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動剃須刀

父親是個大胡子，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美須公”，到了我母親那里就變成了充滿貶義的“稻草毛”。我很小的時候最怕也最向往的就是父親一把把我抱起，然后臉貼著臉地使勁用他滿面的大胡子扎我，很痛，但我藉此可以沒有距離地聞著父親那成熟男人特有的濃密頭發的氣息和劣質煙草混合的味道。時至今日我依然能毫不費力地回味起父親那種獨特的氣息并深深迷戀。

其實這讓父親頗自欣賞的絡腮胡子常常也令他痛苦不堪。那個時候鄉下的剃頭匠給人修刮一次臉的價錢是五毛錢，而每次我父親把這個價格增加一倍時剃頭匠也極不情愿，那要花費他很長時間和精力。沒有辦法，父親只好自己動手解決，用家里那把有些生銹很鈍的剪刀剪，剪不干凈的就用鑷子拔，每次看他一根根地拔得齜牙咧嘴痛苦的神情時，我都乖巧地偎在他身邊告訴他：“爸爸，佳正長大了掙錢給你買一個好的刮胡刀子?！蔽蚁肽莻€時候的父親心里滿是愉悅和幸福的感覺：“嗯，小兔崽子曉得哄老子哩！”

長大后參加工作的第一個月拿上微薄的工資，頭一件事情就是記著給父親買一個剃須刀，不過我沒舍得多花錢在大商場里給他買，在我工作的這個城市里一個小商品批發市場里，我花了20元錢給他買了一個一般的剃須刀，然后用探親的機會捎給他。

我完全可以想像得出我的父母親在那一刻內心有多么激動，甚至可以說是溢于言表。當我從提包里一件件取出幾乎花光我全部工資給他們買的禮物，有給母親的人參干和桂圓干，有給兩個妹妹的連衣裙和書包，最后就是我給父親買的一條“合肥牌”香煙和那個電動剃須刀。父親從來沒有見過那么新奇還會自己轉動能刮胡子的機器，在手里搗鼓半天不得要領，我不得不教了他好幾遍怎么裝上配件怎么開關怎么清洗。終于可以自己使喚了，父親就當場試刮起來，一邊刮一邊含糊不清地說：“嗯，這玩意真好，土包子開洋葷了，兔崽子曉得孝順老子了！”

那個剃須刀終究是個質量不過關的偽劣產品，時間不長就壞了好幾次，且在使用的過程中常常夾住父親那鋼絲刷一般的胡須，痛得他照舊齜牙咧嘴，父親用了還不到半年就干脆徹底地壞了。我回家時看到父親又操起了剪刀剪著胡子，心里很是過意不去和內疚，我跟他說，爸，以后我一定給你買一個最好的。打小就過著貧苦日子的父親一直勤儉慣了，怎么都不讓我再花錢買，說這么多年習慣用剪刀剪胡子了。

后來我離開了家鄉的那座小城四處漂流，最后選擇了在離故園幾千里之外的西安這座古老的省會城市暫時棲居下來。就在我來西安近兩個年頭都沒有回一趟老家快接近第二年的年底時的某一天，我接到了妹妹從老家打給我的電話，在電話里她非常焦慮地告訴我父親生病躺下了，想讓我馬上回去看看他。接到電話后我就準備著收拾回家的行囊，心里琢磨該給父親買一件什么像樣的禮物，突然就想到了還是給他買一個好的剃須刀吧。在往火車站趕的途中我拐到東大街一家大商場里，在小家電專柜前我花了近一千元給父親買了一把“飛利浦”三刀頭電動剃須刀。

到家的當日上午父親正好被妹妹和母親送進了醫院檢查病因，我隨即趕去醫院。見到我真切地站在他們面前時，正在排隊等候做“B型超聲波”和“CT掃描”檢查的父親一下子紅了眼圈，死死地拉住我的手不放哽咽著：“佳正，你可回來了！”我小聲地寬慰著他，然后就從行李包里拿出給他買的剃須刀遞到了他的手上，他非得要知道這刀子要多少錢，我只好如實相告，父親一下子就對我生起氣來：“你這孩子，你真的是不曉得鹽有多咸醋有多酸，這么大手大腳花九百多塊錢買一個小刮胡刀子，你以后真是不想過日子了，唉……”我站在他面前只有手足無措。最后還是母親和妹妹勸慰他：“你兒子也是孝敬你才花了這么多錢給你買的，況且都已經買了又不能退回去你就別責怪他了?！备赣H這才作罷。

