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師當年對傅毓宗的預言是姐姐樂琪提醒樂瑤的。
事情還要從兩個半月前的那個周末說起。
樂瑤和姐姐樂琪兩對夫妻抱著溝通感情和散散心的目的周末開車到塘沽吃海鮮,傍晚要往回 趕的時候下起了大雨,又冷又濕的天氣,車子很不配合地罷了工。樂瑤轉天一大早要準備自 己作品的試片會,姐姐樂琪夫婦都要去上班, 只有傅毓宗是自己的老板,晚些回去不是什么大問題。于是他決定一個人留下等拖車來把 車拖走后找個地方住下,天亮了車修好了再開回北京。樂瑤她們三個就連夜打車先回去了。
姐姐姐夫已經坐上了出租車,樂瑤還站在冬雨里緊緊抱著失而復得不久的新婚丈夫,在他耳 邊大聲叮囑,小心點啊粽子!這計劃外的分離讓她心里特別舍不得。
傅毓宗終于把老婆塞進等在路邊的車子,安頓在后座上的姐姐樂琪身旁,又繞到司機的窗戶 旁邊囑咐著什么。他說的應該是,師傅,晚上開車趕上下雨,千萬小心啊,這樣的話。
熱情的出租車司機沖著窗戶外面拍了胸脯做了保證,樂瑤沒聽到他說的是什么。雨聲太大了 。 車子緩緩開動,樂瑤在后座上跪了起來,腦門幾乎貼到后玻璃上看著漸漸向后退去的丈夫。 昏暗的燈光和密密斜斜的雨絲讓他的身影很快模糊成了一張遠處的粗糙鉛筆畫。
姐姐樂琪好像拍了拍樂瑤的屁股說了句,你們倆可真夠黏乎的。
樂瑤滑回后座上坐好。姐姐好像又說了一句,行啦,明天車修好粽子就回來了。你還真要跟 他做連體嬰嗎?她好像還這么笑著問。
樂瑤記得自己終于反攻了一句,是誰剛結婚的時候兩個人恨不得每時每刻疊在一塊兒的?好 像三個人都笑了,很有些其樂融融的氣氛。愛情濃得化不開的階段,她們都經歷過的。
姐妹倆在后座上各自向一邊歪著,隨著車子一顛一顛,短暫地在夢里進進出出。姐夫在前座 里跟司機有一搭無一搭地閑侃著,隔著車外的噪音滲過來。
樂瑤沒覺得自己睡著了,但她一定是睡著了,因為她恢復意識的時候突然感到空間被一股外 力猛烈地擠癟了。她一下子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只能感覺到身體擰成了一個奇怪的姿勢, 想動卻一下也動不了,像個被點了穴又蒙了眼睛的武林高手,完全無計可施。她的眼前一片 黑暗,耳朵像是被什么巨大的聲音震聾了似的嗡嗡作響,可樂瑤并不記得剛才聽到過什么。
一個具體的聲音正在由小逐漸變大地鉆進她的耳朵。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還有姐夫的名字。 樂瑤聽出了姐姐樂琪的聲音,她這才反應過來。
她們出車禍了!
樂瑤的心里劇烈地顫了一下,她沒有回應姐姐,而是大聲哭著叫出,粽子,粽子!你在哪兒 啊粽子!
姐姐樂琪的聲音立刻打了回來。他留在塘沽了,你這個傻×!
樂瑤聽到姐姐的這句話后,第一個反應是松了一口氣,因為知道了愛人是平安的。然而緊接 著,她發覺自己恨死這個聲音了。這種恨是從小就在她身體里的,是她努力了多年想消除的 。她心里還涌起一股就要炸開了的憤怒,這種強烈的憤怒她已經好幾年沒有感覺到了。她要 讓這個聲音停止!
