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上海人將彩票稱為白鴿票,葛元煦《滬游雜記》放白鴿條曰:“豢鴿而放,必裹同類而歸,獲利數倍。”可見稱彩票為白鴿票,是因其能以小錢獲巨利。“放白鴿”則是指一種來歷不明的婦女,或者賣身,或者自愿出嫁,然后在數月之后,“非卷資遁逃,即誣控拐逃,使買主人財兩空”。無論白鴿票還是放白鴿,都是同(治)光(緒)年間十里洋場的時髦用語,外鄉人初來乍到一般不懂,所以有“滬游指南”稱號的《滬游雜記》才會立出專條名詞解釋。
同治年間流行于上海灘的白鴿票有外國白鴿票和中國白鴿票之分,外國白鴿票又有呂宋白鴿票和東洋白鴿票兩種,其中呂宋白鴿票(后來又簡稱呂宋票)影響尤大。
崔國因《出使美日秘日記》1890年記敘“呂宋票之設于上海垂三十年”,也就是說,呂宋票的傳入應該在19世紀60年代。但從刊刻于光緒二年(1876年)的《滬游雜記》可知,外國白鴿票是在呂宋(即今菲律賓)發行開獎,“得彩電線報信”,也就是用電報將獲獎號碼傳遞到滬。同治十二年(1873年)十月十五日《申報》刊望益紙館彩票廣告曰:
啟者英十一月呂宋白鴿票對號已到,貴客欲看者,請至本行來取可也。十二月大票今已接到,從前已定銀之客,請帶收票來取可也。華十月十五日,望益紙館啟。
華十月十五也就是西歷的11月23日,購買彩票的人當月就可在上海銷售店看到中獎號碼,傳遞速度如此快捷,靠的應該是“電線報信”。由此推知,上海正式有外國白鴿票,也就是各種報刊小說所謂的呂宋票,應當以海底電纜的鋪設為前提。
據張國輝《洋務運動和中國近代企業》記載:同治九年(1870年),丹麥大北電報公司沒有經過清政府同意,就私自將海底電纜鋪設到吳淞口大戢山,然后順長江把水線通到了上海租界;同年,英國大東電報公司脅迫清政府同意,把另一根電纜接到了吳淞口外的船只上收發電報。呂宋白鴿票能在上海迅速流行,就是得益于當時電報通訊的便利。等到同治十年即公元1871年5月11日,本地最早的一家華文報紙《上海新報》就有了一篇詳細介紹上海白鴿票的專文刊出:
外國白鴿票有曰呂宋白鴿票,有曰東洋白鴿票。去歲杪呂宋白鴿票,其賭法即出賣五千紙,每紙價五員,共計收洋二萬五千員,其票編字號,定于得中者凡二百五拾張,第一張得八千員,余以次遞減……其付贏票之洋,每百元扣拾五元,則二萬五千員已扣得洋三千七百五拾員矣。每月一局,月計則獲利三千七百五拾員,歲計則獲利四萬五千員矣……
《上海新報》這份材料很可能是上海發行呂宋白鴿票的最早記錄,其中“去歲杪呂宋白鴿票”句,指的就是1870年底,即便不是呂宋白鴿票在上海首次出現的時間,也應該是它成功打開上海市場的開始。“去歲杪”共售出彩票5000份,每份5元,總價值25000元。中獎率為10%,其中頭獎為8000元,其余等級依次遞減,中獎彩票當時稱為紅票,銷彩票商人照例可得15%的回扣。據以上《上海新報》的說法,僅此一項,彩票商一年就可獲利45000元。
在呂宋票成功搶灘之后,同治末年,上海灘又出一種東洋白鴿票。發行商考慮到呂宋票單價太高,銷售情況時好時壞,于是將東洋白鴿票定價為每張一元,獲獎比率則和呂宋票持平,由此一來東洋票“買者益多,趨之若鶩”。租界做彩票生意能賺大錢,因此吸引一幫中國人進租界借洋房,開假洋行,假托洋人的名義印發一元一張的彩票,也是每月開彩一次。這種未經租界當局許可由華人發行的彩票稱作“發財票”。以上兩種都是由呂宋白鴿票衍生而來。最后還有一類中國白鴿票,有的書上也稱為“花會”, 據《上海新報》介紹,是“近年由粵東人來滬在大馬路老旗昌街內樓上”開設,玩法是在千字文或百家姓中取八十字,令彩民在其中圈二十字,以猜中多者獲獎。這種博彩沒有定價,多少都收,猜中者按所付倍率獲獎,很像現在流行的樂透彩票,但從發行和開彩方式看,它仍然是一種古老的賭博游戲。流傳在閩粵的花會和皖南一帶的花鼓會多與此類似,這種游戲的組織者往往有著幫會背景,所以清政府對此查禁尤為嚴厲。
