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譽

朱度不是一個貪譽的人，可他知道榮譽還不能全都不爭，評先評優(yōu)不能一次都沒有。畢竟自己還年輕，不能擔保沒有什么機會或變故啊！要是在一個單位一個職級就這樣一直混下去，倒可以什么榮譽都不要了，省得去爭，圖個身心放松算了。可要是想挪動一下，調(diào)個什么地方，或升個什么，三樣東西就顯出其重要性來了：這第一個是文憑，時下文憑須是本科以上，本科以下的文憑，你再怎么人才，怎么個有實踐經(jīng)驗，折騰起來也難。第二一個就是榮譽，平常看似無用的幾張獎狀，到時候就大有作用了。這三一個嘛，當然最重要，那就是要有社會關系，要有人。沒有人，你上面兩條都有，那也白搭。一有人，那兩條可就鮮活起來了，怎么說怎么像樣，挪動一下，就成了拍屁股走人的簡單事了。但話得說回來，現(xiàn)在也講究“陽光工程”什么的，再有人，沒有上面的兩條，一些硬杠杠你就過不去，你也沒有招數(shù)。

所以嘛，朱度給自己一個行動原則：每三五年爭一個考核評優(yōu)或一個先進，有備無患，因為榮譽三五年會過期的，人家要看的就是你這三五年有沒有一個什么榮譽。朱度不僅自己堅持這樣一個策略，他還指導夫人苗平也盡量按此辦事。他覺得這策略還是成功的，至少是它讓夫人苗平比較容易地挪動了一下，單位的待遇好一些了。

這一年，又到了朱度要爭榮譽的時候了。

他夫人苗平也叫他今年去爭一爭，說如果有機會，我們還可以再動一動，還是要預先做些鋪墊與安排的。

朱度倒沒有想到現(xiàn)在就要再“挪動”。他的單位是全額撥款的事業(yè)單位，苗平是從自收自支的事業(yè)單位調(diào)到他這全額撥款事業(yè)單位來的。如今，一家兩口旱澇保收，生養(yǎng)一個小女孩，經(jīng)濟生活是輕輕松松的，沒有什么憂慮。這幾年是一直在談改革，一談改革就要說到危機意識，要擔心“鐵飯碗”砸不砸和什么時候砸的問題，但改來改去改到現(xiàn)在，還沒有誰的飯碗被砸，事業(yè)單位很顯出其優(yōu)越性。這還折騰著調(diào)動干什么，但升個官什么的，他還是很想的。他雖然拿的是職稱工資，他很及時地從初級職稱升為中級職稱，工資已經(jīng)比副科級官員要略高些了。再升個官的話，也就是由副股級升正股級，與工資提升沒有任何關系了。可人是不會這樣看問題的，升官對人永遠有著一種說不清楚的魅力。升官當然也要有個評優(yōu)或者什么先進為好啊！

朱度就對夫人說，放心吧，不爭則已，一爭就一定要爭到。

苗平看他那一副壯烈的樣子，就有些好笑，說你的表現(xiàn)、能力和業(yè)績那不是明擺著嘛，沒有人會說三道四，你只要肯爭，不是一下子就爭回來了嗎？

朱度說，不能這樣看問題。你別看在我沒有得到什么榮譽的時候，同事還會在我們面前說上許多打抱不平的話，說像我這樣都不能評這個先進，別的人還有臉去要啊！這種話其實是當不了真的，那只是人家借你來發(fā)泄一下妒忌心理而已，當榮譽真讓你得了的時候，也一樣有人會在誰的面前貶著你，而為別的人打抱不平了。

苗平看了他一會兒，說，你以為我就那么傻，把誰誰的什么話都當真了。畢竟，嘴長在別人的身上，愛怎么用就怎么用，那是人家的權利。我只想看你自己爭榮譽的決心，看你要不要去說。我知道，說了不一定有，但不說肯定沒有。

朱度調(diào)侃著說，我明白了。苗平笑著說，明白了就好。

朱度堅信，從來就沒有免費的午餐，天上不會無端掉下個餡餅來，社會發(fā)展到了今天，敬業(yè)勤奮而獲得榮譽的，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耍點手段，作點付出才能真正獲取你所需要的。

朱度一頭做好幾位領導的工作，雖有點事急才燒香、臨時抱佛腳的味道，但總體還是靈驗的，領導畢竟就是領導，他們只看你的表現(xiàn)，革命不分先后，表現(xiàn)到位一律都是好部下。另一頭，朱度也做工作，他盡其所能很努力也比較巧妙地拉了票，讓領導也好操作一些。

