和她都坐在汽車里,停在斑馬線前等人,那是一個男 人,棕黑色的皮扶,體形異常健美,她當時就說,要不是我在開車,這會兒就走下去,向他 要一個電話號碼。
我說,你一點都沒有變,還是那么年輕,那么有激情,告訴我,你是怎樣做到的?
她說,不用去做。記得嗎,我對你說過,我們是沒有成熟的果子。那時候,著急呀,怎么 人家都熟了,就我不熟,可這一熟,不就掉了?所以,還是別成熟好。反正遲早要熟的,急 什么。
我看著她光滑如嬰兒般的面龐,想起很多往事。她從未結過婚,十六歲就開始暗戀一個男 孩子。結果是八年后,那男孩子帶著自己的老婆出現在她的面前。從此,陰差陽錯的,她一 個一個地愛上,又一個一個地離開。以世俗的眼光,她是太吃虧了。因為愛是奉獻的,從精 神到物質。而她,從沒有抱怨過這些男人。一段戀情結束了,她會精神抖擻地又開始下一段 。后來,有一天,她對我說,我是還沒有成熟的果子。
我第一次聽到這話時,哈哈大笑,我說,你可真會給自己找借口,為什么不說你遇人不淑 ?然而,她要是火眼金睛,早早挑中一個好男人,結婚生子,她還會有今天的活力么?還會飛 來飛去地為她的那份事業奔波,從畫廊到裝修到房地產?還會精心地往臉上涂抹蘆薈,經常 關心自己的體重?還會這樣有滋有味地對我說,看,那邊那個男人。
果子還沒有成熟呢,我們得給她養分。
由此又想到張愛玲的那句名言:出名要趁早。似乎不少人引用過這話。尤其是女作家。女 人總是青春苦短,可以諒解。然而,仔細想一想,如若是寫作,出名還是不要太早。
出了名,一定是寫出了巔峰之作。一個人到了巔峰,就只有往下的一條路。他能在巔峰上 屹立多久呢?無論怎樣的不情愿,巔峰是不容人獨霸的。只要到過,就是幸運。而如果你始 終沒有到,你會滿懷希望一直朝上攀去,每走一步,就接近一步,只要一天不到,就一天不 放棄。人生是什么,說來說去,自己的不放棄而已。
杜拉斯在三十來歲時寫出《抵擋太平洋的堤壩》,與諾貝爾文學獎失之交臂。到七十歲那 年才寫出《情人》。這是同一個素材,在她心中夢回縈繞幾十年。若是那時就評上獎了呢? 那時就讓她以作家的身份大大出了名,還會有《情人》這樣一部精彩絕倫的書嗎?
天才如張愛玲,二十多歲就寫出了驚世之作,還真是應了她自己的話,出名趁早。然而以 后呢?無論她怎樣努力,也是沒有用的了。她也知道自己是在身不由己地滑下去,自尊高傲 的她,惟有選擇與世隔絕,不說也不聽。聽什么呢?當年是怎樣怎樣地崇拜你?說什么?當年 是怎樣怎樣地寫作?當年,當年,當年是一朵有毒的罌粟花,天天吸著,等于是自殺,不吸 ,又比自殺還難受。
杜拉斯走完了從作家到女人的路,將這兩者完美地結合,才有了最后的巔峰。而張愛玲, 出名得太早了,路就走不下去了。怎么走,也是朝下的。對讀者,得到的享受是一樣的,對 她本人,則是大不必。
人一生中只有那么些東西,你想多要不可能,你想卸去也不可能,一個人,如果認認真真 地活著,又認認真真地寫作,是會寫出一本好書的。
只是,出名不要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