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女人害喜,會忽然鐘愛或厭惡某種食物;我不知害了什么,近半年來,常流浪街頭,到處找牛肉面吃。若有幸遭遇一碗美味的面,真想為它唱一夜的頌歌;如果不慎吃到難以下咽的面,則會沮喪好幾天。臺灣人從前曾將牛肉懸為一種禁忌,我從小就屢被告誡不準碰牛肉,牛肉面究竟什么時候在臺灣普遍起來的?是隨國民黨政府到臺灣的老兵所發揚的嗎?將牛肉加進面里是吃面觀念的創舉,啟迪了臺灣人的飲食習慣,開發味覺的探險領域,貢獻卓著。
我的牛肉面啟蒙是高中時代,在高雄市鳳鳴廣播電臺旁邊,每天夜里會有一對姊妹把面攤推到那里,營業到深夜兩三點。她們和我的年齡相彷,好像還是學生身份,長得頗為清秀,也許是木訥,也許是疲倦,透露著憂郁的形容。
彷佛是神秘的約會,每天深夜,我總是推開正在讀的書穿越一條窄巷來到她們面前,鄭重地點一碗牛肉湯面。尤其是冬夜,我低頭吃面,總會升起莫名的疼惜情緒,她們的功課不重嗎?她們的生活困苦嗎?她們站了一夜累不累?寒風令人覺得旁邊的鳳鳴電臺資本家般地巨大,面攤又特別渺小,這對姊妹則像安徒生筆下賣火柴的小女孩。
那對姊妹的牛肉面在我的記憶里不斷散發動人的滋味,復雜得宛如汪曾祺筆下的“黃油烙餅”,帶著我回到遙遠的時空。我可能耽溺于這種儀式般的宵夜想像里,才會對牛肉面情有獨鐘。
牛肉面美味與否取決于面、牛肉、湯的組合,面對一碗面貌模糊的牛肉面,就好像面對一個面目可憎的人,夏目漱石也說,“面條缺乏韌性和人沒有腦筋,兩樣都叫我害怕”。
牛肉面的作法是牛肉、面分開煮熟再合而為一,殊途同歸,除了烹飪方便,也計較口感和外觀。面條煮熟后置人碗中,撒上蔥花,加進牛肉和湯汁即可。重點是那一鍋牛肉湯。我吃牛肉面以來,還是偏愛紅燒和干拌,我作紅燒牛肉湯的辦法是:
1)牛肉、牛骨先氽燙過,放入深鍋里,加進適量蔥段、姜片、陳皮、酒、鹵包、水(淹過牛肉)小時。
2)撈棄蔥、姜、陳皮,取出牛肉切塊。牛肉湯留置備用。
3)蘿卜切塊,另鍋煮熟備用。
4)油鍋熱時,爆香姜、蒜、辣椒,加入辣豆瓣、牛肉塊翻炒,再淋上酒、醬油,和冰糖、花椒粉。
5)加進蘿卜、牛肉湯,以文火慢燉。蔥花切妥備用。牛肉面口感強勁濃厚,總是予我豪邁爽快之感,豪邁爽快是風格,滋味美好細致卻也是任何食物的基本條件。金華街的“廖家”牛肉面頗能表現豪邁中的細致。我多次不自覺地走進廖家大啖,只覺得好吃,卻不明白其中原故,后來想通了——香,是那一碗面里的牛肉香。一碗牛肉面如果缺乏香味,給我吃一整條牛也不情愿。
廖家高明之處在于面條并非口感較具嚼勁的刀削面或家常面,而是普通的陽春面條;并且只賣清燉牛肉面,面上覆著燙空心菜或菠菜,老實講,他們切的牛肉塊形狀俗得有點滑稽,可那面湯有一種誘人的肉香——不是藥膳之香,濃郁而不油膩,滲透到記憶里,溢上精神的層次。廖家廁身金華街一排低矮而略顯雜亂的平房中,很不起眼的外表,飄散出牛肉香,成為金華街最動人的風景。
愛吃清燉牛肉面,不能不試試回民的絕活。臺灣有不少“清真牛肉面”館,經驗中,敢高懸這塊招牌,大抵有一定水平。清真牛肉面之所以迷人,是面湯清淡而滋味鮮美,正統作法是由牛骨湯、羊肝湯、雞湯對成,一鮮變三鮮。不知“清真牛肉面”是否源自“金城牛肉面”?金城乃蘭州舊名,蘭州市到處是金城牛肉面館,超過兩百家,馳名天下,是蘭州飲食“四絕”之一。金城牛肉面的始祖是清朝同治年間蘭州回民馬保子,年輕時挑擔賣涼面為生,經過潛心研究湯頭,并改刀切面為手拉面,乃成為一代宗師。目前臺灣法定假日頗多可議之處,不妨刪掉一些乏味的政治人物紀念日,考據馬保子的誕辰為“牛肉面節”。
一碗高尚的牛肉面簡直就像一種祈禱,不僅贊美我們凡人的舌頭,也彰顯廚師的認真、誠懇,和專業精神。一碗面的表現除了煮面者的手藝,也牽涉吃面者的品味。懂得吃的人會指揮廚藝來配合食性,陸文夫的中篇小說《美食家》里的朱自冶好吃成精,每天清晨醒來閃現第一個念頭是“快到朱鴻興吃頭湯面!”
