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棵樹,無論活著還是倒下,都是有用之材——活著,為阻擋風沙而挺立;倒下,點燃自己給別人以光亮。
——楊睿哲紀念碑語
朔風野大,黃沙頓起——這句話描述的是內蒙古境內的400公里科爾沁旱海。這里是烈日如火、天地一片昏黃的世界。然而,從2003年4月開始,這片被沙塵統治的世界里,忽然有一大片濃重的綠色從沙漠腹地的通遼市庫倫旗漫延開來,并以110萬棵的計劃頑強地突破沙漠的圍剿向四周延展……
鮮有人知,這是一對上海夫婦的壯舉,他們為此舍棄了在日本的優越工作,而在風沙中挺立的每一棵樹,是他們的兒子——一位優秀留日青年生命的另一種站立方式。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生命原來可以流轉,偶然地倒下還可以永恒地站得更高。
母親的心疼:兒子真的這樣去了
2000年5月7日,在日本東京中野區的一棟民房里,易解放正和她的兒子楊睿哲收看中央電視臺4套節目。來日本十多年了,祖國的聲音始終是這個旅日之家最親切的聲音。母子倆談笑間,熒屏上閃現出了一個風沙彌漫的畫面,主持人以凝重的聲音說道:“北京又遭受了沙塵暴的侵襲。”楊睿哲停址了說笑,頓時雙眉緊蹙,臉色黯然。隔了一會兒,他若有所思地說:“媽媽,我有一個想法,大學畢業后就回祖國西部工作,并組織一個防治沙塵暴的民間組織,在沙地上栽大片樹林。”易解放說:“想法好啊,可是,栽樹要用大筆錢的,資金從哪里來呢?”
是的,資金的來源是個難題。此后多日,楊睿哲一直思考著這個問題,并且一有時間就上網瀏覽相關資料,覺得有用的就復制到磁盤里,他發現自己漸漸迷上了祖國西部。
已經是日本中央大學商學部學生的楊睿哲1991年夏季來到日本。此前,他的媽媽易解放、爸爸楊安泰已先后從上海來到日本發展。當時才10歲的楊睿哲一直與外婆生活。來東京后,楊睿哲先就讀于中野區區立新井小學。在不到半年時間里,他克服了巨大的語言障礙,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中野區立第五中學。三年后他又順利進入昭和第一高中,在這里,楊睿哲作為惟一一名中國學生,竟擔任了班長的職務,并在數學方面表現出天賦。讀高二時,他就取得了由日本文部省頒發的一級簿計證(會計證)——憑此證可進入日本大型公司做財務總監。1998年,楊睿哲以畢業平均考分4.4分(總分5分)的優秀成績,被推薦進入日本著名的中央大學就讀。
楊睿哲不僅學業優秀,還是個孝順的兒子。他來日本后,父親就以訪問學者的身份去了加拿大多倫多,并且一去就是九年。這期間,楊睿哲與母親朝夕相依,目睹著母親異鄉打拼的每一個艱難時日。上大學后,為減輕母親的負擔,他常抽出時間到超市打工。
對于綠化祖國西部,年青的他既有豪情激蕩的憧憬,也有理性的專業計算與規劃。楊睿哲惟一沒有想到的是,就在此后不久,一場突發的車禍讓他以生命為代價換來了他想要的這筆資金。
悲劇發生在2000年5月22日上午9時。這天是星期一,在超市做工到凌晨才回家的楊睿哲比往日起得稍遲一點兒。起床后,他匆匆穿上衣服,騎上摩托車就往學校趕。十多分鐘后,在多磨市擁擠的車流中,他遭遇了一場慘重的車禍。
車禍發生5分鐘后,楊睿哲被送往多磨醫院急救。盡管從表面上看,除了腳上及嘴唇被劃破外,他的身體并無多大傷害,但醫院給出的診斷結果卻是致命的:腦震蕩、顱內血腫,脊柱第3節骨折,必須立即送往手術室急救。
兩個小時的煎熬后,11時30分,易解放終于見到了兒子。此時的楊睿哲臉色蒼白,雙眼緊閉,永遠地與母親辭別了。只是,他的嘴還半張著,似乎還要向母親訴說未了的心愿……易解放一聲大叫,撲在了兒子身上:“兒子呀,你的身子還是熱的啊!你醒醒啊!”她的呼叫得不到回應,只有手術車前行的聲音在代替著死神的回答……
剛剛返回日本的楊安泰也趕到了醫院,他很清楚兒子已經永遠地離開了,但當醫生要拔掉兒子的呼吸機時,他卻伸出手阻止了他們。是的,悲劇雖然已不可逆轉,但呼吸機寄托著他們最后一絲期望,他們希望奇跡出現,兒子能突然醒來。他們怎么也不能相信:兩個星期前還說著畢業后回國去西部種樹的兒子,真的就這樣去了?!
