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訪山丹——艾黎的精神在召喚

4月下旬，北京城還沒拂去一次次來自大漠的漫天沙塵，我卻踏上西去的K43次列車，朝著騰格里沙漠的方向，向河西走廊的山丹進發了。

這是我第七次去山丹。這個夾在白雪皚皚的祁連山和丹碧相間的焉支山之間的絲路古鎮，曾有過一度繁榮的歷史，被阿拉伯客商誤為中國的“都城”，但也曾敗落到民國時兵匪一家、民不聊生的悲慘境地。新中國的成立帶來了社會的安定、生產的發展，但環境惡化、貧困閉塞使山丹作為國家重點扶貧縣的窮日子又延續了二三十年。如果沒有抗戰年代中國的老朋友路易·艾黎在這里興辦培黎工藝學校，開創教學與生產相結合的新型教育的那段“神話”，莫說讓山丹名揚海外，引來八方支援，就連我這個友協干部，也一輩子不會來到山丹，更不要說把它同我晚年的工作與生活緊密相連，結成一種扯不斷、分不開的關系。

我第一次到山丹是在1982年6月，作為翻譯，我陪同路易·艾黎和老山丹培黎學校的新西蘭教師司賓塞大夫，去那里參加紀念培校建校40周年大會和山丹艾黎捐贈文物紀念館開幕典禮。那是解放以來老培校師生第一次返校歡聚，也是艾黎一生收集的3000多件價值連城的中國文物第一次在山丹展出。這次活動對整個山丹和甘肅省都成了一個喜慶的節日，它的轟動效應大大激發了各方面支持艾黎重建新山丹培校的熱情。果然，到1987年我第二次去山丹時，一所以培養西北農林牧人才為宗旨的新山丹培黎農林牧學校，在4月21日艾黎來華60周年紀念的那天，建成開學了！這所學校寄托了艾黎對西北改善自然環境和貧困生活的無限深情和良苦用心，可惜由于健康原因，他未能親臨祝賀。同年9月，促進中國工業合作社國際委員會（工合國際）也在北京宣布恢復，艾黎念念不忘的抗戰時期的“工合”運動開始了新生。至此，艾老晚年想要完成的兩大心愿，終于都成了現實。

遺憾的是，1988年我第三次去山丹時，艾老已經辭世。我是同中、新兩國的政府代表和艾老生前友好一道，伴送這位國際主義戰士的骨灰，去山丹安葬的。出于對第二故鄉的眷戀和對培黎學校的深情，艾黎在遺囑中要求將他的骨灰撒在山丹的四壩灘——老培校的農場土地上。為了供后人瞻仰，他的骨灰一半如愿融入了四壩灘的泥土，另一半同他的戰友、第一任山丹培校的英國校長、1945年病逝在山丹的喬治·何克一起，安息在弱水河邊的艾黎-何克陵園。

在其后的1989至1999十年中，我又三次去過山丹。那時我已從友協干部變成工合國際的志愿工作者。山丹對我除了原來對培校的牽掛外，又增加了與工合的業務關系，因為它從1989年就被選作工合國際三個工合試驗區、點中的重點。這三次山丹之行，大多是為了參加試驗區工作會議、合作社考察、經驗交流座談會等活動，有機會接觸到從縣領導到村、鎮干部，從工合試驗區聯社主任到合作社社員和村民各個階層的人，從他們那里學習到許多過去難得了解的基層生活實際，每一次都使我越來越走近山丹的經濟與社會生活。山丹人淳樸豪爽、吃苦耐勞、堅韌勇敢， 讓我印象深刻，但長期的貧困閉塞 使他們開拓進取、自主創新的潛能受到了抑制，抓機遇、算細帳、講效率的辦事方法被“等、靠、要”的習慣方式拖了后腿，這一點在工合試驗區工作中不乏實例。我想，認真對工合在山丹的試驗未能取得預期成果的主、客觀因素作一番深入研究，也許對工合未來的健康發展有可借鑒之處。

