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選擇的寓言（外一篇）

多年前有位老師曾經(jīng)對我說過：意大利人特別善于用寓言來解釋人生，比如卡爾維諾。因為深度閱讀能力的欠缺，我對歐美的小說一直是敬而遠之，所以一直沒有機會對此進行印證。幸好講述寓言并不單是文學可以做到，電影也可以。

一部好電影的所有組成元素在《海上鋼琴師》中都有著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傳奇，深刻，浪漫，雋永，優(yōu)美而靈動的音樂，華美的畫面，精致的構圖，以及一流的表演。

影片的主人公，一個天賦異秉的鋼琴家，是個被遺棄在巨型渡輪上的孤兒，名叫１９００。在船上長大，一生沒有離開過大船，他生命的全部由鋼琴和大船組成。一生只有一次想要離開渡輪走向陸地，那是因為鐘情于一個在船上邂逅的美麗少女。然而，陸地上的生活對于他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那種陌生讓他恐懼，最終恐懼讓他對陸地望而卻步，他選擇了退回船上。此后再沒有什么東西，能讓他離開那艘船，即使是生存與否這樣的問題。美麗少女的深情回望成為留在他內心深處永遠無法痊愈的一道傷口。

作為一部表現(xiàn)音樂天才的電影，音樂自然是影片中無法回避的部分。

通常來說，表現(xiàn)音樂的電影很難抓人。在所有人類創(chuàng)造的文化當中，音樂是個精靈一樣的貴族。它超越于現(xiàn)實之上的本質讓它與現(xiàn)實拉開了巨大的距離，這樣的距離對于人類中很大一部分來說，是窮其一生之力都難以跨越的。所以那些試圖以音樂為主題或是載體來詮釋人生的影片，大多會因為脫離了實際而很難讓人接受和產(chǎn)生共鳴。

《海上鋼琴師》則有著完全不同的表現(xiàn)。導演以驚人的智力讓音樂這個精靈一樣的貴族在凡間顯身，音樂在本片中是可以“看得見”的。

影片中“１９００”和一名鋼琴家在船上展開了一場關于鋼琴演奏的較量，鋼琴家在開始演奏之時，把一支點燃的香煙放在了琴邊，等到山呼海嘯般的奏鳴停止，香煙的煙灰完好無損，絲毫沒有掉落。

１９００在演奏時將一支未點燃的香煙放在琴旁，一曲奏罷，１９００把香煙湊近琴弦，香煙竟然在瞬間燃燒了起來。

一個技藝動靜和諧，音樂極具張揚的霸氣，沉穩(wěn)而傲慢，一個是平靜溫婉中蘊藏著如火的熱情。

這場關于音樂的較量，堪稱是影片的神來之筆。是這部整體節(jié)奏深沉舒緩的影片中惟一讓人心潮澎湃，血脈賁張之處。

還有，當１９００即興創(chuàng)作并彈奏那段讓他產(chǎn)生愛情的音樂時，船艙內一片橙色和紅色的世界，舷窗外碧海藍天，回眸淺笑的美麗少女，１９００臉上的向往與沉迷，從他手指間源源而出的深情而又略帶傷感的美妙樂曲，影片溫柔繾綣的浪漫情調被表現(xiàn)得無以復加。１９００臉上的向往和深情而又傷感的音樂悄然公開了他對心中那個美麗少女的懷想和思念，音樂和畫面的完美結合，讓那些從來都是縈繞于心靈中的情感竟然變得觸手可及。

影片的畫面色彩鋪張，華美而眩目，成為影片浪漫情調的最好支持，更讓人嘆服的是華美的畫面絲毫沒有妨礙影片深邃的主題，反而和浪漫情調一起成為展現(xiàn)深邃主題最好的同謀。愛情是人生眾多選擇中的一個。選擇中的無奈，造成了有情人難成眷屬的命運，成為傷痛的原因。影片在浪漫的同時蘊藏了無限的憂傷。

