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童話
如何分辨那些炫目的光焰,如何把紫檀的暗夜鑲上遺忘的金邊?緋紅從葉隙間挪閃著身影,頃刻間,層林盡染,萬山紅遍。
黃昏時分,我推開緊閉的柴扉,解開松散的發辮,轉向鳥鳴的曲徑——我要到橋畔看看,看看晚霞漸趨黯淡,隱于沉默無語的遠山。
早已過了聽童話的年紀,但童話依然美麗,正當少年,日日夜夜,讓美好的愿望附體,穿上夢想的外衣,按先哲的導引,一步步走向圓滿。
落難的公主、灰色的城堡、神燈、馬幫、會開門的植物,都在夜與晝的邊緣演繹著悲歡。
我要穿上魔力的紅舞鞋,集結起全部的智慧、勇氣和情感,把故事繪聲繪色地講完,蛻掉襁褓的軀殼,讓它流傳,驚現俗世的美妍,再讓擅長播種的信風把種子四面八方傳遍。
編一個夜的花環吧,斑斕異彩,光華閃現,紀念那些沒有來路的傳說,那些未現之光、未結之果、未竟之旅,忍著花開的寂寞,撫慰蒙塵的情節和詩篇。
“從此, 王子和公主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大幕徐徐落下,觀眾滿意地退席,童話的眼淚已被驟起的和風吹干。
終有人前來搭救——用一彎深潭的目光,一支融化堅冰的小曲,或一顆剔透的水晶。
坐上奮蹄的飛馬,聽森林嘩啦啦折斷,鐘鼎齊鳴,樂音飄搖,一個全新的世界豁然閃現。
后半夜,火車穿城而過
幾乎很少有人能聽到它的鳴叫,很少有人在它的鳴叫聲中醒來,再亂七八糟地想點什么。
城市的睡眠深沉,在后半夜,狂歡的眼簾剛剛閉合,亦喜亦悲的心剛剛平歇,像退了猛火的爐溫,剛好保留著火種而不至于熄滅。
沒有人在意火車是否穿城而過,況且在渴睡的后半夜。
惟有我,踏浪而來,目送燈火通明的火車孤單單地把黑夜瞬息劃破。
鐵橋顫抖,火車迤邐,滑軟的腰身遠去了,像制造悲劇的蛇,千百年來暗夜里苦苦地折磨。
不是每個人都能甜蜜而痛楚地愛過;不是每個人都能從某個忽然崩裂的斷層干凈利落地逃脫。
緊貼著床板,緊貼著那條流淌的河,聽波濤翻滾,潮涌潮落。
我是夜的游魂,是一只善于低空潛行的鳥,愛上鏗鏘的調子、有力的撞擊,愛上陌生的事物和長長的顛簸。
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慌亂、郁悶,那么就是說,需要更大的慌亂和郁悶去,中撞、去排解——我該坐一次火車了!
火車是止痛片。火車是創可貼。
假如平常的日子是旱地里淤滯的行船,那么,遠游的日子就是心蕩神怡的火車。
穿城而過的火車是一道傷口,還是一條拉鏈都沒什么關系,關鍵是,它為什么要在后半夜穿城而過?還要讓我一個人每天鐘一樣準時地醒著?
時光流轉
沿著青藤攀援,我聽到星星的耳語,我看到月亮升起在中天,寂寞的廣寒宮里,凄清如許,一夢千年。
搭一座鵲橋,在現實與往昔之間,星淚、相擁、繽紛、光焰,包羅萬象,卻又歷久不變。年年七夕,日日七夕,悲歡已褪了朱顏。
我不在身邊,請你不要獨自憑欄,不要把歸途望斷。夜涼如水,把星夜吹寒。日子越來越薄,我們越來越開始懷念。
怎樣把我得到的,再加倍地償還:高山、平原、溪水、藍天、星空、關愛、陽光、溫暖。
當時光流轉,我們像逝水再也無法回到從前。是否會有那一年,是否會有那一天:在青草的苦香中,我們相視無語,在夜街上徘徊流連,樹影和月光透過罅隙,忽明忽暗,而我們攬著彼此的腰,一遍遍繞過家門,望著遠去的江水粼粼閃現,淚濕衣衫……
“你一定要記住,長嘆雖年復一年,甜吻卻永留在我心間;你一定要明白,甜吻不再是甜吻,沒有你的喘息在耳邊……”
穿越森林之門
一道又一道封鎖。一條又一條阻遏。
大地之門,我疑惑著穿越而過。
是誘惑,是探尋,是沒有退路的一往無前。
風吹草海,云過藍天,碧波悠悠擦著寂靜的堤岸,如微醺的陽光,如陽光里的柔指,輕輕撫弄著和弦。
放飛白鴿,撒上珍珠的羊群,讓自然恢復它的偉力——給目光以清澈,給微笑以真誠,給心靈以純潔。
在遙遙的對望中,我們一下子就把彼此讀懂,而不是躲躲閃閃,一次次試試探探。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 是燕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穿越森林之門,穿越最后的防線,我激動得熱淚盈眶,卻不得不壓低嗓音囁嚅著:真的,我什么也沒看見!
不可解釋的記憶
每時每刻都在有意無意地被涂改、被剝蝕!