但姐姐樂琪的語氣很快就變了。瑤瑤,瑤瑤,她說。你姐夫呢?你看到你姐夫了嗎?姐姐樂 琪說完又凄聲叫著姐夫的名字,但沒有人應。樂瑤不那么生氣了,她也擔心起姐夫來。他是 不是坐在前面睡得太死了?
慢慢地,有人來了。樂瑤看不見,但她知道有人在往車里看。之后她聽到了另外一些稀奇古 怪的聲音,然后車子裂開了,雨灑了進來。人們七嘴八舌地問著,能聽見嗎?能說話嗎?能 動嗎?許多手臂想方設法地把樂瑤和姐姐樂琪從各自卡住的位置上摘出來。
樂瑤一直覺得她和周圍正在發生的事情之間隔了層半透明的紙,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她在模 糊中感覺出自己到了車子外面,之后她聽到了姐姐樂琪失去控制的尖叫。
啊!啊!啊!
樂瑤看到姐姐樂琪掙脫身邊的人,披頭散發地沖到車子前面泥滾滾的一團東西旁邊。樂瑤也 慢慢地挪了過去,身邊跟著兩個人,攙扶著她。她覺得自己快要吐了。
啊!啊!啊!
姐夫躺在那里的樣子很詭異。他像個失寵了的布娃娃被淘氣的小主人用剪刀戳出許多洞,里 面填充的絳紅色土黃色的材料從這些洞里面丑陋地冒了出來。他的眼睛是睜著的,但一眨也 不眨,鼻子以下全是鮮紅的一片,一點原來的膚色也找不到。誰都能一眼看出,他的身體壞 了。壞透了,修不好了。
樂瑤軟了下去。她坐在地上看著姐姐樂琪繞著姐夫的身體爬來爬去,嘴里停不住地厲聲叫著 ,聲調抑揚頓挫,好像是在跟他說著什么,卻沒有一個聲音是有具體意義的。姐姐樂琪像只 野獸一樣嗥叫著,她不停地撫摸著姐夫的臉、手和破損的身體,用手把那些掉出來的東西從 地上撈起來往他的軀體里塞。
姐姐樂琪嘴里的啊啊聲化成了嗚嗚聲,然后就被雨聲蓋住了。
世上最慘的事是什么?這天樂瑤知道了。世上最慘的事就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愛的人死去卻 無能為力。
二
車禍發生兩個半月后,姐姐樂琪早已從醫院搬回了父母家,天氣從寒冬蜻 蜓點水般地掃過春天,全力以赴地挺進炎炎夏日了,而姐姐樂琪的健康卻一直沒有徹底恢復 。她的身體在車禍中受到的輕傷很快就痊愈了,但她精神恍惚,說話有些顛三倒四,對別人 的話有時也顯得似懂非懂。盡管如此,大家還是在醫生的鼓勵下堅持把她當做正常人一樣跟 她交流,希望這樣能幫助她早日康復。
這天樂瑤來看姐姐樂琪,給她帶了一些雜志和唱片。窗外是五月的蓬勃生機,屋里卻還像是 冬天一樣陰冷晦暗。姐姐樂琪在家里待得久了,臉上的皮膚是暗淡無光的黃色,只是她的圓 鼻頭上多了一枚亮晶晶的紅疙瘩,照得滿臉有點紅撲撲的假象。姐姐樂琪不停用指甲摳著自 己的紅鼻頭,她似乎很專注于這個動作,對樂瑤說的話沒什么明顯的反應。樂瑤跟她講著外 面的天氣,最近看過的電影,還有自己的工作,說起紀錄片已經被傅毓宗廣告公司的合伙人 送到法國的一個電影節參賽去了。
姐姐樂琪突然說,粽子三十一歲了。
姐姐竟然記得丈夫的生日,這讓樂瑤覺得挺意外的。粽子的生日還有三天就到了。是啊,她 說,你還記得呀。
姐姐樂琪用目光找到了樂瑤的眼睛,神秘而專注地看著她,低聲說,他快要死了。
什么?樂瑤本能地問著,心里一陣發冷。
那個大師說的。他很準,你知道的。姐姐樂琪還是那副表情,慢慢地說著。媽!她突然大聲 叫道,媽!我餓了。