影片中的巨型渡輪和陸地都是寓言中的象征符號，分別代表了人類已知和未知的世界。１９００對于陌生世界的恐懼事實上代表了人對未知世界的普遍迷茫、惶惑和恐懼。主人公說過，“陸地上太多的選擇，會讓我無所適從?！睂λ?，陸地是艘太大的船，有著太多美女，太多的誘惑和選擇。他無法應付那樣的境況，他選擇了退卻。事實上，他是選擇了單一而不是豐富的人生。

人的一生會同太多的人和事相遇，看來仿佛色彩斑斕，豐富如同四十大盜的寶藏。而實際是每個人可以選擇的余地小而又小。因為帶上過多的東西會讓人步履蹣跚。

就像那個在神的幫助下可以實現(xiàn)三個愿望的人，愿望太多，機會太少，所以他的第一個愿望是什么都要，好的和壞的東西蜂擁而至，讓他無所適從。無奈之下，第二個愿望就成了什么都不要。于是神要把他的生命也帶走。他的第三個愿望只好是：把我留下。三個愿望全部實現(xiàn)之后，他和原來沒有什么兩樣。

人找不到自己，往往因為想要探尋太多的未知，面對太多的選擇會讓人最終迷失。影片中的１９００正是為了避免這樣的情況出現(xiàn)，所以只能是堅守在那艘大船上，在鋼琴上自得其樂。說來有些無奈，但的確明智。主人公的無奈無疑增加了影片的悲劇色彩。而最終把影片的悲劇性推向極致的是：１９００為了堅持自己的選擇而固執(zhí)地放棄自己年輕的生命，同那艘老朽了的渡輪一起在爆炸中化作陣陣濃煙。

影片深邃的主題——關于人生的選擇，在此刻得到了終極的闡述。

一部寓意深刻的電影，看完之后總是讓人欲言又止，陷入到深度失語的狀態(tài)當中?！逗Ｉ箱撉賻煛肪褪沁@樣的電影，它帶給我的是一個龐大而且飽滿的思想空間，然而我卻無法全面準確地表達我的感受。

這應該就是我的那位老師說過的，意大利人的非凡之處。把一個復雜深邃而且龐大的人生命題，用一個寓言變得簡單明了線條清晰。生命的神圣在嚴酷的人生中的際遇，因為一個寓言而變成一縷縈繞于天際的經(jīng)久不散的清煙。

在命運里狂奔

羅拉必須在２０分鐘之內搞到１０萬馬克。否則，弄丟了黑幫巨款的男朋友性命堪憂。

黑幫、犯罪、愛情，德國影片《疾走羅拉》在一開始時，提供給我的完全是一部通俗商業(yè)片所慣有的信息元素。讓我對這部影片的期望值大打折扣。如果要看這一類影片的話，我寧愿投入到好萊塢的懷抱。以商業(yè)片而論，好萊塢流水生產(chǎn)線上的產(chǎn)品起碼可以保證巨大的投入和制作的精良。完全是因為自己對德國影片的涉獵過少，才讓我打消了把它從影碟機里拿出來的念頭。事后我為此而感到慶幸。

當紅色的電話話筒從羅拉的手中被拋出，在空中畫出一道優(yōu)美的紅色弧線，優(yōu)雅而又準確地落下，掉在話機上時，我的大腦皮層一下就被一種異樣的電流所擊中，從而變得興奮起來！

這應該是部非同一般的影片。那個鏡頭明確地提醒我，影片到現(xiàn)在方才開始漸入佳境。

強勁不羈的電子音樂響起，扔下話筒的羅拉開始在音樂中奮力奔跑，目的是要找到父親尋求幫助。野性和力量成為鏡頭中最突出的東西，這個長鏡頭美得讓人有眩暈之感。夾雜其中的卡通片段新鮮而且有趣。造型夸張的卡通人物和強勁的電子樂完美結合，伙同羅拉狂奔的畫面，交替沖擊著我的感官神經(jīng)，讓人有現(xiàn)實與虛幻同時存在的恍惚。畫面中刻意設計的暖色調讓奔跑中的羅拉更具熱情和活力。只是影片的發(fā)展卻讓人漸漸地陷入絕望當中。

