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用來為缺德獻策鑿開一條避免良心譴責的暗道
如果有誰要說“價值無涉”的半個不字,是會被一大堆學問家恥笑的。“價值無涉”可是馬克斯·韋伯為社會科學立下的法呢。
這確實是韋伯立下的法,在學問家眼里,差不多如同摩西為猶太人立法那樣神圣。雖然韋伯也并不否定價值關聯或者價值判斷在社會科學中的作用,然而畢竟大家只樂于接受“價值無涉”,好像一旦承認價值判斷,社會科學就會成為政治奴仆或者不配成為科學一般。
“價值無涉”成就了學術的獨立,也為學術“不講道德”提供了庇護,價值判斷已經不再被認為有意義。我知道經濟學家就鮮明地表示了“經濟學不講道德”的態度,而只是需求、效用、交換、價格等等,據說道德不是經濟學要關心的問題。
不講道德以后,經濟學真的變成了一把好快刀。例如有一年發大水,有的地方“人或為魚鱉”,毀掉的設施不少,損失的房屋更是不計其數,大水一退,立即有經濟學家高呼“水災拉動GDP增長”,是一個很好的發展機會。設施壞了要修復,房子倒了要重建,這就有了需求,黃沙水泥窗玻璃都好賣,帶動相關產業發展。大家一看,果然是這個道理,除舊布新,再建家園,簡直就是一樁其樂何如的事情,那些家園被毀的人們無告的臉神經濟學家是不在意的,經濟學也不必講人性,或者說只承認一個人性,那就是“理性人假設”,感情問題固不在經濟學范疇之內,經濟學家戴上職業眼鏡,就沒感情可言了。
要說真的“價值無涉”吧,好像又不盡然。經濟學不講人性、道德或良心,看起來是“價值無涉”了,不講好壞了,把價值問題清除出去了,實際上卻仍然在講好壞,只是要另講出一套好壞來。把道德、政治、分配、公平等因素清除出去以后,經濟簡單化為經營,企業固然是經營,國家與社會不過一“經營”領域罷了,什么“經世濟民”,難道除了“經世”之外還有“濟民”的辦法嗎,所以只談論“經世”就好了,要談濟民就是不好的。腐敗嘛,是有利的,這可以把權力賣掉啊,實際上提高了效率,而且錢來權往,資本也并不消失。醫療教育高收費,房地產大漲價,都是可喜的,這樣就開辟了新的消費領域,拉動了內需,把存款都“逼出來了”,而且刺激了賺錢的愿望啊,人們將因此而更加拼命地工作,效率又得以提高。減員可以增效,國企賣給經營者可以增效,這是好的,在失業與趁火打劫的是非問題上計較就是不好的。
當然,經濟時代嘛,經濟學又是顯學,或者叫霸王之學,故而經濟學是要照耀到所有的地方去的,“婚姻的經濟學分析”、“做愛的經濟學分析”、“說謊的經濟學分析”、“募捐的經濟學分析”、“單身的經濟學分析”、“開會的經濟學分析”等等,都會有人來做。經濟學可以談論一切問題,但這并不意味著所有人都可以來談論經濟,因為“不懂經濟學,就不要談經濟問題”。擁有單邊話語權,這就是顯學的厲害。
顯學的厲害,還在于擁有一種意識形態的功能。經濟學怕講了道德就感情用事不客觀,所以不講道德,又有什么學問該講道德呢,都可以不講道德的。歷史學,也很怕不客觀,所以也不能“兒女子態”,為情所困,為道德所累,以至于辨不清歷史大勢,舉凡岳飛抗金是否不利于民族融合、史可法抗清是否逆歷史潮流而動、清兵屠揚州是否有助于盛世的塑造,都是新的課題,值得研究。法學就該講道德嗎,更加不能,法律與道德本來就應當區分開來的,你說嚴刑峻法不好,但它畢竟是法啊,是法就要遵循,不管法是好是壞,你都得接受,法本身道德不道德,那不是你該管的,你的義務是遵守。新聞呢,真實乃是生命,更加不必顧道德了,只要真實就好,殺人嘛,怎么殺的,殺了幾刀,身首是否異處,原原本本拍了來,隱私嘛,不干犯一下你也意識不到隱私權是多么重要,就像胃不疼你就感受不到胃在工作是不是。政治也不必講道德,豈不見馬基雅維利寫《君主論》嗎,早就將道德從政治中剔除了。文學藝術當然也不可以講道德了,生活本身就多有不道德之事,用不著你來剪裁和評說,你要忠實于生活。
這就是說,道德就留給倫理學家講講好了,除了倫理學家,所有人都不必再去講道德、良知。所有價值問題,讓倫理學給包圓了,成為倫理學的專業活,別人不必操心,各人干各人“價值無涉”的事去。據說即使如此,社會仍然很好,因為“我們并非沒有道德,只是不去講它”。但“并非沒有道德”的經濟學家講腐敗有利、失業不足慮、水災有好處等等,又實在讓人看不出“并非沒有道德”來,但此時,“價值無涉”正好用來為缺德獻策鑿開一條避免良心譴責的暗道,——這是“價值無涉”在避免學術為非學術所困、讓社會科學得以成為科學之外的第三個功能。
劉洪波,1966年生。畢業于武漢大學圖書館學系。現為長江日報評論員。有雜文集《文化的見鬼》、《高雅的落俗》、《蒼蠅的光榮》、《讀出滑稽》、《淳樸的異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