同治十二、十三年,大概為了爭取更多彩民,呂宋白鴿票一方面把單價從五元提高到六元,一方面在銷售上采取更加靈活的辦法:將一張彩票分為十條,每條六角,雙張洋12元。分條、四開、半張均照算,彩民可以自由選擇。前引《上海新報》1871年文章稱呂宋票頭獎為8000元,1874年銷售呂宋票的別發洋行在《申報》上公布4月份的總獎金為75000元,獎金從50元至25000元不等,其實當時每份按雙張12元計算,所以頭獎還是每張中獎號12500元。5月份頭獎則為15000元。《滬游雜記》記光緒二年呂宋票“一票洋六元,票以號數為憑。頭彩得洋一萬六千元,其次遞減”。可見同治光緒間呂宋票獎金額度一直沒有多大變化。
發行呂宋票的是占領菲律賓的西班牙殖民當局。1898年4月25日,美國對西班牙宣戰,戰爭主要在菲律賓進行,于是,上海銷售呂宋票的彩票商便在5月份聯合告白:“美國與呂宋失和開戰,呂宋電線已斷,輪船停止往來,以致信息不通。所以售出之英五月份票,請收票諸公安心靜待。”當年8月西班牙戰敗,割讓菲律賓給美國,在十里洋場行銷二三十年的呂宋白鴿票就此停發。
《滬游雜記》刊刻于光緒二年,到光緒十三年(1887年)又曾重修,據這本書說,呂宋白鴿票當時只有別發洋行和望益紙館兩家專賣,但稍后幾年,銷售呂宋票的商行已經不止這兩家。下面是幾家商號光緒十八年(1892年)在《申報》所做銷售呂宋票的廣告:
自運呂宋票,專拆同業,兼售門市。遠處信購,原班回件。紅票克己兌現。今售九月票,分條六角賜顧。請至上海棋盤街,鴻昌號批發。光緒十八年七月十一日
代寄闈姓及呂宋票今開收進士闈姓請來投券可也,并有九月呂宋票出售,雙張洋12元,分條四開半張均照算。上海棋盤街北首喜得信。光緒十八年七月十一日
光得大彩專接批發,并收各號紅票公道,上年正三六月頭彩、四月二彩、本年五月二彩早已聲明,現售逐月呂宋票格外克己,函購立奉認明聚寶盆為證。上海棋盤街鴻運通。光緒十八年九月初六
上述三家都位于棋盤街(今河南中路),其中鴻昌號和鴻運通都是自家直接進貨。喜得信還兼營進士闈姓,“闈姓”是我國民間最早帶有彩票性質的活動,1880年前后,杭州人劉學詢在北京會試時將應試者的姓氏印在紙上定價出售,由購買者填選中榜者的姓,發榜后按猜中多少依次獲頭、二、三等彩。“闈姓”先風行于廣東,光緒初年還抽“闈姓”捐以助軍餉。
上面曾說到同治十年除呂宋票外,上海灘還有東洋白鴿票和中國人私自出售的“發財票”,但到葛元煦寫《滬游雜記》時,這些彩票都被禁止。“從前呂宋只一家,銷場不獨在中華。”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中外日報》所刊《橫財歌》的這句詩,大致反映了呂宋票在晚清上海一家獨大的地位。然而直到19世紀90年代末,呂宋票在上海的月銷量也不過是三四千張。有人以為當時每張彩票單價12元,即使這樣算,銷量雖比同治十年電報初通時增加一倍,但也就是每年凈值四五十萬銀元。呂宋票單價高數量小,雖然“猶有窮人大受累”,但彩民還是以有錢人為多。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五回“珠寶店巨金騙去州縣官實價開來”寫的就是老板伙計合伙買呂宋票引出的一段奇案:故事說南京城數一數二的珠寶店祥珍號的掌柜與伙計被一個寄居在店內的房客劉某騙取了一大筆的錢財,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在幕后策劃這場騙局的竟然是自家的老板。原來那祥珍號的東家名包道守,外號“包到手”,“到上海去,買了一張呂宋彩票回來,被他店里的掌柜、伙計們見了,要分他半張;他也答應了,當即裁下半張來。這半張是五條,那掌柜的要了三條;余下兩條,是各小伙計們公派了。當下銀兩交割清楚。過得幾天,電報到了,居然叫他中了頭彩,自然是大家歡喜。到上海去取了六萬塊洋錢回來:他占了三萬,掌柜的三條是一萬八,其余萬二,是眾伙計分了。當下這包到手,便要那掌柜合些股份在店里,那掌柜不肯。他又叫那些小伙計合股,誰知那些伙計們,一個個都是要摟著洋錢睡覺,看著洋錢吃飯的,沒有一個答應。因此他懷了恨了,下了這個毒手”。