不可解釋的記憶,如頹傾斑駁的老屋,執拗地堅守。而艷陽的熱度終歸承受不起,不得不一寸一寸地矮下去。
還有什么值得一步三停,一詠三嘆,在朦朧氤氳的時候?靠吸食記憶的養分,度過余年。
而記憶是不可靠的,它只剩下營養的部分,剩下有益的一面,成就或者贊美。 當然,也有不忍提及的暗傷,蟄伏于記憶的暗房。
靠記憶活下去!這需要何等的勇氣。
當我像遭受雷擊、天火的半截老樹緩緩倒下,請你不要停留,請放松你的腳步,繞過去,不要慘淡著面容,不要悲傷到天明——大地是我永久的憩園,永夜的眠床。
假如我們有緣在人潮中相逢,請讓我保留陌生的權利——盡管心海澎湃,黯然神傷。
“我的愛人是深處的火焰躲藏在水底。”
我們永遠期待,永不相見。
我們水土不服,水火難容。
不可解釋的記憶,一路模糊下去,像遠山一樣清晰。
我這不同年月的肖像
一把怎樣的鐵砧,需要曠日持久地細心打磨?
尋常的日子里,我感受不到火星、暗影、剎那的光輝,并不能說明它們的遲鈍與嬗變,相反,更加驗證了永恒不滅的岑寂之美。
然而,美的代價多么昂貴!
不斷地被廢黜,打入冷宮,移開視線;不斷地被心痛的憾恨召回。
我這不同年月的肖像,正一步步被篡改而駛入命定的鐵軌。
又一天過去了,又一道時光之內和時光之外的門檻,又一次心煩意亂。
低低的流水,蕩滌著光陰的平原——我們的臉,我們的身體,我們的心就是平原,河川密布,星漢燦爛。但是,豐饒的跡象怎么越來越遠,一點也看不見?
總是忘不了回頭,一張又一張肖像像一個又一個半新不舊的徽章,零落在荒蕪的雜草中,深藏起憧憬、擔憂和歲月的秘密,同時也肩負起塵封和衰亡的部分意義。閃爍不定。
不發光的碎片,不出聲的魔咒,正是成熟的詮釋者,它們沉潛、內斂的模樣正是有話要說——不用親自開口,你看到什么是什么。
三十七年是多長的一條鐵軌
三十七年是多長的一條鐵軌,一頭牽著回憶,一頭系著遠方,來來回回,永不疲憊。
都市、村莊、高山、湖泊、沙漠、平原,這看似廣袤的范疇, 總有沒被發現的寶藏和芳菲。我翻檢著瑣碎的褶皺,一次次地翻檢,以期發現熱望的星火,燭照那些被忽略的細微之美。
一個又一個站臺遠去了,一茬又一茬旅人走失了。而我,依然提著松松的行囊,固執地游走。不問歸期,不辨方位。
枕木是溫和的,而鐵軌閃著寒光,如我冷峻的心,依附于現實的大地,卻永夜沉思,神往著絕唱。
出發。到達。相聚。分離。銘刻。遺忘。
空空如也的站臺上,人聲浮沸。可是,我分明看到凄清冰涼的霜——熱鬧的場景比冷清更讓人莫名心慌。
三十七年是多長的一條鐵軌,我要讓它站起來,恣肆地穿越時空,成滑軟的天梯,成蠱惑的銀蛇,成閃電的霹靂,我將在風雨中被擦亮、被打磨、被顛覆,哪怕路基被沖毀,緩緩地出軌……
一個靜謐的月夜,我在一陣輕喚聲中醒來,在火車的律動聲中醒來。在鐵軌的轉折處,一個人在大聲地呼喊著我的乳名。顯然,他是個熟人.我過去的舊識、鄰居,或者是旅行中一面之交的朋友。我檢索記憶的檔案,卻怎么也找不到共同的出席。但是,我依稀記得:他已死去多年。
他已死去多年,卻能把黑夜看穿……
一口大鐘在體內鳴晌
遙遙地,我聽到晚禱的鐘聲響起,像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在黃昏的林杪間盤桓、擴散,淹沒了歧路。
檸檬的月輪。顫動的枝葉。婉轉的黃鶯。
——銀白色的贊美詩!
鐘聲蕩漾、徘徊,準確地抵達一個人的內心,與內心中的另一口大鐘共振和鳴。
一聲聲,沉沉下墜,覆蓋了大地。
一聲聲,緩緩飛升,彌漫著天空。
誰是懷抱圣樂的歌者,臨水而居,枕竹而眠,超凡脫俗,凌塵高蹈。讓絲絳的樂韻不絕如縷,虔誠地靜候遠方的佳音。
一口大鐘在體內鳴響,悠悠蕩蕩,寥寥落落,在霧靄中唱起挽歌,在暮色中遠遠地告別。
鐘聲是最樸素最高明的智者,它和顏悅色、仙風道骨,在清風明月中安然端坐,與蒼茫、邈遠對接。
不要在沙灘上久久眺望;
不要在黑暗中踽踽徘徊。
苦海無邊。回頭無岸。
月光下的大海,是繾綣的秋心,是一個人的宗教!
一口大鐘,在體內,便是一座迷途中的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