到西部植綠:母子的靈魂合二為一
2000年5月24日下午,楊睿哲的遺體被運往東京郊外南大澤火葬場,他的生命在異域化為一縷輕煙。那一剎那,易解放仰望東京的上空,恍惚中只見一只白色的鳥兒一路低鳴,悄然飛過天際……
那只鳥兒是兒子的亡靈嗎?鳥兒會在哪兒落腳?自此,易解放的腦中時時閃現出這個意象,讓她沉浸在對兒子的無限追憶之中。
兩年過去了,易解放眼角皺紋密集,眼神一片灰暗,看上去像衰老了10歲。見她這樣,楊安泰很是擔心,多次勸她想開一點兒,可她沒有在意。直到有一天,在又一個不眠之夜的清晨,她被鏡前憔悴的自己嚇了一大跳,這才猛然想到:自己這幅模樣,哪是青春飛揚的兒子所希望看到的呢?他若有靈,會責怪媽媽的啊!那自己又該怎樣讓兒子用另外的方式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呢?
2002年12月,當楊睿哲兩周年忌日來臨之時,易解放終于獲得了一種頓悟。那天黃昏,神情委頓的易解放由丈夫陪著來到了上海郊外。步行一段時間后,易解放抬頭去看夕陽,這時,她看到不遠處一排楊樹正挺立在夕陽之中,無聲地演繹著另一種生命的高貴與永恒……
這個畫面深深地觸動了易解放。她突然想起了兒子車禍前,睿哲神情凝重地說要到西部植樹。對呀!兒子有形的生命已經去了,我何不將他無形的靈魂寄托于有形的樹木之上,讓他的生命以另外的方式得以延伸?!
入夜,易解放翻看了已被她塵封多年的兒子的遺物,在兒子下載的那些磁盤中,她看到了很多在西部寂寞荒蕪的曠野間胡楊樹挺立的身影,在一幅胡楊樹的照片下,兒子還寫下了幾句豪言壯語:“在無休無止的干旱瘦瘠、無始無終的沙塵風暴的折騰下,竟會有如此燦爛的胡楊——巨帚般的樹冠撐天摩云,濃濃的翠綠勾勒出波濤似的線條;巍巍身子將腳下的戈壁綠地護衛得嚴嚴實實,將來,我必將回到祖國,種下無數胡楊!”
這樣的句子讓易解放心頭一熱,就遂了孩子的心愿種胡楊吧,種那站起來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朽的胡楊,那可是戈壁上的“精氣神”啊!有一排排胡楊面對西伯利亞的狂風傲然而立,大西北的天空會多幾分晴朗啊!
頓悟之時,易解放分明看到,這一刻,她的兒子冥冥之中在向她點頭,肯定了媽媽的想法。
12月底,易解放毅然從兒子的死亡賠償金中拿出25萬元人民幣,在湖南望城含蒲鎮捐建了“睿哲”希望小學。幾近同時,她以余下的死亡賠償金近100萬元作為基金,向相關部門申請組建以中國西部植樹為主要工作的“綠色生命”公益組織。
2003年3月31日,易解放的請求得到批準。
綠染旱海,生命因愛獲得甘霖
一位母親的大義之舉感動了她周邊的人,不久,一批批志于環保的旅日人士紛紛為此出錢出力。隨后,易解放因去長沙參加睿哲希望小學落成典禮,見到了中國青年基金會秘書長顧曉今。兩人交談時,她表達了為完成兒子的遺愿去西部植樹的想法。顧曉今思考了一下,向她推薦了內蒙古青年基金會秘書長陳磊,陳磊立即與通遼市庫倫旗政府聯系。于是,典禮一結束,易解放就從長沙飛到了內蒙,在共青團內蒙古區委書記王宏華的陪同下,與庫遼旗政府簽下了植樹協議。
協議大致內容為:由易解放及其“綠色生命”組織于該鎮額勒順鎮敖倫嘎查——科爾沁旱海的深處,栽種1萬畝即110萬棵胡楊樹;庫倫旗政府負責做樹林的保護;待“綠色生命”組織壯大,在本計劃完成后視其情況于林地周邊擴大種植面積,以求盡最大力量治理沙塵,為子子孫孫營造生命福地。
