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在中國先秦古籍中單稱鹿,甲骨文的鹿字,即是麋鹿的象形描繪,突出雄麋的一對大的分叉之角、引人注目的大眼睛和四條善奔跑的腿。現在楷書的鹿字,其上部的“廣”,看不出是麋鹿角的變形,下部的“比”還可以理解是四條腿的變形,中間是單側大眼睛的象形,總的看,還可以使人聯想到它與甲骨文的鹿字有一脈相承的關系。需要指出的是,古籍中的單詞鹿雖即麋,但麋字出現以后,單獨的鹿,既可指麋,也可指其他的鹿。
麋鹿的學名Elaphurus davidianus,中譯達氏麋鹿。 所謂達氏是1866 年法國傳教士阿爾曼·大衛(達氏和大衛是David 的同音異譯)在北京麋鹿苑看到麋鹿以后所定的學名。麋鹿只產于中國,大衛是第一個看到麋鹿的歐洲人,讓世界首次知道中國有這種鹿科動物。確切地說,麋鹿的學名應定作Elaphurussinensis(中國) 才名正言順,但大衛定名在先,約定俗成,是不好改變的。
麋鹿在中華文明孕育中起有特殊的作用和深遠的影響。
考古發掘的新石器時代遺址表明,北起黑龍江、遼寧、山東,東到江蘇、浙江,南到海南的沿海一帶,都有鹿角的遺存發現,長江中游的湖南和黃河流域的陜西也有發現。
各地新石器遺址出土的動物遺骨中,以豬和麋鹿最多,豬是馴化的家畜,而麋鹿則是狩獵物,反映了原始農業時期狩獵還占很大的比重。
20世紀末,在江蘇大豐(現在國家四大麋鹿養殖場之一) 附近發掘出土了大批千余年前的麋鹿遺骨,將這些麋鹿遺骨的長度、直徑、質量等的數據,與現在繁殖的麋鹿角骨標本進行比較,基本上沒有什么變化。江蘇大豐在漢時屬廣陵郡,據晉·張華的《博物志》記載:“海陵縣(今江蘇省泰州一帶,漢時也屬廣陵郡)扶江接海,多麋鹿,千百為群,掘食草根,其處成泥,名曰麋,民人隨此而略,種稻不耕而獲其利,所收百倍。”這段記載表明,古代農民曾利用麋鹿踩踏過的爛糊泥土,直接播種水稻,歷史上稱之為麋田或麋耕。麋耕的田到底有限,后來農民受到麋耕的啟發,用水牛踩踏水田土,模仿麋耕,稱為蹄耕,其影響一直推廣到海南島、臺灣以及東南亞的一些國家和地區。
麋鹿的分布廣,數量多,體型高大優雅,逗人喜愛,麋鹿的皮、角(茸)、肉、骨、胎利用價值高,又容易獵取,從而成為前人狩獵的主要對象。麋鹿有一些獨特的生活習性,如一雄配多雌,冬季脫角等,而一般的鹿如梅花鹿、馬鹿等,都在夏天脫角。這種異常的現象,引起古人的注意和聯想,古人用陰陽二氣解釋,如《爾雅翼》說:“鹿是陽獸,情淫而游山。夏至得陰氣而解角,從陽退之象。麋是陰獸,情淫而游澤,冬至得陽氣而解角,從陰退之象。”這種描述,初看似屬迷信,但是含有深刻的道理。古人知道夏至后太陽的光照逐日縮短,晝短夜長的日子從此開始,意味著日積溫逐漸減少,故稱夏至是“陽退”之象。冬至后太陽的光照日漸延長,開始了晝長夜短的日子,意味著日積溫逐漸增加,故稱冬至是“陰退”之象。所以這里的陽退或陰退,可以理解為白晝光照長短的消長規律。白晝從短轉長的變化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天象,麋卻恰好是在冬至解角,成了象征這個轉折點的指示動物,這尤其使古人覺得麋的神秘莫測。所以早在《夏小正》中,把“隕麋角”作為夏歷十一月的物候指示:
十一月,王狩;陳筋甲;嗇人不從;隕麋角。
“隕麋角”是羌、藏族語言的詞序,主語后置,漢語詞序是主語前置,按漢族詞序,應作“麋角隕”或“麋角解”。后世文獻都作“麋角解”。根據現代的觀察,證明麋角的確是在冬至時脫落,而梅花鹿、馬鹿等都在夏至時脫落。
