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雄關魂

要進西昌城，須跨兩道門，北有禮州鎮，南有黃聯關。

黃聯關，古稱沙城瞼，亦名夷籠城。背靠螺髻山，前臨古孫水(今安寧河)，依山傍水，鎖一川煙雨，鎮八面來風，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白日里，站立關頭，觀河面白鷺掠水，漁舟輕橫，更有遠處蕩綠搖金的田疇。此時，不是寄情于田園的詩人，也要吟誦“連天沒云皆種黍”“一行白鷺上青天”“野渡無人舟自橫”的名詩佳句。到夜來，居于靜室，側臥榻上，聽山風拍窗，林濤破瓦，以及那徐徐而來的天籟之音。雙目似睜似閉，青燈明明滅滅，意迷之際，思古幽情，油然而生。遙想當年，一關雄峙，令多少鐵馬裹足，讓無數金戈失色，那情景，何等壯觀激烈。然而，滄桑歷變，數不盡的前朝往事，早隨湯湯河水流逝，說不完的恩怨情仇，也伴悠悠白云飄走。山還是那座山，河還是那條河，煙雨如常，風來依舊，而那雄關早無影蹤。沒存一垛斷壁，未留半塊殘磚，沒有只言片語的記載，沒有半句民謠的傳唱，黃聯關謎一般地消失。

面對古道隘口，我疑問重重。難道說，黃聯本無關，只是前人的呼喚?不，司馬相如能在邛笮留下足跡，諸葛亮五月能渡瀘水，我們先人，秦代就會燒磚瓦，漢代能在黃聯關冶銅，中原文化、巴蜀文化的文明之光，也應在這兒閃爍。難道說，雄關遠飛蜀北劍門，中原平遙，是西出雁門，抑或東走張家口，去裝點了那兒的關山?否，這不會是又一個“飛來峰”的傳說。難道說，是明朝洪武年間，整關搬去了建昌城，象今日張飛廟的移動?我百思不解。歲月蒼蒼，山川茫茫，黃聯關去了哪里?雄關魂，隱在何處?

可如今，只有小鎮上每天飄起的炊煙，還在沿襲著雄關的薪火，只有小鎮后，隨了千百年風雨的土林，或許能把雄關的往昔訴說。

幾年沒到黃聯關了，還是那么一條百米長的窄街，兩排青瓦房么?土林還是那么晦暗凄迷嗎?帶著新的疑問，我登上了去黃聯關土林的汽車。

車未到黃聯，南去的列車呼嘯而過。轉過一彎，眼前一亮：幢幢新樓，突兀而立，樓雖不高，排列有序。及至下車，見樓下的超市、商場、餐館、茶室，街頭接尾，已成一條新街。樓上多為住人，時時飛出歡歌笑語。樓房多用白瓷磚貼面，顯得富麗氣派。一條水泥路連接著老街，新寓映著舊房，老街蒼老萎頓，新街生機盎然。漫步在這街面上，既可觀瞻歷史的舊貌，也能領略時代的風采。

黃聯關變了，新舊反差太強烈了。變，是萬事萬物運動的法則。自然界因變而幻化萬千，山變則多形，水變則多態，林變有疏密，花變有多彩，天變有陰晴，月變有圓缺，云變有濃淡，草變有興衰，葉變有枯榮，日月交替，四季更迭，無不在變中。社會因變才有新朝換舊代，黃聯關因變才有舊貌換新顏。

進了土林的大門，有一條水泥路，似上山梯，直逼山中而去。綠樹覆蓋的山峰，有藍天烘襯，麗日光照，猶如一座堆砌的綠玉，分外賞心悅目。那閃在綠中的廟宇，青瓦紅墻，別樣的古樸雄渾。

沿著另一條山溝，順著溝邊小道回環起伏，千姿百態的土林，便躍入眼簾了。有的峭壁如削，狀如三峽懸巖，猿猴愁攀；有的千仞連綿，似游龍騰空，意欲掙脫大地的羈絆；有的如黃河壺口飛瀑，黃湯傾瀉，氣勢磅礴；有的象籠中餓虎，焦燥不安。土林奇觀，目不暇接。更有迷人處，是那小土包、綠草后，隱隱綽綽的土林一角，宛如“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玉女，俏而不艷，露而不顯，讓人情亂，陡生非份之念。足隨道走，景隨足移，情從景起，景由心生。我敢說，天下風景，只要不是人工刻意雕琢，全緣于各人心境，你看是神，他看是仙，概無定數，只有“眾說”而已。

不覺間，已人土林腹心。我蹲下身去，想取一撮黃土，掂掂它的重量，誰知它堅實而厚重，用手難以摳動。手上無能，心中卻在暗想：傾盆的暴雨，秋風的浸淫，冬雪的摧逼，這土林經千年為何不會崩塌。雷峰塔要倒，大雁塔要修，世上的木塔、磚塔、鐵塔，都難免風雨的剝蝕之災，而這黃土林卻能亙古挺立，這真應了“一方水土有一方靈氣”的古語。我貼進土林，細察那深深淺淺、寬寬窄窄的縫隙，真想從中找出雄關的精魂。

江山留勝境，我輩復登臨。目游土林，神馳八荒，思接千載。你看，那頭頂鐵盔，身披黃金甲的，不正是雄關的武士么；那氣宇軒昂，胸中自有百萬雄兵的將軍，依然傲立城頭，目視著前方古戰場；那雄關上的雉堞，不是還整齊地矗立著么；那立于城樓的巨柱上，不正翻飛著“黃聯關”三個字的大旗么；再瞧，那城外的刀槍劍戟，直指長天，蔽日遮星，而城內兩個老者，仍然處變不驚，從容自若地弈于桌前……土林，你讓我產生多少遐想!

