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這天，我計算爸媽的愛情

一

爸媽離婚兩年了。

再過幾天，就要到我18歲的生日了，我想和離異的爸爸媽媽一起慶祝慶祝。我要對他們說：“謝謝爸爸媽媽，謝謝你們給予我生命，謝謝你們把我撫養(yǎng)成人!”

我上高一的時候，爸爸離開了我和媽媽。自從爸爸媽媽離婚以后，我學會了思考。表面上我開朗爽快，實際上我心事重重。

說實在的，我和爸爸在一起生活的時候，對他并沒有多少好感，他一直非常嚴厲。我小學畢業(yè)沒考上重點中學，《錄取通知書》發(fā)下來的那天，他一進門就狠狠地批了我一頓。

然而，爸爸走了后，我慢慢明白了，表面上固執(zhí)、嚴肅、倔強、粗暴的爸爸，內心深處也有一塊溫柔的土壤。

每逢新學期臨近開學之時，爸爸肯定會帶我去超市買東西。他和媽媽分手以后，我的衣服和學習用具都是他掏錢買的。

記得去年8月的一個星期天，爸爸說要在華洋堂購物中心給我買牛仔褲。買完后，爸爸提著包帶我進了“麥當勞”。我故意用撒嬌的口吻說：“老爸想開了?”過去，我一說要吃“麥當勞”、“肯德基”，他就說：“我這中國胃特土，受不了那洋玩藝兒，吃進去不舒服，也不想中國人的錢讓外國人掙走?！蹦菚r候，我覺得他思想太狹隘了。

這會兒爸爸站在柜臺前問我：“吃什么?”他只要了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清咖啡”。他常由著我的性子嬌慣我，我知道他是在刻意補償因為離婚帶給我的不快。

我吃完了，他也一口喝盡杯子里面的苦咖啡，跟著我出了門?！澳阕约夯丶野?，我還有事，不送你了。”他攔了一輛的士，打開門讓我上車，然后，又掏出500元錢塞給我，說：“拿好了，下個月的生活費。聽話，好好學習?！边@種叮嚀如果擱在過去，我會覺得很煩、很沒勁，但那天我被離別的酸楚緊緊包裹起來，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汽車開走了，淚眼模糊中，我從反光鏡里看到他仍站在馬路邊。8月的正午，如火一樣的驕陽白花花地潑在他那瘦弱的身軀上，可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兩眼望著逐漸遠去的的士……那一刻，我明白了爸爸非常在乎我。

二

臨過生日的前幾天，我把邀請爸爸回家慶祝我生日的打算告訴了媽媽。媽媽張大嘴巴驚訝地說：“他答應了嗎?”我點了點頭。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見媽媽眼中閃過一絲略帶驚喜的慌亂。她搓著雙手問我：“吃什么啊?”我想也沒想就回答說：“我最喜歡吃老媽包的餃子了，當然是餃子。”

自從爸爸媽媽離婚后，我試圖了解他們的過去。媽媽曾說過她和爸爸的戀愛史，告訴我，他們曾經愛得死去活來，他們戀愛的過程頗具戲劇性。

那年，媽媽和交往了半年的男朋友剛剛約會完，在回家途中被車撞了。正好讓爸爸碰上了，他幫忙將媽媽送進了醫(yī)院，卻被隨后到來的媽媽的家人誤以為是肇事者，爸爸沒有過多解釋。

后來，媽媽說爸爸特別狡猾?；楹笤驄寢屘拱走^為何不替自己申辯的理由：媽媽年輕時是不可多得的美人，爸爸說看了她第一眼之后還想再看第二眼。另外，爸爸本身也有一副熱心腸，見到別人有困難就幫忙。媽媽從昏迷中醒過來并徹底明白之后才說撞傷自己的是一輛男式自行車，因為她清楚地看見了前邊的保險叉子，而爸爸的車只不過是一輛很舊的飛鴿女車。在蒙受冤枉的情況下，爸爸仍堅持去醫(yī)院探望媽媽。

后來，他們好上了。媽媽住院期間，媽媽原來的戀人只露了一面，看見她腿上打著厚厚的石膏，半邊臉纏著繃帶，只安慰幾句就走了，很長時間沒再露面。媽媽能夠下地走路時，那個男朋友才出現(xiàn)，媽媽拒絕了他。

很多個夜晚，我看著留在自己影集中惟一的全家合影發(fā)愣。家里的照片爭吵時被爸爸媽媽撕碎了，只剩下我100天時全家的合影。我坐在爸爸媽媽中間，他們頭挨著頭，臉上洋溢著快樂。可就是這樣一對曾經相愛的夫妻卻在日后變成見面就吵架的冤家。

因為痛恨爸爸的粗暴，在他們吵架時，我百分之百地站在媽媽一邊。在他們辦理離婚手續(xù)時，媽媽問：“你跟我還是跟他?”我?guī)缀醪患偎妓鞯卣f：“當然是跟媽媽?！?/p>

當時，我為這種選擇慶幸，畢竟可以遠離粗暴了。爸爸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沒說，當天晚上就整理自己的衣物，提著一個大包袱和一個破舊的皮箱走了。媽媽坐在床邊輕聲啜泣，我心里空蕩蕩地走到門口。

爸爸走出幾步后站下了，回過頭來看著我，我也看著他，還看到他眼里有凄涼和憂傷。他嘴唇動了一下，好像想說什么，但還是抿了抿嘴轉身走了。我扶著門框，眼淚不知不覺地掉了下來。那天晚上，我和媽媽沒有吃飯，但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餓，只覺得心里難受。