“隕麋角”是原始的以物候定天時的經驗之一,其地位特別重要。雄麋的身軀高大,其角重復分叉,形成巨大的樹冠狀,雄偉美觀,象征著高貴、領袖的地位。這樣巨大的角竟然在冬至時脫落,開春后又能迅速重生,與天象的大地回春緊密聯系。麋鹿通常在陽歷七月份交配,一雄配十雌,懷孕期長達十個月以上(315~350天),故頭年的七月交配懷孕,要到來年五六月產仔,每胎僅產一仔,與人類很相似。而麋角生長之快速,更是早就引起古人的驚異。南宋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說,哺乳的動物,肌肉生長最快,筋次之,骨的生長最慢,所以一個人要到二十歲時才骨髓方堅,“唯麋角自生至堅,無兩月之久,大者乃重二十余斤,其堅如石,計一晝夜須生數兩,凡骨之頓成長,神訊無甚于此,雖草木至易生者,亦無能及之”。所以麋角是“此骨之至強者,所以能補骨血,堅陽道,強精髓也”。統治者從這種神秘的自然力中產生了以麋象征皇權的強大力量的思想,認為是天人感應的結果。如《史記·淮陰侯列傳》:“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裴《集解》引張晏曰:“以鹿喻帝位也。” 這就是后世成語“逐鹿中原”的來源。逐鹿就是爭奪王權。《史記·殷本紀第三》說周武王伐紂,紂王兵敗,“登鹿臺,衣其寶玉衣,赴火而死”。紂王登鹿臺自焚,是表示與他的皇位(鹿臺)同歸于盡。
麋鹿因與原始農業及狩獵的關系極其密切,導致人們過度的捕獵,使得“鹿口”不斷下降。早在春秋時,統治者已經開始興建人工飼養的麋鹿場,稱之為鹿苑,以供觀賞兼狩獵之用,這鹿苑的名稱和建制一直保留到清代。
周文王時筑有靈臺,臺下有很大的靈囿,放養動物;囿中又辟有池沼,以養魚類,稱靈沼。《詩·大雅·靈臺》:“經始靈臺,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王在靈囿,鹿攸伏,鹿濯濯。白鳥。王在靈沼,于魚躍……”據毛傳的解釋:“囿,所以域養禽獸也。天子百里,諸侯四十里。”說明不單是天子,各諸侯國也有囿,但范圍要比天子小些。
皇家苑囿里養麋,供觀賞、看麋角隕和行獵的制度,歷代都有記載,不一一列舉。這個制度一直延續到清代。到19世紀末,北京南苑(現稱麋鹿苑)還飼養著兩三百只麋鹿,1894年永定河泛濫,洪水沖壞了皇家獵場圍墻,部分麋鹿逃散被獵食。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剩余的南苑麋鹿被掠往歐洲,至此中國境內再無麋鹿,直到1985年,英國將人工繁殖的部分麋鹿送還給中國。現在,我國已將麋鹿分別放養在北京南苑、江蘇大興和湖北石首三個國家級的保護區里,通過自然繁殖,恢復了這一瀕臨滅絕的原產中國的麋種,麋鹿種群的數量累計已超過了千頭。
麋鹿經歷過不斷的獵殺,其對中華文化的深遠影響,因鹿口的急速減少而幾乎被人們遺忘。其實,它的潛在影響一經揭示,還是出人意料、令人驚異的。
先從麋說起,麋為什么從鹿下加米得音?米這個音,有神秘弄不清楚之義,如走路失去方向,稱“迷路”(“米加足”成迷)。同樣,弄不清楚的事叫謎(迷旁加言成謎)。沼澤地的泥土被麋鹿踩踏成一片爛糊,就叫壤麋、麋田,所以麋發米音的根源即在上述的米義。
再看(麗)字,在甲骨文里,是在麋的上面加雙鹿,是兩張鹿皮的簡化,皮上有斑紋。現今簡化字的“麗”,還保留雙鹿皮斑紋的樣子。
麗的成雙之義,被麗的大量其他的義所掩蓋,于是在麗旁加人,成儷,專指成雙的人和物。如《儀禮·士冠禮第一》:“乃禮賓。以壹獻之禮。主人酬賓,束帛,儷皮。”又,《儀禮·士婚禮第二》:“婚禮......納征:玄,束帛,儷皮。如納吉禮。”古代的婚娶,賀客都要送儷皮,因為儷代表夫妻成雙,所以稱夫婦為伉儷。只是到了后世,鹿皮不易多得,乃改用束帛,送禮用儷皮的現象也隨之消亡。
