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這個城市,但無比痛恨城市里的公交車。他們丑陋、大聲痛苦地穿行在大街小巷,發出刺耳的尖叫停下。
車廂里數十個人擠成一團,敏感或不雅的身體部位毫無羞恥地緊貼在一起。我每次坐公交車總希望自己是只刺猬,張開全身尖銳的刺,讓誰也不敢碰到我的身體。可我不是刺猬,我只是一個天天擠公交車的普通員工,在這龐大的城市生存著,睜大雙眼尋找實現夢想的機會。
一個夏末的小周末,我加班到9點多才離開辦公室,匆匆奔向公交車站。風很涼,我抱著裸露的胳膊,不停走動讓自己暖和。肚子開始咕咕叫——我還沒有吃晚飯。
車來了,等車的人蜂擁而上,我厭惡地等他們先上去。車子搖晃著開動了,笨重地向前駛去,車廂里人很多,車窗大多緊閉,里面的氣味令我窒息。車子開出不到10分鐘,我的胃一陣緊似一陣地痛起來,冰冷從頭頂瞬間蔓延到四肢。
嘈雜遠去了,不雅的氣味沒有了,周圍人的面容模糊了,我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幾分鐘,還是幾秒鐘,車廂里依舊擠成結實的一團。胃明顯好多了,我發現自己正偎在一個穿白襯衣的男人的胸膛上。我的臉燒起來。抬頭看去,那個年輕的男人望向窗外,專注地想著心事。好像沒有注意到我的尷尬。我稍松口氣,拼力向外擠去,離他有了數寸的距離,但鼻尖與他的胸膛仍近在咫尺。白襯衫做工精良,非常干凈,沒有討厭的皺痕……
這是最后一班公交車,每個站點都上演著蜂擁而上,寥寥而下,然后車子大聲呻吟著向前駛去。透過車窗玻璃,我看見街燈一盞一盞后移,溫暖著黑夜中的城市。溫暖啊溫暖,我的淚珠撲簌簌落下。
“吱!”車子猛地停下,又立即發動,車廂里的人波浪樣起伏,起伏間,我的臉碰到了白襯衫,白襯衫濕了一小塊。我想道歉,他依然看著窗外,神情專注。我把話咽了回去,懷著小偷沒被發現般的僥幸,撲騰的心安定了些。
車子繼續向前駛去,前方是看不見邊際的漫漫長路,在龐大的城市的深夜里,車子渺小而卑微。我從胸腔里長吐口氣,人活著多么艱辛啊。日日辛苦勞作,領了微薄的薪水,去供房,交水電費,買生存下去的吃喝雜物,然后再去勞作,如此循環往復,直至生命的某一個終點。單調而乏味的生活,空洞而無意義的生存,我幾乎縱聲冷笑。
那時,自己年華錦色,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曾無畏地閃亮在最黑的夜里。后來,失戀了,失業了,找到工作了,談戀愛了,又失業了,又失戀了。再后來,當失戀像周期性的瘟疫襲來的時候,我不顧一切地開了一家屬于自己的小公司。這個城市的天空高遠而空曠,道路上車水馬龍卻難掩心的疏遠。不抓住點什么,我害怕被這個世界遺忘、拋棄。抓住了公司,有了安全感,心踏實了,卻不料踏上了另一條荊棘叢生的道路。我得為公司的生存發展拼命地支撐,然而公司還是倒閉了,我只得重新為別人打工,生活又回到了起點。
傷心、失落、疲憊、茫然壓得我背過氣去——
有人探詢地看我,我想止住眼淚,但眼淚洶涌,無法阻擋。車子顛簸了一下,我慣性地撞向他的胸膛上,他的胸膛寬寬的,很結實。隔著襯衫散發著熱氣,我極力想躲開他的胸膛,但那溫暖的氣息吸引著我,我似一個凍僵的人,根本無法拒絕。我不管不顧地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痛痛快快地默然哭泣。
“花市到了”報站器大叫。我擦干眼淚,他依然專注于窗外的景致。我猶豫了片刻,擠到門口,下車了。希望有機會向他道歉,致謝。公交車遠去了,我悵然地轉身。有人在輕輕地咳嗽。是他,我驚喜欲呼,旋即羞澀滿面。
“我——”我語無倫次,“對不起。”
他點點頭,說:“工作很辛苦啊。”
我說:“是。”
他說:“都一樣。”
我撫著臉頰:“你的襯衫……”
他輕笑:“洗洗就行了,不必放在心上。”
我也笑了:“真不好意思。”
他溫和地說:“生活如河流,我們被裹挾著向前,誰也無法停下來,只有咬牙堅持。”
我低聲說:“多謝你。”
他微笑:“我們會好起來的。”
似被陽光照耀,心暖暖的。眼淚再次涌上來,我用力點頭:“是的,再見。”
我向地鐵口走去。“哎……”他遲疑著,聲音顫顫的,我停下來。“我可以擁抱你嗎?”
街燈下,我看見他盈眶的淚水。同是天涯淪落人,我走近他,低聲用盡可能溫情的語氣說:“可以。”
我們擁抱了,我說:“月色真好。”他說:“一如生活。”我說:“堅持下去。”他說:“我會的。”我們用力抱了抱對方,分開了。相視片刻,會意地笑笑,揚揚手,然后向著不同的方向各自走去。
我下臺階,買票,等地鐵,似一個機器人。剛才的擁抱想起來太不可思議。我沒有注意他的面容,即使在某個商場、花店、街角相遇也不會認出他來。但是我們擁抱過,我記得他給我的溫暖和勇氣。是的,我說我“記得”,沒有說“感謝”。“感謝”的分量太輕、太俗,無法與干凈溫暖的擁抱,清涼、美好的月色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