自從爸爸媽媽離婚后，爸爸就從不回來，每次給我撫養(yǎng)費都是在學校門口，他把撫養(yǎng)費親手交給我，里邊總會夾著一張留言條。第一次是：“希望你不要恨爸爸，分手是不得已而為之?！钡诙问牵骸鞍职纸o人幫忙，連著干了六個晚上，得了700元，咱倆對半劈，但你要節(jié)省著花。爸爸在努力，但爸爸只不過是和很多人一樣在靠有限的工資收入維持生活。我會盡量多找些事情做，讓你寬裕一些?！?/p>

雖說每張紙條只有幾句簡短的話，但那一張張留言條卻使我理解了爸爸。那些紙條我都保留著，當想爸爸的時候就拿出來看一看。

三

18歲的生日到了，我為自己能夠把離婚的爸爸媽媽聚合在一起而驕傲，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才有這個面子。他們客氣的問候讓我感到好笑。吃飯時，我說：“我送給爸爸和媽媽的禮物是，促成您二位在分手兩年之后第一次面對面地和諧對話?！眿寢尲t著眼睛說：“就你這丫頭話多?！彼麄兣e杯祝福對方時，我偷偷地溜到一邊讀爸爸給我的生日禮物——一封信。

爸爸在信中寫道：“我和你媽媽不斷爭吵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原來，我是想等到你18歲再離婚的，但等不下去了。那時候，你媽媽總罵我是窩囊廢，但我覺得自己一直在努力奮斗。不錯，爸爸的確沒有什么太大的本事，說到底就是公司員工一個，可我也不能削尖腦袋干損人利己和違法亂紀的事情，最多背著單位在外邊悄悄地干兼職。說起來，我覺得自己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當然，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很窩囊，錯過了改變命運的機會，很多同學的學習成績不如我，可因為上了大學，現(xiàn)在他們的日子都過得比我好。這件事我本來就窩火，你媽媽一說更是火上加油。她總指責我沒眼光。白天說就說吧，可晚上想過夫妻生活也不行，總是拒絕，而且話又說得很損，弄得我一點兒自尊都沒有了，再也沒有比被自己妻子看不起更傷男人自尊的事了!離婚的后果我不是沒有仔細考慮過，翻來覆去想過無數(shù)回。我在社會上面臨那么大的競爭壓力，我需要家人的關懷，可連最基本、最低水平的溫暖都無法得到，離婚成了必然。我不是為自己尋找開脫的理由，只是說一下實際感受。既然婚姻沒有一點兒溫情，我就破了它!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也是惟一的破壞行為。我沒有別的本事，只好拿自己開刀……”

那一刻，我驚訝爸爸的坦誠。或許這件事最能說明問題，否則，一向驕傲的爸爸怎么可能將他們夫妻間難于啟齒的隱私告訴女兒!我忽然感到爸爸內心深處的孤獨和無助。

兩年多了，爸爸、媽媽都沒有再娶再嫁。曾有很多次，我問爸爸：“你為什么要離開我和媽媽?”他總是說：“等你長大了，爸爸會告訴你的?！?/p>

從小到大，我沒有看到過爸爸和媽媽分別送給我的任何一種禮物。媽媽總是說：“我們這一代人經歷的感情挫折太多，根本不屑于小情小調的纏綿?！蹦菚r候，我覺得他們的感情世界一片荒涼，如今爸爸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就給我?guī)砣绱司薮蟮恼鸷?，他的訴說不得不讓我重新審視他的情感。

我一邊讀信一邊哭。生日這天，我不但打開了系在心中將近兩年的死結，也徹底原諒了爸爸媽媽。也許，18歲不僅僅意味著孩子長大成人，可以辦理身份證、擁有選舉權，還意味著父母親和子女之間關系的質的轉變。

吃過飯，爸爸媽媽謙讓著在一起洗碗，那會兒我非常開心。前兩年的春節(jié)，都是媽媽和我兩個人過。盡管我和媽媽盡可能露出笑容，但誰都知道那是裝模作樣，沒有絲毫的輕松和愉悅，反而有一種強顏歡笑的沉重。誰能知道我小小的心靈究竟容納了多少辛酸與苦澀?

任何離異的父母絕對不會想到自己的行為給子女帶來的傷害。我曾想過有朝一日把這種心路歷程寫出來，提醒所有離婚的父母。不錯，離婚能使你們自由，你們有權利解除痛苦，也有權利再度追求各自的幸福。但是，幾乎所有單親家庭的孩子都不快樂。從感情上講，我無法評說父母在離異問題上的是非曲直，因為我的生命離不開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我是他們的聚合物，我的身體流淌著他們的血液。我無法判斷爸爸和媽媽究竟誰對誰錯，即使想說也不能說!然而，奇怪的是他們離婚之后，反而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在我面前流露出諒解對方的意思，我能從他們的眼光中看出那不是故意做給我看的，而是發(fā)自心底的感觸。

收拾完餐具后，我從包里掏出數(shù)碼相機說：“咱們拍一張合影吧，這樣就把一家三口拴在了一起，就算是我送給爸媽的禮物?！蔽易尠謰尶吭谝黄?，支好三角架，調好焦距，又走過去搬弄爸爸媽媽的臉。那一刻，我離爸爸很近，第一次清晰地看見了父親脖頸上的皺紋是那么深、那么長、那么多，竟然忍不住哭起來。我一哭，爸爸媽媽也落淚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們一同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