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鋼筋水泥的土地上,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每天七點鐘,我準時起床。小便,刷牙,剃須,洗臉。七點半,我從家里出發。
在這半個小時里,我有時候會把電視打開,看看新聞。想起來的時候,我還會灌下滿滿一杯白開水。早上喝一杯白開水,可以清潔身體。這是醫生說的。我誰都不迷信,就是迷信醫生,這沒有辦法,我骨子里害怕死亡。我總想活得更長久一些。
八點鐘,我走向辦公樓。從食堂到辦公樓,不到五十步。有時候,是四十七步,有時候,是四十八步。走到五十步的時候,我就進了獸的身體。我從獸的嘴里進入,有時候,獸會咬我一下,當我沒有佩帶證件,警衛正好又不熟悉我的臉的時候。它要咬我,我只有忍著。我沒有力量和一只獸對抗。
電梯是獸的腸子。我在它的腸子里蠕動,腸子里散發著各種食物的味道。腸子的負擔是有限的,有時候,我進去,它就報警,發出刺耳的怪叫。它不滿,它抱怨。
我理解它,一根腸子,負擔太重,就會出毛病。腸子出了毛病,獸就要癱瘓。我對它報以十二分的同情。我會退出來,盯著墻壁上閃爍的紅燈,耐心地等待它把一撥人運走,等待它再次下行。我在心里表達著對一根腸子的敬意。
這根不倦的腸子,每天把我送到七樓。它是一根聰明的腸子,它知道我到達了該到達的地方,就會發出音樂一樣動聽的鈴聲。
我越來越喜歡這根腸子,它干得多,說得少。它只說它該說的,不該說的,它一個字都不說。它也許知道關于我的所有謠言,很多人在它里面說過關于我的許多話,它一定都記下了。
不只是我,大樓里所有人的心思,所有人的竊笑,所有人的陰謀,它全都記下了。它不傳播,它不評論。它以沉默的方式,鄙視那些陰險的家伙,同情那些可憐的受難者。
我從一根腸子出來,走進另一根腸子。拐過幾個彎,我在獸的身體里找到了我的位置。我不太確定的是,這個位置是獸的心臟,還是獸的胃。那里是屬于我一個人的。
大樓里的每個人都會精確地在獸的身體里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有的,在心臟,有的,在胃,有的,在脾臟。
這不是獸的安排,是獸里面的人在安排。
適當的時候,有些人會挪動一下位置,從心臟挪到胃,或者從胃挪到脾臟。挪動意味著改變,職務,或者別的。
挪動的時候,有的人會笑,有的人會哭。笑和哭從表面是看不出來的。都是一樣的沉靜,一樣的緘默。
笑和哭,只在內心里。也有的,挪動的幅度比較大,從獸的里面挪到了獸的外面。他們從獸的嘴里進入獸的身體,在里面待上幾年,或者幾十年,又從獸的嘴里出去,走向獸前面的廣場。如果時間正合適,廣場上的噴泉會舉起白亮亮的水柱,在太陽底下為他們送行。
我也挪動過,我的挪動與我無關,因為職務或者別的。有人讓我挪動,我就挪動。都是在獸的身體里,心臟,胃,還是脾臟,無關緊要。我搬著我的桌子,電腦,復印機,打印機,在獸的腸子里跌跌撞撞。
太陽好,沒有風的時候,我會偷偷爬上獸的脊背。我站在獸的背上,看到更多的獸,靜臥,沉思。我猜想那些模樣差不多的獸里面,有許多和我一樣的人。
時針指向一定的時刻,我會起身。把煙盒放進上衣口袋,把文件收拾齊整,把電腦關了。
日出的時候,獸把我吞進它的身體。日落的時候,獸把我吐出它的身體。
(涂祥摘自《江南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