羅拉向父親的求援遭到了無情的拒絕，隨后與男朋友一起打劫的結果是飲彈身亡。

這無論怎么說都是一個悲慘傷感的結局。人們往往在這時候會有“如果一切可以重來”的想法?，F(xiàn)實的生活中，這無疑是一種等同于幻想的奢望。但在這里，影片的導演扮演了神或者是上帝的角色。他給了羅拉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

于是話筒再次在空中畫出了那道優(yōu)美的弧線。羅拉又開始奔跑，在逐漸加重的喘息聲和呼嘯而過的景色中，曾經(jīng)與羅拉的生命有過相交的事物一一再現(xiàn)，只是在導演的安排下，那些相交有了些微的變化。這些細小的變化，也就是我們在生活中常常提到的“偶然性”，讓結局與第一次迥然不同。不過仍然是個悲傷的結局，這次是羅拉的男友命喪于車輪之下。

電話再次在空中飛舞，羅拉再次開始奔跑。

導演安排的偶然性，導致了結局又一次的變化。這次的結局與影片中惟一始終沒有變化的元素——刻意為之的暖色調有了和諧與統(tǒng)一，一個大團圓式的結局。

這三個橋段都是在生活中可以獨立存在的。它是三種不同的命運。造成這三種不同命運的其實只是一些我們不會在意和無法有意識地確定與控制的細小的改變。

命運與偶然性的那種曖昧關系，在影片中被導演以一種生活中的不可能存在方式進行了解讀和展示。

命運就如同宇宙中的黑洞，看不見，但卻真實存在。它無邊無際，而且力量巨大得讓人無力抗衡，也無法抗衡。在很多時候人們往往是回過頭時才能發(fā)現(xiàn)和明了命運是在什么時候悄然有了變化和更改，但一切都已經(jīng)成為定局。而這種清醒的情況也并不多見，更多的時候，更多人在走到盡頭的時候仍然對自己為何有這樣那樣的命運、是誰在起著決定作用而惘然無知。

影片中羅拉每個細小的改變不僅僅改變了她自己的命運，那些在生命的軌跡中不幸或幸運偶然地與羅拉相交的人，也因為羅拉的改變，有了不同的命運。

事實上世界上每個人甚至是一切的事物都是如此的相互依從、依賴和相互影響。任何一個人和任何某個事物都會在無意間改變某人的命運。而且影片中出現(xiàn)的人和事物還僅僅是以單獨的個體和平等的能量存在。對周遭事物施加的影響，就已經(jīng)讓人猝不及防和無可奈何。還不包括現(xiàn)實生活中，那些異于常人常物，擁有非同一般人與物的能量個體對周遭人、物的影響，以及因為某個特別原因出現(xiàn)個體集中為群體時而擁有巨大能量之后對他人的影響。

命運，實在是讓人難以確定與琢磨。

原來“失之毫厘，謬以千里”這句話，也可以是命運的一種精確的解讀。

該片的導演湯姆·提克威是上個世紀９０年代德國影壇升起的一顆耀眼的明星。《疾走羅拉》是他拍攝于１９９８年的一部影片。對命運的這種奇異解讀和解構以及展現(xiàn)是該片最大的特色和成功之處。

不過影片中三個橋段的排列順序和貫徹影片三個橋段始終的暖色調的寓意，讓本片最終披上了溫情和理想的外衣。落入到了一種俗套當中。如果三個橋段以一種完全相反的方式來安排，那么會給人怎樣的震撼？當然人們也會因為角色最終遭遇的悲慘命運而產(chǎn)生絕望和徹底的無奈。

或許導演湯姆·提克威的對命運的清醒和洞察還不夠徹底，也或者作為一個人，種類共有的弱點讓他無法或不愿意把完全的真實展現(xiàn)出來。這種人類整個種群共有的弱點也是導演本人無法抗拒的一種宿命。

如果把三個橋段平行看待，不做順序上的排列，再把暖色調改變?yōu)橐环N中性色彩，應該才是對于這部影片本身主題最正確的解讀——人類其實永遠也難以真正地清晰地洞察和掌控命運，我們能做的僅僅是像羅拉那樣——奮力狂奔。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