一群青年男女，拿著照相機，也走進了土林。時而行于我前，時而滯于我后。他們與武士并肩，同將軍合影。有人驕傲地抱著龍頭，有人得意地倚著龍尾。有時一個英姿屹于峭壁，有時又三三兩兩定格成一個造型。危巖前留下靚麗的身影，土林后飛出青春的活力。土林留給他們美好的記憶，使他們的一生中又多了個愉悅的日子。他們是這個時代的幸運兒，不曾見過黃聯關如磐的風雨，也沒受過痛苦的煎熬，在和平環境中，喝著蜜水長大。望著他們舒心的笑容，我們不必去打開塵封的歷史，更不要用昨日之刀，去劃傷年輕的心靈。黃聯關，土林，你攪動著我的愁腸，牽引著我的愁緒。但你也將翻開新的一頁，讓年輕人去描繪最美的圖畫，去填寫嶄新的歷史。

進人土林尾部，過一竹橋，沿坡而下，便到了“情侶谷”。谷口狹窄，漸上行，漸開闊。狹谷的最后，是一塊扇形大坡。谷為干谷，只有雨季，扇面上的水，匯于一溝，流向谷外。進入谷口，耳際忽然傳來“嗚嗚”聲，其聲啜啜，時斷時續，時強時弱。奇怪，谷內游人早已散盡，何來怨婦哭夫，何來倩女失情。奇特的“情侶谷”，讓我生出奇想：從前黃聯關內，不知有多少情侶，飽受戰亂之苦，夫死子亡，陰魂不散，聚集谷中，對著蒼天長號，對著黃土呼兒喚夫。再向上行，聲音猛地轉強，有如利劍裂帛，又似萬馬長嘶，懾人膽魄，我真疑心是古戰場的千軍萬馬馳入這黃土之中。當我舉目環顧，有一群雀鳥盤旋于谷的上空，滿山坡的樹木全在搖曳，原來是山脊來風，沉于低谷回蕩而發出的呼嘯。

最后，我在“土林避暑山莊”小憩。山莊建在“情侶谷”側面一個山坡的小凹間。莊不大，還算精巧，有江南小戶人家庭園的韻味。兩則是一樓一底的客房，二十多個標間可供游人住宿。前面是餐飲娛樂室，能容幾十人進餐。電燈電視音響一應俱全。后則無房，一道圍墻把山梁切斷。園中有一小池，池水碧綠，不知是天水積存，或是山泉流水。池周植有垂柳、蜜桃、玫瑰、青草。駐足莊前，透過疏疏密密的樹叢，俯瞰土林，如觀云中神龍，見首不見尾。斜倚園內竹椅，近看花艷草翠，池興微瀾，仰望綠濤起伏，此時此地，誰會相信是置身黃土林中。愜意至極，頓生一個企盼：要是明月清風夜，能在此住宿一晚，耳濡濤音，目染月色，再有一曲古樂隨風送來，忘卻人世間的一切煩惱痛苦，樂得做夜快活神仙。

踱步于園內，涼風送爽，暑熱盡失，疲乏全消。山風送來“嘩嘩”的林濤，這聲音與“情侶谷”的聲音迥然不同，“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此一時的彼一時；在谷音響是嘯，在坡音響是濤，此一地的彼一地。觀景想人生，大抵也是這樣，同是一人，今日座上賓，明朝階下囚，“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想入非非，凝神聽濤，就覺那濤聲鏗鏘，節拍剛勁，久聽如癡。這會兒，仿佛有個聲音入耳：不見雄關立，要尋雄關魂，白云千載空悠悠，雄魂人黃土。我信又疑。

離開土林時，和開發商談起了土林的過去、現在和將來，他自信地告訴我，開發土林，已投資了兩百多萬元人民幣，幾乎耗盡前蓄，才有今日容光煥發的風景。我邊聽邊感慨，黃聯人真有不泯的雄心?；刈咴趤頃r的街上，見老街的許多青瓦房，已人去房空，正在拆除。一問，全都遷往新街居住。目睹著黃聯關上，只用幾年時間就崛起的這座新鎮，誰不佩服黃聯人的雄心?

再次回首黃聯關，回首土林，土林不可見，黃聯關籠罩在萬千氣象中。坐在車內，緘默不語，沉思良久，我終大徹大悟：雄關魂，不藏于黃土，而在象開發商那樣的許多黃聯人的心中。

是的，黃聯關在這塊土地上消失了。但是，失去一座雄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黃聯人，或者說是我們這個民族，未曾失去開創歷史的雄心，他們定會創造出比土林風景美上十倍、萬倍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