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過境遷,當一些出人意料的檔案文獻浮出水面之時,實在叫人無語凝咽。
誰能想到,在20世紀50年代初已出現小規模批胡適運動的時候,他會在1951年給蔣介石寫了一封4000余字的長信(此信1997年在臺灣《聯合報》公布)。在信中,胡適分析了共產黨斗爭策略的成功及國民黨失敗的原因,勸說國民黨領導人應“切實研究敵人文獻”,他還特別推薦蔣介石讀毛澤東的《中國革命戰爭中的戰略問題》一文。他在信中最后竟要求蔣介石辭職,當務之急,是“蔣公辭去國民黨總裁的職務”。其實,這比起當初袁世凱逼清帝遜位,要實行憲政,也沒顯出多少新意。所不同而恰恰又最致命的是,袁世凱有六鎮的北洋軍做后盾,而胡適手里只有一管自由主義學人的筆,要蔣辭職自然也就軟弱無力了。不知海峽這邊若是聞聽了此事,還會不會在1954年11月開始搞那場長達8個月的大規模批判胡適運動,光把批胡的文章匯總就編成了《胡適思想批判》,8集,300萬字。
有趣的是,在美國的胡適非常關注這場針對“他”的批判運動,他每天都搜集各方面的批判文字,把《人民日報》上的文章剪下來做成簡報,甚至還興致頗濃地在《胡適思想批判》一書里作了許多批語。更有趣的是,胡適并沒有因這場大批判,而耽誤勸說蔣介石辭職。1956年,蔣介石慶70大壽,胡適居然在賀信中表示:“一國的‘元首’要努力做到‘三無’,就是‘無智’、‘無能’、‘無為’:‘無智’,故能使眾智也;‘無能’,故能使眾能也;‘無為’,故能使眾為也。”顯然,胡適最不滿的是蔣介石一己獨裁的專制統治。這樣一來,胡適真是兩邊不討好,臺灣也開始“批胡”了,指出他所謂的言論自由是一種“毒素思想”,是“荒謬絕倫的言論”,甚至指摘他的自由主義實際上是共產黨的“幫兇”。
最有意思的是,臺灣當局在1956年底發起的對胡適及由胡適任發行人的《自由中國》雜志的大批判,使用的已經是10年后的“文革”語言—“批評總裁個人,陰謀毒辣!……廣大革命群眾如果一心一德,堅決服從大智、大仁、大勇的革命領袖的領導,則革命事業必獲進展與成功,反之,必然遭到重大挫折與失敗”、“要黨內同志提高警惕,分清敵我”、“要以排山倒海之勢,從四面八方圍剿敵人”。
意味深長的是,新中國成立之初,許多在1946年到1948年表現出典型自由主義思想傾向和行為范式,并得意于曾是胡適式的民主個人主義者們,爭著檢討自己那源自胡適的“毒素思想”,其中包括提倡建立英美式的政治體制。就此而言,毛澤東絕不喜歡胡適這個“幫兇”。再看海峽另一面,雖然蔣介石于1957年底任命胡適為臺灣“中央研究院”院長,胡適本人也于1958年4月由美赴臺,但蔣內心里也并不待見他。
曹聚仁曾于1956年受毛澤東單獨接見之后,給居美賦閑的胡適寫信,稱希望他組團赴大陸考察。并以自己“所看到的實情和所獲得的結論”說明,“批判胡適思想是一件事,胡適的著作并未被焚被禁,又是一件事”。
也許并非出于巧合,胡適的老友周鯁生,同年9月赴倫敦,與陳西瀅(周鯁生和胡適旅居英國時的共同好友)密談了三個小時,除規勸陳西瀅返回大陸,還請向胡適致意。9月20日,陳西瀅致信胡適,在提及對胡適的大批判時,原原本本轉述了與曹聚仁同樣的“好意”:“對于你,是對你的思想,并不是對你個人。你如回去,一定還是受到歡迎。我說你如回去看看,還能出來嗎?他說‘絕對沒有問題’。”周鯁生敢于如此打保票,可見絕不是他個人的意愿,他一定是負了特殊使命的。接信后的胡適十分不悅,將傳信者稱為“妄人”,并在陳西瀅的來信中寫下了一句旁批—“除了思想之外,什么是‘我’?”
胡適的思想,在他的著作里,在他的演講中。其實,簡言之,他的思想只有一個,就是他晚年寫成文章,又以此做了演講的題目—“容忍與自由”。
“容忍的態度是最難得、最稀有的態度。人類的習慣總是喜同而惡異的,總不喜歡和自己不同的信仰、思想、行為。……因為深信自己是不會錯的,所以不能容忍任何和自己不同的思想信仰了。”沒有容忍,一定沒有自由。但有容忍,就一定有自由嗎?這是胡適的天真,在政治家眼里頂多屬“秀才造反”這個量級。所以,當毛澤東參觀北京圖書館,站在胡適留下的一架書前說:如果胡適回來,我們還要讓他當北京圖書館館長;對于蔣介石,不論是他在抗戰期間請胡適出任國民政府駐美大使,還是曾一度想讓他當一個沒有實權的“總統”,以及最后委任他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都不過是用胡適的名字往自己臉上貼好看的顏色。而包括胡適在內的許許多多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問題常出在:一旦“仕”出有因,便自以為可以“仕”出有道。這也恰如魯迅早在1931年寫成的《指難行難》一文中,挖苦胡適曾接受末代皇帝召見,又“來京謁蔣”,接受蔣“對大局有所垂詢”時所說:“中國向來的老例,做皇帝做牢靠和做倒霉的時候,總要和文人學士扳一下子才好。做牢靠的時候是‘偃武修文’,粉飾粉飾;做倒霉的時候是又以為他們真有‘治國平天下’的大道……”說好聽的話,這是自由主義之累。胡適終以71歲在蔣介石的思想“圍剿”聲中病倒而逝,便是這“累”的一個明證。
1957年2月16日,離“反右”還有短短幾個月時間,毛澤東在中南海與應邀前來的政協一些知識分子座談,提及胡適批判的問題時,也許是玩笑地說過:到了21世紀,那時候,替他恢復名譽吧。
撇開名譽,至少現在早已經能夠歷史地從學術視角審視胡適了。
(馬瑞摘自2005年12月29日《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