進入21世紀，隨著時事的變遷，山丹離我似乎漸漸遠了。在艾黎逝世即將20年，我開始梳理他留下的眾多精神遺產時，突然感到我腦子里的山丹印象似乎都已過時。我必須留下一個開發大西北時期的新山丹形象！

就這樣，我開始了第七次的山丹之旅。同過去不同的是，這次我沒有公務在身，賓主之間由工作關系變成了相熟舊友，少了客套，多了坦誠，讓我嘗到了來去自由的愉快輕松。

很幸運，我在山丹的五天每天醒來時都是藍藍的天，預期的大風揚沙天氣始終沒有出現。山丹城內比起90年代末真叫人刮目相看了！沿著城中心的十字街，一座座新樓拔地而起，過去路邊到處亂擺的飯攤兒和隨處出租的臺球桌子都已不見，代之的是電腦手機、婚紗攝影商店和商品琳瑯滿目的小超市。一條六車道寬、鋪有彩磚和盲道的平整大道正在施工，它北接焉支山下的公路，南至弱水河邊新建的南湖公園，縱貫南北，十分氣派，只是相對于時下的五萬縣城人口，似乎有些“奢侈”。小轎車在街上尚不多見，但私人出租車已開始運營，摩托車風馳電掣，對交通規則還不大習慣。一種可坐四人的三輪“蹦蹦車”在這里最受百姓歡迎，我乘坐它往來于山丹培校和山丹賓館之間，兩公里路只需兩元錢。

到山丹的第二天，陳新路校長百忙中陪我在學校各處參觀了一天，剛建成的電化教育實驗室顯然是學校的最新亮點，去年年底剛停止活動的紀念路易·艾黎合作事業基金會，把最后剩下的近百萬元基金捐給了這一項目。我去時老師們正忙著調試和安裝電腦，準備校內聯網和建立培校網站。陳校長告訴我，培校自1997年轉為張掖市教育局直接領導的甘肅省部級重點中專后，已開始實行中職與高職、職教與成人教育、東部與西部職教銜接，各類短訓并舉的靈活多樣辦學模式。專業也從恢復時的農林牧為主，擴至今天按市場需求設置的機電、通信、計算機、電子技術應用、航空運輸、汽車維修、飯店服務管理以及現代農藝等多學科，并與天津、青島等職業學院和一些企業聯合辦學，提高了教學和實習質量。這種優勢使學校的信譽逐年提高，畢業生的就業率幾乎是百分之百。

學校在校園建設、設備更新方面的新氣象，令我十分受鼓舞。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學生精神狀態的變化。以前羞怯、拘謹的鄉村女孩子今天個個生氣勃勃、落落大方，對新鮮事物的追求比起城里的孩子毫不遜色。由于沒機會同學生直接交流，劉國忠和溫忠琴老師幫我向部分同學發了一份調查問卷。從答案看，學生們對學校的師資力量、教學環境、學校管理等方面都較滿意，有的說，報考培校更看好的是它對貧困生特別照顧、就業率高、還有長期外教和出國留學機會。不過，問卷中一個共同的答案引起我的注意：那就是，多數學生畢業后都愿在城市工作，而不愿留在山丹，主要原因是“山丹風沙太大”，“水資源短缺，環境污染嚴重”！這使我聯想到學校2005和2006已兩年招不到農、林科新生的難題。據說，沒學生報考農、林科目是因為家長認為學農、林沒必要，沒出息。現在，校辦的千畝農場因沒有學生、又缺水灌溉，已荒蕪閑置。這景況不僅令我驚異，更產生一種憂患之感。

所幸在答卷中我還看到另一種全然不同的志愿：“假如我的知識技能能夠掙來很多錢的話，我愿全部支付給所有貧困家鄉，包括我的家鄉。我愛植樹，愿把家鄉變成林海！”要是艾黎能聽到這樣的豪言壯語來自山丹的新一代，他該多么欣慰！事實上，年輕人價值觀念的形成很大程度上來自學校教育和社會風氣的影響，如果山丹全社會都認識到中央號召的植樹造林、防沙治沙、節能節水等環保措施是關系人類生存環境的頭等大事，人們也許會更好的擺正眼前快速致富和未來生存繁衍的利害關系；如果學生們能知道媒、電、石油之外還有日光、風力、和諸多可再生的新能源、知道在沙漠中可用滴灌種出水果蔬菜，他們也許再不會拒絕學農、學林。在這方面，山丹培校在引領社會環保風氣上是大有可為的。