這份簡單明了的協議背后運行的是一場神圣的生命交接儀式。一位優秀留日大學生的遺愿將從此實現,他的生命將從此融入茫茫旱海,科爾沁旱海將因他的生命綻放綠色。而演繹與實施這場交接的是這位55歲的母親。
易解放激動了。協議正式簽訂那天,她于淚眼朦朧中在協議書的右下角,顫抖著簽下了“楊安泰”、“易解放”、“楊睿哲”三個名字。然后,她打開提包,拿出三人的印章,堅決有力地蓋了上去。印章重疊,鮮紅如血,生命在陰陽兩界三合為一。
協議簽訂之后,易解放留在庫倫旗,四處選取苗木。
2003年4月21日,額勒順鎮開始實施植樹計劃的前一天,易解放第二次踏上了內蒙的土地。從沈陽下飛機之后,歷經10多個小時的長途跋涉,易解放終于在下午3時多來到庫倫。其時沙塵正起,在庫倫一家招待所里,易解放摸摸桌椅,雙手全部沾上了沙塵。她的心陡然沉重起來,忽然想到這里的孩子生活在怎樣一種惡劣的自然環境里,就有意去看看附近的學校。走出旗城,翻過一個小山頭,易解放終于看到了烈日下的一排簡陋的平房,荒蕪的山野間看不到一點綠色,房頂上迎風舞動的國旗告訴她這就是“市郊”的學校了。慢慢走進學校,她看到孩子們正在上課,他們的眼神是清澈的,而每張小臉卻因高原的烈日曬得黑里發紅,小小的雙唇因為干燥都顯得有些粗糙。這時,有風吹起,漫天的沙塵瞬間肆虐而下,塵土打得人臉生疼。因教室墻壁和門窗周圍密布裂縫,教室里頓時灰蒙蒙一片,而所有的孩子都沒有伸出小手捂住眼睛和鼻子,看來他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存環境。目睹此情此景,易解放的心都被揪疼了。
22日凌晨,懷著十分急迫的心情,易解放乘車深入額勒順,以求兒子的生命早一點兒化為那里的綠色……
上午9時,一個激動人心的場面終于展現在易解放面前——烈日當空,科爾沁旱海一片蒼茫。蒼茫之中,當地黨政領導、農民以及學生300余人走進了沙地。風自西伯利亞而來,掀起他們的衣服,如同飄飛在沙地上的旗幟。汗水飛濺之下,大伙按一定距離在沙地上挖出1米深、半米寬的深溝,用以提取地下水,然后,再以4米的行距挖掘出半米深的坑。接著,綠蔭蔭的樹苗遞上來了,如同捧著生命的圣樹,一雙雙手接了過來,再將它們植入坑中。最后,馬車載著水駛入沙地中,樹旁的人拿出自家的臉盆盛滿了水,小心翼翼地澆入坑中……
這場面,深深地感動了易解放。她悄悄地脫下鞋子,走進了沙地。然后,找了一把鐵鍬,挖起樹坑來。挖著挖著,她又想起了兒子,想起了兒子在電視上看到沙塵暴畫面時的神態。正在懷想間,一個小女孩兒用粗瓷碗端著一碗清水,悄悄站到了易解放的身邊。小女孩兒看著鬢生華發的她,柔聲地說:“奶奶,樹是為我們栽的,是我們的事,您歇歇吧……我看你挖得很吃力,口渴了吧?我用自己吃飯的碗給你舀了一碗井水……”
多好的孩子啊!她清澈如詩的眼神恍然間就是兒子年少時的眼神,那是善良稚嫩心靈的折射。易解放接過井水一飲而盡,隨后將孩子緊緊地摟進了懷中。
5個多小時后,首批計劃栽植的1萬棵樹苗全部栽植完畢。從山頭看去,茫茫沙地上,頓時凸起一個個綠色的“井”字。綠色,讓易解放眼眶再度濕潤。朦朧之中,她看到,每一棵樹苗原來都是兒子的身影,此時此刻,她有一萬個兒子,一萬個兒子正微笑著站立在風沙之中。她喃喃地說:“睿哲,我的孩子,你好好活吧,好好成長吧,媽在看著你哩!”