所謂“頭湯面”指店家一天不管煮多少面,還是那一鍋湯,煮到后來面湯就糊了,面就不那么清爽、滑溜,甚至帶著一股面湯氣,朱自冶如果吃了一碗有面湯氣的面,整天都精神不振,所以吃的藝術“必須牢牢地把握住時空關系”。面店的跑堂碰到這種饕餮之徒,在向廚房喊話前會稍許停頓,等待吩咐吃法,“硬面、爛面,寬湯、緊湯,重青(蒜葉)、免青,重油(多放點油)……”可見一碗面光是吃法就眼花繚亂。
其實時空關系不是那么簡單。吃牛肉面既是生活的一部分,就不能忽略其美感經驗,美感經驗通常不是絕對的,毋寧是一種相對關系,例如用餐情境。
前幾天,向陽到東華大學演講,廖輝英和我剛好到慈濟醫學院演講,講完后一群人相約在美侖飯店聚會,聽盲歌手蕭煌奇唱歌。美侖飯店的牛肉面一碗一百八十元,里面放了大量的大蒜末和并無辣味的紅辣椒,牛肉塊很咸,不知在醬油里泡了多久?然則我甚至不覺得它難吃,因為它有愉悅的用餐情境。我指的用餐情境并非硬設備,并非五星級飯店固有的舒適、寬敞桌椅,服務和音樂;那天深夜,重逢了幾個老友,也結識了幾個新友,朋友們的談笑聲、蕭煌奇和丘秀芷的歌聲,感染用餐情境,成就了那一碗牛肉面的滋味。
任何美味都要和售價一起衡量,昂貴的料理,好吃是基本責任,不必太溢美;難吃則是店家不要臉,理應譴責。價廉物美的料理才值得我們歌頌,雖然貴的不見得比較可口。我不會把“來來飯店”的牛肉面和八德路的“李家汕頭”牛肉面一起評價,不會拿“凱悅飯店”的牛肉面跟南機場公寓的“秀昌”餃子館的牛肉面一起打分數,“牛爸爸”自然也不能跟“穆記”相提并論,他們統統站在不同的基準點上。一碗售價超過新臺幣三百元的牛肉面,如果吃下肚不能升起一種幸福感,何必吃它?