與吉祥有關又從鹿的字,是慶(慶)字,慶在小篆里的形狀是鹿的下面一顆心,心下是人的足。在甲骨文里這足就是一個人,人的上身突出他的心,置于鹿皮下。意思是將鹿皮作為禮物,送給對方,表示一片心意,因而表達出喜慶和慶祝的意思。當人們沉醉在喜慶心情里的時候,恐怕沒有人會想起它與麋鹿的關系了。簡化字的“慶”失去了慶的構字原意,看不出與慶祝、喜慶有任何的聯系了。
鹿上加林為麓,麓有陸地義。《周禮·地官·林衡》說麓是“掌巡麓之禁令而平林麓之大小,及所生者”。也即《說文》所指出的:“麓,守山林吏也。”林和麓的區別是“竹木生平地曰林,山足曰麓”。所以麓和陸的義相同。使人感到奇怪的是甲骨金文里常用錄作麓的同義詞,在錄的周邊加木,和麓同音通用,在《甲骨文編》和《古文字類編》里,都把錄和麓放在一起。另有錄加水成“淥”,與“漉”同音通假。這錄和鹿除了同音互通外,其本身是否也與鹿有關呢?筆者覺得是有關系。
錄在甲骨文里是一個皮囊狀的東西,其上有柄,下邊有幾滴水點狀的東西。筆者推想,這個皮囊狀的東西可能是鹿胎?或鹿皮制作的囊?這囊狀的錄,是一種提取染料的工具,或者過濾汁液用的工具。如把染料植物的葉子摘下來,搗爛以后,放進囊里,加以擠壓,染料的汁液便向下流出來,用作染色原料。或者把帶渣滓的東西放進囊里,經過過濾,可以獲得潔凈的液體(如清酒)。因為這囊是鹿胎或鹿皮制成(后世改用布帛),故發音同鹿,錄的字形象囊。錄之為囊(即便是簡化字的錄,也還可看出,上半是囊,下半是水滴),又可由“簏”字證明,簏也作,凡是竹編的圓形器具都稱簏、籮或簍;竹編的方形器具都稱筐,至今口語的籮筐、簍筐,也即簏筐。錄之供過濾用,可用漉字證明。漉就是濾去渣滓,得到清液。前人稱漉酒的布為漉囊,又稱漉酒巾,后世鹿的資源疾減了,改用葛,稱葛巾。晉代的陶潛(淵明)嗜酒,《宋書·陶潛傳》說:“郡將侯潛,值得酒熟,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著之。” 從此有了“葛巾漉酒”的典故,歷代詩人多有歌詠。如李白《戲贈鄭溧陽》詩:“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素琴本無弦,漉酒用葛巾。” 漉有過漉(過濾)之義,從而又獲得干涸之義,《禮記·月令第六》:“仲春之月……是月也,毋竭川澤,毋漉陂池,毋焚山林。”毋漉陂池,指不要把陂池所蓄的水都漉干涸了,這里的漉和竭同義。
從皮囊里擠出的液體,是一滴一滴流出來的,聯系到用文字記錄口語,也是一個一個字(音)記錄下來的,于是有了或字,字去掉竹頭,便是(簡化字作錄)。古代稱登記財產、財物、古籍書目等為簿,現代稱記錄。從具體的過漉(濾)之錄,到抽象的記錄之錄,是思維的一次飛躍。
錄字加示旁成祿,《說文·示部》:“祿,福也。”福在甲骨文和金文里原是“示”旁一“尊”酒,向上天或祖宗祭祀,祈求賜給幸福。那么,祿之訓福,是從鹿得義,古代以鹿為吉祥物,祿自然獲得福的義。福來自上天和祖先的賜予,福的抽象成分居多;祿則是從鹿得義,向具體的方向發展,如古代各級官吏的工資,是發實物的糧食,稱俸祿或祿米,賜給官吏的農田,稱祿田。地位越高,俸祿和祿田也越多。
從20世紀下半葉起,人類進入一個環保意識復蘇的時期。現在回顧我們與麋鹿共處的這段歷時萬年的歷史,實在沒有什么令人自豪之處。相反,人們應該有所反省。麋鹿并不是吃人的猛獸,它性情溫和善良,但只因它的皮肉角的利用價值極高,而不斷遭到人們的捕殺,幾乎把它逼迫到滅絕的邊緣,現在,人們終于意識到了這個錯誤,保護與拯救被人類肆意捕殺的稀有物種,已經成為世界性的共同目標和自覺行動。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