呂宋票的頭獎都是一萬五千左右,即使祥珍號東家買的是雙張,獎金加倍也只有三萬,吳趼人筆下何以出現六萬大獎,這里只能暫且存疑。清末上海灘本來就是個藏污納垢之地,買彩票原就是一場賭博,“天地原為大騙場,發財海上出奇方。欲從萬里贏頭彩,買票爭投別發行”。光緒年間一首竹枝詞道出了上海人對彩票的認識。其實同治光緒年間上海以摸彩抓鬮進行的商業活動還不止發售呂宋白鴿票一項,同治十二年,亨達利洋行就曾以搖獎方式促銷價值1500英洋的金剛鉆戒指和金剛鉆圈,方法是先立100股,每股15英洋,顧客前來認購,候全部認購完集中來店搖獎。搖法用骰子三粒連搖三次合計點子第一者得金剛鉆戒指一只,第二者亦獲金剛鉆戒指一只,點子最小者得金剛鉆圈一副。
彩票不同于賭博的地方是它能為社會公益活動集資,所以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在1567年就建立了英國最早的政府彩票。1776年,法王路易十五發行了一種皇家彩票,所籌資金被用于緩解國家的債務。路易十五因而開創了彩票的專利事業,成為發行國家彩票的先驅。由于彩票業利潤高的緣故,荷蘭(1726年)、丹麥(1754年)、西班牙(1763年)、葡萄牙(1785年)、奧地利(1781年),都先后把發行彩票作為政府一種新的收入來源。上海發行呂宋票,租界當局和地方政府多少得益,但獲利最多的恐怕是西班牙政府。
19世紀末,在呂宋票停辦前后,又有幾家境外彩票搶灘上海,最先發行的為澳門彩票,后來還有長崎彩票、先令彩票等。1899年4月23日,上海廣濟公司發行江南義賑票,在張園開彩,廣濟是中國第一家由朝廷認可的彩票公司,他們辦彩票的名義是為了賑濟江蘇受災農民。此后,外國商人紛紛來上海開彩票公司,到1900年底,先后就已開出6家公司,總計每月發行彩票7萬張,一年金額420萬元,是華商廣濟公司的7倍,呂宋票的8倍。1901年,上海租界取締了外商的彩票公司,但各省官商仍然紛紛設立彩票公司,因為租界不能銷售彩票,這些彩票公司都開在了上海南市。陸士諤1909年寫的《新上海》,其中第十四回就有一段描寫當時上海彩票市場的風情:
……只見店鋪鱗次櫛比,招牌兒密密層層,金書大字,什么必得利咧,快發財咧,億屢中咧,更有紅紙牌兒寫著頭彩志喜、三彩志喜、明日開彩、快請發財等,五花八門,幾于目不暇接。耳朵里只聽得湖北票后日開彩,還剩一張頭彩,可要買了去!江南票可要買兩張,上月的頭彩是小號賣出的呢!那邊又道喂頭彩不要錯過了,快來買,快來買!只見每家柜臺里頭都靠著一人或是兩人,手里高擎著彩票兒,高聲喊嚷。
彩票泛濫,推銷彩票手段也層出不窮:
先生買張發財票,嬌聲嚦嚦耳邊叫,頭彩尚在莫錯過,包買票子包對號。兜票向來男子多,誰曉近來有女魔。宅堂公館多跑到,搜刮資產可奈何?
這是《圖畫日報》營業寫真專欄介紹上門兜售彩票的女推銷員。《圖畫日報》還有一首《橫財勿富命窮人》則寫了彩民屢試不中后的失望心情:
要發橫財須掘窖,其次還是買彩票。算命問卜更求神,揀定某票第某號。全張難買買幾條,坐立不安望電報。電報到時先脫空,癡心再望號單到。新老北門鬧紛紛,今朝號單到春申。各家彩店人擠滿,對明號碼付彩銀。一千八百亦常有,恭維財主何殷勤。惟我一月倒有數回買,算來從未中分文。看人得彩徒眼熱,方信橫財勿富命窮人。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