檢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在寬大的CT室里，我的醫生同學讓我父親先出去上趟廁所再進來。在父親滿是狐疑的眼光和神情被母親和妹妹攙扶著走出去后，同學告訴我父親得的是不治之癥——肝癌，且是晚期，最多也就個把月左右的時間了。說是像我父親這樣的病情和病況他們醫院是不會收治的了，讓我們回去準備父親的后事。一直到現在我還是無法記起當時我的神情，只是腦子在那一剎那空空如也，然后拼命壓抑自己巨大的傷悲，為的是不讓父親看見。

從醫院出來后父親不停地問我：“佳正，怎么不住院呢？我和你媽在家都商量好了讓我住院治療，你看生活用品都帶來了醫院怎么不讓我住院醫治呢？”望著父親幾近絕望的神情我痛得無法回答，只是麻木地照著醫生的話裝做沒事似的騙他：“醫生檢查了你沒什么大病的啊，讓帶些藥回去在家里調理就行了，不需要住院的?！备赣H這才似乎是放下心來，說他餓了，想吃肉包子。等我買來十幾個包子后父親像是真的餓了，吃得很急，一不小心沒托住包著肉包子的油紙，包子掉了一地，父親吃力地彎下腰來，一只只地撿拾著。那天風很大，我在后面看見父親撿著包子而彎下來被病痛折磨得瘦弱佝僂的背影，被風吹得蓬亂的花白的頭發，再也無法忍住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只好背轉身去偷偷地抹著。

請了十天的事假很快就到了，父親不停地催著我回單位上班，說我在外面做事不能失信于人，說他沒事，家里還有你母親和妹妹照顧著哩。回到單位上班的第五天妹妹的電話就來了，告訴我父親頭一天夜里已經去了。我清楚地記得接完電話我就在辦公室里號啕痛哭，沒有人能勸得住我。

急匆匆地回去奔喪，站在父親的遺容前我就像流干了眼淚似的再也哭不出一點聲來，心里只有疼痛，只有那種深入骨髓的痛！母親遞給我一只扎得密實的布口袋，說是父親讓她親手交給我的。我打開袋子，袋子里靜靜地躺著我買給父親的那把“飛利浦”三刀頭電動剃須刀和一封父親那剛勁有力的正楷字體寫給我的信：

佳正，我的兒子，當你看到爸爸給你的這封信時，我與你已陰陽相隔了……

那天在醫院做完“B超”和“CT”后你的那個同學讓我從屋子里出去上趟廁所時，其實我就已經知道我的病是沒治的了，兒子，你能想得出我當時的心情嗎？我想就在那里死死地哭一場，可我不能也沒有辦法做到，就像你騙我一樣我也裝做沒事人似的，還有你媽媽和你妹妹，她們是女人，她們還得要往前過啊……

佳正，從小你就是個聽話孝順的也懂得事理的孩子，我走了也放心了，我不擔心你在社會上站不住腳的，有你，我也不擔心你的媽媽和妹妹以后的生活了。

爸爸這一生沒干過什么大事業，沒有給你創造什么好的環境和條件，也沒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東西送給你，你買給我的那個刮胡刀子我一次都沒有用過，那么貴重的東西我舍不得用它，就算是老爸送給你的禮物吧。不過我還是要說你兩句，以后花錢可不敢這么大手大腳的了，過日子要細水長流……

我的好兒子，你曉得我有多舍不得你，還有你媽媽和你妹妹，我是真的不想死，我才52歲……

看完父親的信我的雙眼早已是淚如雨下，我顫抖的雙手捧著那把電動剃須刀，那上面似乎還有父親殘留的體溫，我在心里默默地告訴父親：爸爸，在兒子的心里，你就是最好的父親，你淳樸的秉性、勤勞節儉的作風和對下輩的寬厚仁慈就是送給我最好最貴重的禮物了，兒子將會受用一生。

（陳貴摘自《伊媚》童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