朱度很順利地拿到了省廳級的先進，很高的榮譽啊！

拿到榮譽了，自然要安排飯局感謝人家了。朱度、苗平和女兒朱影在山山水水大酒家的貴58包廂里等著。超過約定時間近一個鐘頭，朱度單位的副頭兒孫繼杰一家才來到。

孫副未落座，就表示一番歉意，說因為夫人梅雙下班遲，路上又堵了車，真是對不起。還說朱度你們夫妻怎么這么客氣，還請誰啊？

苗平說不請誰，我們兩家大人小孩六個人聚一聚就是了。

朱度覺得苗平說得不合適，他覺得東不聚西不聚，從來就沒有和孫副一家聚過，現(xiàn)在突然就請人家聚了，這樣說合適嗎？所以，他就補充說，今天我們一家子是專門感謝您的，這次評先進，您對我關照太多了。

苗平在桌下踢了他一腳，他就敏感到自己說得太俗了點兒，可不俗又能怎么說呢，只好趕緊煞了話題，就不再說了。

孫副說，你們也真客氣，這一家一家請，夠費神的。那前面已經(jīng)請過我們王頭王老板一家了吧？其實，不要這么客氣。那榮譽也是你該得的，你自己是很出色的。唉，真要請，那也只要一起聚聚就行，哪這么費事？！

朱度有點臉紅，他覺得為一個榮譽分三次請三位領導的全家，的確是費事了點，甚至是夸張了點。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呀，單位里一正兩副三位頭兒各有天線各有心思，根本就尿不到一壺，湊一桌一同感謝，感謝誰啊？那不是故意給領導，也給自己找沒趣嗎？他笑一笑，說：不費事不費事，你全家能來，我很高興。

說著說著，苗平就把菜點齊了。朱度問孫副喝什么酒，孫副說不喝吧，上果汁。苗平說不喝酒哪行，一點氣氛也沒有，喝干紅吧。梅雙說少喝點少喝點。

張裕解百納干紅來了，孫副要了一個小杯，梅雙要了青瓜汁，也要了一小杯酒。苗平也自己倒了一小杯酒。朱度說小杯不痛快，換大杯吧。

朱度和苗平舉著酒，來來來，敬你們?nèi)乙槐x謝你們的關照，謝謝，謝謝。朱度知道孫副的確不會喝酒，就大杯對他小杯，喝干了這第一杯。

接著，就你來我往互敬了好幾杯，然后就說一些跟這次朱度獲得的榮譽有關的事，也說一些單位里的是是非非。

孫副竟然一反常態(tài)，不再端著個架子，很親近地把班子會上許多討論的細節(jié)，有一沓沒一沓地全都說了。這讓朱度很感動，覺得領導是把他看作自己人了，不然不會說這些話的。他們夫妻也要對這種親近投桃報李啊，于是就頻頻敬酒了。當然，朱度他讓領導隨意，自己則一干為敬。酒桌上，氣氛搞得相當?shù)臒崃摇?/p>

孫副突然停下筷子，說：小朱，這幾年我待你怎么樣？

朱度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說。苗平先接話了，她說：我們小朱回家來，老說起您的關照。您對他太好了，沒有您無微不至的關懷，哪有我們小朱的今天呀！朱度脧了她一眼，她知道自己說得太肉麻了點，也有點假了。但她馬上又轉不了口，她只得端起杯子說：來，我敬一杯酒，感謝您對小朱的關照。

孫副說，做事做人都挺難的，特別在我們這種安安穩(wěn)穩(wěn)的單位里，誰都別想太出風頭。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啊。誰被瞄上了，就會弄得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是得有人理解你啊！我這個人可從來是重才干的，我欣賞你的能力，也欣賞你的為人。太沒有骨氣，太沒有原則，整天唯領導是從的人，我是不喜歡的。

朱度笑一笑，沒法說什么，就又端起酒來，說：謝謝孫副，再敬您一杯，您隨意，我喝了。他一口就又喝下一大杯。

孫副只呷了下酒，繼續(xù)說：一個單位總有那么一些人，愛說些閑話，流言蜚語，惡意中傷。你說君子不記小人過嘛，可最氣人的就是無中生有的小人呀。

朱度感覺孫副好像是借題發(fā)揮，在宣泄什么情緒了。他想聽，可又怕聽，他知道三個領導的矛盾，怕陷入這矛盾里，成為誰誰的炮筒和犧牲品。苗平也看出點問題來了，她也趕快端杯敬酒，并拉著梅雙說，梅大姐，看得出你會喝酒，來，喝。