一般美食家除了有閑、有品味、隨時保持饑餓狀態,最要緊的是有錢;愛吃牛肉面則不必。“東南亞戲院”斜對面巷子里有一家“一番”牛肉面,紅燒牛肉面每碗五十元,小菜每盤十元。這家店模仿快餐餐廳的自助式作風——沒有服務員,自己取盤點餐端面,吃完了自己收拾離去,節省下來的人工反映在售價上,這恐怕是臺北最便宜的牛肉面,便宜卻相當可口,表現出店家的專業執著。這家牛肉面距臺大很近,值得臺大人感到驕傲。“一番”總是播放震耳欲聾的熱門歌曲,令坐在里面吃面的人越吃越快,那高分貝的“音樂”在鬧區中彷佛是在招徠顧客的吆喝聲,彷佛也暗示某種活力和青春,裝飾了很不起眼的門面。
在諸多料理中,牛肉面尤其不講究門面,它總是帶著那么點非正式的況味。新生南路上的“廣東汕頭”沙茶牛肉面外表寒傖,攤販般,幾張破舊的桌椅,隨便用一塊帆布搭起賣場,兩個老榮民特制的沙茶牛肉干面,再淋上泡醋辣椒末,那滋味恐怕召喚了不少臺大學生的鄉愁。我認得一個事業有成的臺大畢業生,每逢假日常會偕妻帶子,開車回來吃一碗沙茶牛肉面。
有些館子門面很唬人,路過的人看見貼在櫥窗上的各種招牌菜式、宣傳標語,不免以為他們的廚藝了得。有一天中午我真的就走進寧波東街一家面食館,面對繁復的菜單,小心請侍者推薦貴店的招牌菜。“每一種都很招牌!”她略顯不耐。
來不及逃了。憑我的嗅覺,這又是一家很不專業的店,我甚至來不及考慮如何減輕消化系統受虐程度,她已咄咄逼問,“你到底要吃什么?”
“牛肉面。”我慌張中作出一項保守的決定,是相信刀削面有一定的口感,了不起我多放點辣椒掩蓋湯頭就是。
那碗清燉牛肉面放了過量的豬油和味精,湯混濁得像滲了燙面的開水,面條中糾纏著煮爛了的小白菜,和剛剛灑進去的蔥花。那碗面,果然充滿了面湯氣,吃一口就萬念俱灰。
有一次和逯耀東教授吃飯時討論木柵一家餐廳,店東原來在深坑賣豆腐,聲譽日隆后移到木新路擴大營業,什么都賣,什么都貴;但除了原來的炸豆腐可口,什么都不值得嘗,這餐廳被逯耀東批評為“丫鬟扮小姐”,丫鬟的身份,偏偏擺出小姐的身段。
丫鬟其實有自己的魅力,不需要虛張聲勢;何況丫鬟并非不能變小姐,通過一定的努力和機運,不難出人頭地。即便只是一碗牛肉面,也要使出獅子搏象的精神,從煨燉、煮面到服務態度,絲毫馬虎不得。我最后一次上桃源街的牛肉面館,是侍者將牛肉面丟在桌上時,手指才離開面湯。
牛肉面吃多了,稍微失察,不免覺得大同小異,有時踟躕街頭,忽然升起一種孤獨感,喟嘆覓一碗可口的牛肉面竟如此難得,心灰意冷,頗有獨孤求敗的蒼涼感。坊間新近出版一本牛肉面評鑒,我買了一本,按圖索面,到處尋找還沒吃過的店,試驗了幾家,決定不如繼續流浪街頭,自己一家一家地碰運氣。
有一個雨夜,我帶著這本評鑒走進一家店,才吃第一口就覺得太甜、太咸、太油膩,勉強吃到三分之一碗,覺得非常惡心,一直想嘔吐,胸中升起一股被侮辱的委屈。余吃牛肉面,積二十余年,味覺和腸胃都不曾如此這般被糟蹋。那碗牛筋面不但完全沒有香味,任何可能會傷害食欲的味道大約都集中在一起了,那碗面,我肯定即使一頭饑餓的野獸,也會加以拒絕的。連續好幾天,我都覺得精神萎靡,彷佛病著了,這種感覺依稀隱約,并不十分清楚,我一直在想那碗面加諸于身心的,究竟是什么傷害?后來明白了,是被強暴的痛楚。這是兩個月前的事,我真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一場惡夢,并未真的吃過它。