遺憾的是,萬株胡楊栽下之后,科爾沁整天烈日狂沙,久旱無雨。易解放不顧當地領導的反對,執意在林地附近的村民家住了下來,同當地農民一道救護樹苗。有時夜半風起,猛然驚醒的她就赤腳奔向林地,在每一棵胡楊前奔跑停頓,試圖用身軀去擋住狂風……
萬株胡楊是易解放的孩子,而細心呵護的過程就是一位母親在十月懷胎。
蒼天有眼,在小樹苗栽下的第15天,一年無雨的庫倫旗終于下了一場透雨。雨足足下了兩個小時,沙地淋得濕潤潤的,抓一把沙子,指縫間都能擠出水來。當久違的春雨沸沸揚揚傾灑下來時,易解放激動地沖進了胡楊林中,仰面向天,任雨水和著淚水肆意而流。
在這場及時雨的幫助下,負責樹苗保護的19戶農民立即在樹木與樹木之間種上了大豆。隨后,飄蕩在沙地上空的草籽落到了樹苗周圍,半個月后,小草慢慢萌芽了,綠茸茸的,稚嫩而頑強地與黃沙爭搶地盤,最終將沙地“吞食”……
胡楊旗語:有一種生命倒下后站得更高
樹苗成活之后,易解放才放心地離開了額勒順鎮。她隨即飛到日本,為延展沙地上的綠色開始新一輪的忙碌。她請來了原來所在的日本JDD公司的負責人來考察庫倫旗,設計觀光路線,并說服公司在每名游客的旅游利潤中提取50元作為庫倫旗的綠色基金。此次考察途中,她還趕到位于北京的日本大塑造紙企業“王子制紙”分部,就沙塵暴治理做了宣傳。在她的不懈努力下,已有越來越多的人和組織聚集在“綠色生命”的旗幟之下……
第一批樹苗的良好長勢給了易解放信心,她愈加堅定了兒子的生命將會以這種方式流轉的信心。于是,2004年春,易解放再赴庫倫旗,與額勒順人一道,栽下了第二批胡楊林。
2005年4月,在楊睿哲生命賠償金的支撐下,第三批1萬棵胡楊林再度深深地扎根在庫倫的沙地上。
此前,庫倫旗人并不知道這片胡楊是與楊睿哲聯在一起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們都只知道有這么一對上海夫妻,耗巨資無償為他們植樹。直到2005年夏,時任共青團內蒙區委書記的白海東來到庫倫,說到這片胡楊及易解放母子的淵源,庫倫人才知道胡楊背后竟有一個如此令人蕩氣回腸的故事。庫倫人感動了,他們覺得無論如何也得尋找一種能表達永恒的方式,將楊睿哲的名字永遠留在西北部,鐫刻在世世代代庫倫人的記憶之中。于是,他們紛紛為傳頌“楊睿哲”英名而獻計。有人說:“就將這片林子叫‘睿哲’林吧。”有人說:“干脆在每一棵樹上刻上‘睿哲’兩字,讓他的靈魂同胡楊一同生長,一同千年不倒,一同千年不死。”思來想去,大家都覺得這不符合楊睿哲的生命風格。最后庫倫鎮鎮政府表態了:就在萬畝胡楊前,為他建座大理石紀念碑吧。石碑質樸無華,無言面對風沙而千萬年不朽。這就是睿哲!
隨后,2005年夏天,庫倫旗精心選得一塊質地優良的黑色大理石,將其精雕細刻成1.2米高、1米寬的紀念碑,請當地最好的藝術家將“楊睿哲”的名字鐫刻了上去。9月19日,楊睿哲25歲生日這天,大理石紀念碑由當地長老抬上了山,神圣地立在林地旁的山坡上。
2005年10月8日,忙完了手邊事務的易解放夫婦再次來到了庫倫旗。在額勒順的山頭上,他們久久地站著、看著,一片蒼茫之中,3萬棵胡楊林正“劍”指青天,三年前那一片綠色的“井”字如今已蔓延成綠色濃濃的一片。胡楊林前那塊坐北朝南的大理石紀念碑上刻著易解放為紀念兒子寫的一段話:
你是一棵樹,無論活著還是倒下,都是有用之材——活著,為阻擋風沙而挺立;倒下,點燃自己給別人以光亮。
看到這里,易解放夫婦流淚了,他們感覺到兒子在離開一段時間后又回來了……
真的,楊睿哲回來了。生命只是在流轉,美麗的生命從來都不會消失,它只是以其他的方式出現,它會永遠地在奔騰不息的歲月長河中與深愛著他的人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