這是姐姐樂琪病后第一次主動地表達自己的需要。在父母的驚喜和百依百順的呵護中,作為 旁觀者的樂瑤無法跟姐姐繼續先前的話題。她只能站在一邊看著姐姐樂琪的疙瘩在鼻頭上聳 立著,發出耀眼的紅光。
三
樂瑤有八分之一的意大利血統。樂瑤爺爺的父親當年作為早期的傳教士來 到中國,娶了京城里一個小官家的小姐為妻。據說,爺爺父親的祖先是吉普賽人。這部分來 自異域的血液流過樂瑤的臉使她的輪廓比一般的中國女孩深了一些。這血液流過她的大腦和 心臟,使她的個性有了更加鮮明的棱角。樂瑤覺得,自己還繼承了吉普賽祖先的那種對未來 將要發生的事情的一種超強的預感能力。她聽說英國曾經拍過一套關于吉普賽人歷史的片子 ,被世人稱作研究吉普賽民族的教科書,她找了很久沒有找到,但她總覺得,那部片子里面 有著和她相關的秘密。
家庭的特殊背景讓樂瑤對混血兒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對于敘事的熱衷也使她喜歡上了紀實性 的拍攝。在大學讀書期間她開始跟蹤拍攝一些住在北京的混血兒的生活,將近十年的時間過 去了,她終于把這些素材剪成了一部紀錄片。紀錄片從樂瑤自己的故事講起,包含了大量的 不同年齡有著或多或少異國血統的人們及其家人的采訪。甚至有些小孩子是從出生就開始被 攝入樂瑤的鏡頭,到現在他們已經九、十歲了。
樂瑤的家人都出現在這部作品里。但是,樂瑤的姐姐樂琪除外。
樂瑤的紀錄片里沒有姐姐樂琪,因為姐姐樂琪不是混血兒。樂琪的爸爸是純正的炎黃子孫, 在樂琪的媽媽生下樂琪不久就去世了,媽媽很快又嫁給了樂瑤的爸爸,一個英俊的四分之一 意大利人。姐姐樂琪認為,自己爸爸的死跟樂瑤爸爸好像有那么一點點關聯,但具體是什么 樣的關聯,姐姐樂琪也說不清楚。這個模糊的關聯是姐姐樂琪不喜歡樂瑤的原因之一。另外 ,樂瑤有特點的長相也是一個原因。她作為混血兒一生下來就被人們注視和贊嘆,這是又一 個原因。她開朗的性格和出人意料的跳躍性思維,也都是原因。
原因多著哪。
樂瑤今年二十八歲,姐姐樂琪三十一,和傅毓宗同歲。姐妹倆小時候在一起生活,為一點小 事情吵架拌嘴是家常便飯,有時還會大打出手。姐姐樂琪大學考到了重慶之后,不在同一個 城市的姐妹倆關系才漸漸緩和了起來。尤其到了四年前姐姐樂琪結婚,對很多以前難以釋懷 的事更看開了些,兩姐妹就真有點同胞手足的樣子了。這讓父母兩位老人看在眼里也覺得欣 慰。誰也沒有想到,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會打破姐妹間這些年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微妙平 衡,還踢翻了樂瑤新搭筑的小家庭的寧靜。
傅毓宗是樂瑤在大學里的初戀情人。用他的話說,當年樂瑤一邁進校門就踩上了他這塊地雷 ,稀里糊涂就被他這大四的老男人勾搭上了。可樂瑤不認為自己當時是稀里糊涂的。她十分 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情景下愛上了粽子。樂瑤剛進大學就加入了校話劇團,歡迎新成員聯歡的 那個晚上大家在校外玩得太晚了,被鎖在了宿舍樓外面。大部分人爬回屋里了,但有七八個 人住的樓層太高爬不進去,就在操場上的觀眾席上扛了一夜。其中一個男生一直在跟樂瑤說 話,大家都歪七扭八地睡倒了,他們還在聊著。