口碑永遠比宣傳接近真實。一天早晨,我在臺北市版上讀到一則篇幅甚大的新聞,強力推薦泰順街一家牛肉面館,我盼到中午營業,發現這家面館的牛肉連新鮮都還談不上,唯一的美德是賣面的妹妹長得相當甜美。我猜想這名記者公器私用有其苦衷,可能是他迷戀賣面的妹妹,秀色可餐,又沒有別的手段可表示,只好用媒體宣傳奉承她,害得我老遠白跑一趟。
牛肉面有強烈的地緣性格,召喚附近居民的食欲。頗有臺灣人會慕名飛到香港吃大閘蟹,卻鮮有人會千里趕去吃一碗牛肉面。我每星期四去明日書社買書,習慣就近去吃一碗“廣東汕頭”沙茶牛肉面或“興利小吃店”的清燙牛肉河粉,這兩家面館連接了我的閱讀經驗。
中壢市的“新明”牛肉面應該凝聚了不少中壢人的記憶和在地情感。起初,常聽三叔吹噓,好像一碗新明牛肉面的滋味,猶勝過新屋的“信宏鵝肉”。有一次我專程尋址問路,在市場邊找到這家面館,覺得只是比普通的牛肉面略強,口味甚重,牛肉給得很大方,不知是否牛肉太咸,使得肉香盡失;不過面條燙得很高明,由于顧客多,為增加效率,面條均預先燙好備用,難得的是久放仍彈性充足。
無論視覺或味覺,蔥花之于牛肉面委實重要,杭州南路巷子里的“老張擔擔面”可惜不加蔥花,使得碗下加碟的體貼徒具形式。“新明”牛肉面除了面條好吃,每桌都備大碗蔥花供人自取,體貼嗜食蔥花的客人,這才是真正的體貼。雖然這樣的水平自然還不值得我專程從臺北開車去吃一碗,卻值得名列當地土產,如果我家住中壢,應該會常走進去。
念大學時,我最常去的餐館是“老高”牛肉面,老高的刀削面連接了許多華岡人的感情,特別是嚴寒的冬天,在風雨中走進店里,那口大鼎鑊里的牛肉湯似乎能立刻溫暖腸胃和心情,我記得當年和女朋友排隊聊天,等老高從大鼎里掐出牛肉。多年不曾上山,那鼎鑊在我的記憶里越來越香,似乎也越來越巨大,快要長得跟半個房間一樣大了。
相對于其他食物,牛肉面還帶點野性。而且吃一碗牛肉面的時間很短,短到不需要高貴的裝潢,不需要背景音樂,不需要侍者多余的服務,不需要柔和優雅的情調或氣氛;只需要干凈、衛生、明亮即可,四周最好還帶著鼎沸的人聲,和唏哩呼嚕的吃面聲,喝湯聲。不過,吃面很需要一件圍兜。
我每次吃牛肉面,很遺憾,總會弄臟上衣。面總是滑溜滑溜的,不免要從兩只筷子間滑落,濺起湯汁,尤其是白襯衫,油污清楚。那窘狀彷佛走在臺北的紅磚道上,冷不防會有污水從磚縫中濺上褲管。穿白襯衫是一種需要,吃面也是一種需要,兩種需要應該取得和諧。細心的面館老板,應該多體貼客人,面端上來之前,不妨先發一條圍兜防身。
一碗牛肉面的屬性宛如一段旋律,我漸漸相信,天下美食都力求臻于音樂的境界,通過身體的味覺和消化系統,使精神達到幸福的狀態,一碗高尚的牛肉面常有著欲言又止的表情,某些難忘的地點,某些晨昏,某些掌故,某個人。
多年前,我開車在花蓮到臺東的海岸公路上旅行,左邊是藍得令人驚慌的太平洋,右邊是忽然拔高的海岸山脈,和云端的中央山脈群峰。接近臺東的路上,開始出現“臺灣牛黃牛肉面”的廣告看板,提醒過路人進去歇歇腳。這家店窗明幾凈,老板在墻上懸掛著好幾張女兒的大學畢業照,放大裱框,我記得好像有三個女兒,都亭亭玉立,老板一定很疼愛他的女兒,并為她們的優秀感到驕傲。我懷念那段旅行,在山海之間吃牛肉面,那碗“臺灣牛”除了以壯麗秀美的山水作為吃面情境,烘托客觀的香味,還摻進了親情的熱度,使那碗面如一首美好的抒情歌,令食客感動。啊,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