梅雙就喝了一杯，對孫副說，你們單位那些爛事最讓人煩，你們別說了行嗎？輕輕松松喝點酒吧。

孫副看一看大家，笑了笑說，其實也沒有什么了不起，他說他的，說過一陣子你不把它當回事，他們會找新話題說去的。

朱度說，對對對，還是孫副您看得深刻。來，喝酒喝酒。

一瓶干紅很快就沒有了，朱度對服務生喊：哎，再來一瓶酒。開了開了。

孫副的兒子孫亮十一歲，朱度的女兒朱影九歲，他們都需要有玩伴，所以一湊到一起，就很高興，他們不管大人的杯盤交錯，也自成小天地的邊吃邊玩起來。他們把蘿卜雕的花兒、龍蝦殼、蝦蛄殼和螺殼等擺成披紅掛綠的房子、床鋪等各種造型，甚至把面前那小碟的調(diào)料弄成糊糊，說是過年的年糕，就桌上桌下闖來闖去，玩起了過家家，過起了幸福生活。

我敬你們夫妻一杯。梅雙站起來說。朱度已經(jīng)喝得有點多了，但他看梅雙能喝，就來了情緒，拉了拉苗平，一起站起來說，謝謝，喝喝。

飯局高潮就這樣到來了，梅雙一個人就敬了朱度好幾杯，讓朱度喝得有些飄了。雖然他們沒有酒桌上常有的那種打情罵俏，但說一些曖昧一點的酒話還是有的，這就使得朱度對梅雙有很好的印象。

這時候，朱度看著梅雙，心里閃過一點兒惋惜，想著這個漂亮女人是多么無辜。嫁的這個丈夫有多少風流的傳說啊！他勾引過多少女人或者被多少女人勾引過，誰知道呢？可大部分時候，他馬上又會想，這一位白白胖胖的上級也是個男人啊，有充分的魅力和優(yōu)越的條件。有魅力有條件，誰不來點事呢？自己心里不是也時常蠢蠢欲動嗎？！

他又給她倒了一小杯，那紅色的液體，非常好看，但他其實沒有看酒，他在看她的臉，梅雙緋紅的臉，也非常好看。

第二天，朱度的女兒扒住朱度的耳朵邊說：爸爸，告訴你一個好玩的事，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媽媽和孫叔叔在桌子下面互相踢著腳和拉手呢，我和亮亮哥哥都看到了。

你說什么？

朱影說：媽媽和孫叔叔在桌子下面踢腳……

朱度睜大眼睛瞪著女兒說：你胡說什么？

女兒辯解說：我沒有胡說，亮亮哥哥也看到了。

你再胡說，你再胡說！朱度拎了一下女兒的耳朵，說：你媽踢的是爸爸的腳……

哇——女兒哭了起來，說：就是有踢嘛，我、我不說了……

這天晚上，老婆孩子都沉沉入睡了，朱度還睜大著眼睛注視暗夜中的天花板，他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女兒的話？但他知道老婆苗平和單位的頭兒都比較熱乎，這是真的。他心里也就七上八下打起鼓點了，他盤算著還有一個副頭兒沒有請，到底要不要請呢？

心里再怎么打鼓，最終朱度還是安排了飯局，請了另一個副頭兒的全家。那個晚上朱度的情緒顯然沒有前一個晚上那么高，幸好苗平應對自如，游刃有余，才沒有冷了場。一直到后來，朱度才來了情緒，一大杯對一小杯地敬酒。這副頭兒一直喊著不行了不行了快醉了，卻始終沒有醉意；朱度喊著沒事兒沒事兒，再來一杯再來一杯，最終是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了。

第二天是周末，朱度到很遲才起床。苗平買菜去了。朱度就把朱影叫過來，問她昨天也看到你媽媽在桌子下踢腳嗎？

朱影說：沒有！

朱度問：為什么沒有看到？

朱影說：我沒敢看。

朱度問：為什么？

朱影說：怕爸爸再拎我耳朵。

朱度火了，一把又拎住了朱影的耳朵。哇——女兒又哭了起來，說：媽媽就是沒有踢嘛，是你一直踢媽媽的腳，有時候還踢到阿姨。叔叔還罵你不像話！媽媽說你醉了……

什么什么？朱度愣在那兒，沒有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