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皮定均,安徽金寨人,1914年生,1930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抗戰時期曾任八路軍一二九師特務團團長、豫西抗日獨立支隊司令員,解放戰爭時期任華東野戰軍第六縱隊副司令員、第二十四軍軍長,新中國成立后,歷任福建軍區副司令員、福州軍區副司令員、蘭州軍區司令員、福州軍區司令員。1955年被授予中將軍銜。1976年指揮軍事演習時因飛機失事殉職。今年是皮定均將軍殉職30周年,本刊特發此文,以示紀念。
1969年11月,皮定均奉命調任蘭州軍區司令員。第二年初,我也從部隊調到軍區人民軍隊報社當編輯,有幸在皮司令麾下工作。我雖然與皮司令接觸得不多,但他給我的印象卻極為深刻。他在短短4年的任期內,留下了數不清的生動故事,直至今天,還可以讓老同志津津有味地說上幾天幾夜。
皮司令到蘭州后,有相當一段時間,軍區司令部和我們報社同在一個辦公樓上,進出一個樓門,我們上下班經常與首長碰面。我剛來報社不久,就聽到不少關于新來司令嚴厲治軍的事例,機關干部生怕舉止不當或軍容不整被皮司令發現挨“剋”,一般看見他過來就會遠遠避開,我同樣也不例外。
一天清晨,我在上班的路上看到他在前面走,便放慢了腳步,遠遠地跟在后面,當走到辦公樓附近時,皮司令好像后面長了眼睛,突然轉身將我喊住:“請你過來一下。”我愣住了,心里“砰砰”亂跳,生怕他會提出個什么問題將我問住。我趕緊跑到他跟前敬了個禮,問:“司令叫我有啥事?”皮司令說:“你到樓前那輛吉普車前聽一聽響不響。”我快步跑到那輛車前仔細聽了一下,沒有聽到響聲就回來對他說:“沒有響聲。”他說:“沒有就好。”然后和我一起進了辦公大樓。這個舉動,使我第一次見識了皮司令細致的工作作風。
后來,皮司令員只要從部隊回到機關,都要抽時間到機關的各個部室走走,也多次參加我們報社編輯科的黨小組活動和雷打不動的“天天讀”,同大家一起學習,一起討論,我漸漸對司令熟悉起來,也開始慢慢地了解他。
皮定均司令員治軍之嚴是赫赫有名的。
知道他歷史的人,都知道他執法如山,執紀如刀,毫不含糊。多起“揮淚斬馬謖”的事件,不僅震撼所轄部隊,在地方百姓中也產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他的鐵面無私和嚴厲,甚至在軍區部隊一些領導干部心中都形成了心理壓力,也演繹了許多傳說。
比如,我在某師采訪時,這個師的師長親口對我說,一天半夜,他在睡夢中聽警衛員喊:“師長,皮司令員來電話了。”他一下跳起來,大冬天連棉衣都沒顧得上穿,只穿著襯衣、短褲就跑去接,在開始答話時,還擺了個軍人特有的正正規規的立正姿勢。我聽后不禁覺得有點好笑。但皮司令的“嚴”我是耳聞目睹過的。
我親眼見過皮司令嚴厲地把同我們住在一塊的戰友,包括他身邊的工作人員一大早從被窩里“抓”起來出早操。由于他的嚴管、嚴抓,軍區機關恢復了早操和工間操制度,改變了松散作風,使機關真正過起了正規的軍事生活,受到了總部工作組的贊揚。
我親眼見過他在辦公樓門口糾正一位領導干部的軍容風紀,使機關干部從此上班時軍容嚴整,再也不敢有絲毫散漫。
我耳聞過他將上門送禮的干部“臭罵”一通,并且在機關大會上點名批評的事。
我還聽說,一次集合時,一位領導沒有按時到達,皮司令一分不差地乘車就走,使這位領導十分尷尬,且又追趕不及。
我至今不會忘記一次開汽車事故現場會的事。那次,汽車發生事故,皮司令親自帶領包括野戰軍軍長、政委,省軍區司令、政委等在內的各級領導,打起背包,來回步行60公里,趕到事故現場開會。沿途的塵土飛揚讓大家體驗了路邊行人“吃土”的感覺,糾正了司機開“英雄車”的毛病,提高了開車人的責任感,也改善了軍車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這一舉動使全區的車輛事故率下降了70%。
皮司令的夫人張烽曾經提醒他,有些事做得是否“有點不近人情”。皮定均的回答非常干脆:“平時‘人情’多了,戰時就沒有‘人情’了。”
其實,皮司令是個最講“情”和“愛”的人。
1970年冬天的一個早晨,軍區機關例行會操,我同剛調到報社任總編的鄭明向操場走去。突然,聽到有人喊“鄭老師”,順著聲音望去,是皮定均司令員站在那里。我們走過去敬禮后,皮司令問鄭明:“老師,你怎么在這里呢?”鄭回答:“我剛從北京調到軍區報社。”接著,他們簡單說了些家常話。當時,大家見面彼此多是稱職務或“同志”的,而皮司令卻稱呼鄭明為“老師”,這是怎么一回事呢?后來,鄭總編告訴我說,50年代,皮司令在軍事學院學習時,他當過皮司令的文化教員。已經十幾年過去了,身居高位、日理萬機的司令竟一眼就認出他的老師,并像小學生那樣恭恭敬敬地站在老師面前。