闊別7年后，山丹的工合試驗區合作企業現狀自然是我關注的另一重點。一年前工合國際和加拿大合作社協會曾共同推出一項山丹合作社發展培訓計劃，希望通過宣傳合作社的理念、原則和管理辦法，推動原試驗區的合作企業規范化和有潛能的企業走合作社道路。培訓受到當地各方的歡迎，激活了老試點重振工合的士氣。但落實起來仍是困難重重。體制的不協調、不規范積重難返，合作企業間有“努力干”，卻沒有“一起干”，致使工合難以形成“合力”。而在這一年中，新興的農民專業合作經濟組織（即“農合組織”，當地簡稱為“協會”）在山丹已有很大發展，形成一股時尚潮流。這種組織有“支部+協會+農戶”、“販運大戶+協會+農戶、“公司+協會+農戶”等不同類型。政府出臺了加快發展這類組織的實施意見和示范章程，各村鎮圍繞著油料、啤酒大麥、馬鈴薯、亞麻和草畜、制種等行業的“協會”紛紛建立，全縣目前已發展了55個協會，16843名會員。

為了實地認識這一新生事物，我請工合聯社的陳智年主任帶我去看了位奇鎮蘆堡村的“亞麻協會”。這是一個“支部＋協會＋農戶”型的農合組織，由村支部領導、有購銷經驗的專業大戶和亞麻種植戶三方的代表組成。它原是1989年工合國際山丹合作試驗區下面的位奇亞麻廠，90年代因山丹地區亞麻行業重復建廠，引發市場危機，一度陷入困境。后來通過引進新品種，以工補農，度過了危機。“協會”的組成盡管存在諸多新問題，但在向農民提供服務、保護農民利益、推進農業結構調整等方面，都發揮出日益重要的作用。去年全村總收入已達400萬元，利潤100萬元。面對著農合組織蓬勃興起的勢頭，山丹工合聯社和工合試驗區的合作企業又面臨一次新的挑戰：是游離于這個大潮之外，繼續走自己的路，還是嘗試把工合的傳統精神和國際通用的合作社理念、原則引進這種新的組織，創出一種有“中國特色”的合作經濟新模式，恐怕值得每個工合人深思。

離開山丹的前一天，我和幾位朋友一起在南湖公園閑步。湖水碧波粼粼，岸邊楊柳依依，復制的小型山丹歸城樓和發塔寺、陳家樓等建筑給公園添了古香古色，但孩子們更感興趣的還是蕩著裝有唐老鴨頭的小船游湖。他們當然不會知道，這里的人工湖當年曾是艾黎帶著培校孩子們練習游泳的天然池塘，也不會明白，今天人們費了多大人力財力，從百米地下抽水上來，再鋪上防漏地膜，才保住這一池清水。我忍不住又在思索，如果他們這一代還不能為保護和節約水源做出實實在在的成果，也許等不到我這年齡，這湖水又會像弱水河一樣默默消失在黃色的沙漠里……

走近公園北門時，朋友們告訴我，公園還要建一個艾黎廣場，入門處已為樹立艾黎石雕像預留了一座平臺。我真希望在這里不僅留下艾老慈愛的身影，而且永遠留下艾黎的精神。讓山丹世代新人記住他一生對山丹的貢獻和期望，學習他超越地方與國界的寬廣胸懷，他的無私無畏、不計個人得失的實干精神，以及寬厚仁愛、樸實無華的高尚人品，為實現21世紀中國人民開發大西北、振興中華，建設和諧世界的歷史壯舉，作出創造性的貢獻！

（2006年6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