還有一天晚上,部隊在軍區軍人服務社前面的廣場上放電影。傍晚時分,家屬小孩就搬著小凳子提前占位置了。廣場上,孩子們的喧鬧聲、大人們的聊天聲響成一片。我當時在回宿舍的路上,巧遇皮司令。他把我叫住,看著廣場上人群問:“他們那是在干什么?”我答:“等待看電影。”皮司令猛不丁氣憤地甩出一句話:“這么大冷的天,在露天放電影,對家屬娃娃的感情那里去了!”說完就大步走了。那天以后,放電影的地點就改在了軍區禮堂。
旁人認為大司令不該管的一些“小事”,皮司令都會隨時隨地過問,這就是他的作風。
有一次,皮司令來到我們報社,參加我們的“天天讀”學習。期間休息時,他問了我們在座的每個人的一些簡要情況。當問到編輯郭漢卿是哪里人時,郭漢卿告訴他是河南某縣人。這下可提起了皮司令的興致,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他當年在那里開辟豫西根據地的戰斗經歷來,并問郭:“××村你知道嗎?”郭說:“你說的正是我們村。”又問:“×××還在嗎?他現在的情況咋樣?”郭說:“我從小就生活在鄭州,村里的事不清楚。”司令沒有再問下去,他接著告訴我們,這位老鄉住在該村東頭路南的第幾個門,以及他們之間的魚水情深的生動故事。在場的人都敬佩不已。
我還聽說過皮司令的一則小故事:
一日,皮定均將軍至甘肅張掖視察地形。見途中山窮水惡,頹垣破屋,心中不悅。吉普車進山,山民聚而圍觀,皆破衣爛衫,一十余歲女孩衣不蔽體,將軍亦不悅。問地委書記:“何不著衣?”曰:“此乃傻女。”將軍下車進山民家,屋里數婦人盤腿坐炕上,無一起迎者。見將軍到,遂用雙手將衣襟拼命往下拉。炕上人均未穿褲子也。將軍更不悅,怒問地委書記:“看到了沒有,你們這里的女人沒有褲子穿。”地委書記答曰:“這里的老百姓就是這個習慣。”將軍大怒:“你家的女人有沒有這個習慣?”書記訥訥無言以答。
當晚回家,將軍翻箱倒柜,搜羅所有舊衣服,與國家配發的全家人的布票,囑夫人張烽全部捐給張掖山民。
這則軼事雖然有演繹的成分,但在當時,在皮司令的帶動和號召下,軍區機關和部隊多次組織向災區、貧困地區百姓捐獻衣物的活動。后來,此事引起周恩來總理的關注,調撥大批衣物被褥發給最貧窮的“三西地區”(即甘肅的定西、河西,寧夏的西海固地區)的農民。
皮司令員對領導干部,特別是高級領導干部的要求是嚴之又嚴,但對基層干部和戰士卻像慈母那樣愛之又愛。
這樣的事例數不勝數。當時西北部隊從部隊到機關,生活是比較艱苦的。比如冬季取暖,普遍用的是煤爐子,放在屋里,煤煙污染嗆人不說,煤氣中毒事件也時有發生,奪去了許多年輕戰士的生命,他們的死,猶如割皮司令身上的肉一樣讓他難過。有一次,某師的三名戰士因煤氣中毒死亡,他把師長叫到跟前,硬要那位師長承認是他殺死了三名戰士。
那個年代經費奇缺,不可能像現在一樣改善取暖條件,于是,皮司令在下部隊時常帶著這個大問題尋求答案。在某師,他發現有一種火墻比較安全,便在部隊普遍推廣這個做法,讓機關干部戶戶挖修火墻。火墻修好后,基本上沒有再發生煤氣中毒事故。
1973年12月,八大軍區司令調動時,皮司令與時任福州軍區司令員的韓先楚對調,蘭州軍區為他舉行歡送宴會,我作為報社的唯一代表也參加了宴會。誰知這是最后一次見到皮司令員。1976年,當他犧牲在指揮崗位上的噩耗傳來時,我被驚呆了。
皮司令把所有的情和愛升華到對黨、祖國、人民軍隊利益的高度。他將自己七個子女的名字都賦予了特定的意義,其中記錄了他的戰斗歷程和希冀:豫北、桐柏——是孩子的出生地,也是他浴血奮戰的紀念地;國宏、國勇——寄托了對兩個孩子成為國家與軍隊棟梁之才的希望;衛平、衛華——賦予了他們保衛國家和世界和平的重任;效農——為孩子指出了一條以農為本的道路。
他的夫人張烽在他犧牲的灶山上,在為夫君立的石碑上刻下了她親自撰寫的碑文:“九死一生,將軍闖過槍林彈雨,永留后世英名;人妖顛倒,親人竟遭機毀人亡,誰解千古之謎?”她還將在這次空難中犧牲的丈夫和兒子的撫恤金共800多元全部捐給了福建省兒童基金會,替丈夫為人民獻出了最后一片愛心。
皮定均的一生是大恨大愛的一生,他把所有的情和愛獻給了祖國和人民,獻給了他所熱愛的軍隊和士兵,頂天立地地豎起了一座永遠閃光的豐碑。
這座豐碑上鐫刻著國家最高領袖和統帥的評價和獎賞:
毛澤東在1955年審定將軍們的授銜報告時,特批皮定均“皮有功,少晉中”,由此皮定均被定為中將軍銜,這是黨中央、毛澤東對皮定均身經百戰、屢建奇功的最高評價與獎賞。
1992年6月24日,江澤民為皮定均將軍題詞:“一生戎馬行,丹心為人民”。
現在,每當我在軍區機關的院子里,看到當年皮司令為了改善機關環境帶領大家栽下的一排排白楊樹時,就會情不自禁地回想起皮司令,想起他的威嚴,他的細心,想起他令人敬畏的目光,以及他那和藹可親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