聊什么哪,樂瑤不記得了。她只記得自己當 時特別困,但就是不想睡不想睡。樂瑤躺在觀眾席的長凳上,男生躺在她旁邊的地上,在黑 暗里他一首接一首地教她背唐詩。那么多的詩,有的樂瑤學過但忘得差不多了,有的她聽都 沒聽過,但她都喜歡,特別的喜歡。他們就這樣在月光下,在長凳上,在別人的呼嚕聲中, 一個教一個學。男生說她讓他想起李商隱的兩句詩: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第 二天早上當她起來的時候,樂瑤認為她的身體里多了一樣東西。
后來她知道了,那是愛。
那個叫做傅毓宗的擅長寫話劇劇本、打籃球和玩橋牌的男生就這樣成為了樂瑤的男朋友,他 管她叫瑤瑤,她管他叫粽子。將近一年的時間里,兩個人好得——粽子當時怎么說的來著? ——好得一條褲子里出氣。樂瑤當時聽了哈哈大笑,說,蠢粽子,笨粽子,是好得穿一條褲 子,好得一個鼻孔里出氣,什么一條褲子里出氣,出的是什么臭氣你給我出個看看?粽子也 笑得趴在了床上。
好像就是那次吧,樂瑤把自己給了他。
那天在黑暗中,粽子抱著她,又教她說: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樂瑤卻總說成 “身無彩蝶雙飛翼”,因為她覺得“雙飛”的應該是蝴蝶才對。歪理!說著粽子咬了她的鼻 子,也可能是咬了她的耳朵。
這就是樂瑤對自己初夜的記憶。
樂瑤搞不明白為什么有的事情自己能記得特別清楚,可有的事她就是記不得了。她和粽子吵 翻了那次是為了件小事,具體是什么她就記不起來了。她記得自己發了脾氣,哭了,還說出 要分手。粽子也是年少無知,分辨不出女人說分手時話里有多少水分,以為兩個人的關系就 真的走到了頭,傷心之余喝醉了酒,竟然糊里糊涂地跟一個女老師上了床。這件事情當然被 人知道了,否則后面就沒有故事可講了。事發之后,女老師承認了是自己勾引了粽子,被學 校開除了。粽子保住了學籍平安地畢了業,但跟樂瑤之間卻已經無法挽回。
樂瑤在之后的一兩年里把傅毓宗恨得咬牙切齒,再后來所有的感覺都漸漸淡了。她過了混亂 的幾年,經常糊里糊涂地把自己交出去,每次都以為已經學會保護自己了,可每次受到傷害 的總還是她。外表、年齡、工作、學歷、金錢對樂瑤來講都不是衡量愛情的條件,她依循的 只是自己心里的感覺,但那感覺一次次背叛了她。
誰能想到九年之后,在英國取得了碩士學位并工作了一段時間的粽子為了照顧病中的母親回 了國,再度出現在樂瑤面前。而這時,傷痕累累的樂瑤發現自己竟然能夠原諒他了。以前的 那件看不開的事,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變得不再重要。一個兩人徹夜長聊的晚上,他們關了 燈并排躺在床上,樂瑤想起了那首唐詩。身無彩蝶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她說。不是“ 彩蝶”,是“彩鳳”,他糾正她。那一刻,樂瑤意識到自己這些年根本沒有停止愛這個男人 。
于是在重逢不到半年后,他們領了結婚證。
四
難道在姐姐樂琪提醒她之前,樂瑤已經忘記當年算命大師說過的話了嗎? 她當然沒忘。這些年來她一直記得,和粽子重逢后經常想起,離他的三十一歲生日越近她想 得就越多。但這原本像一塊浮云一樣縹緲的嘀咕一旦真的被姐姐樂琪說了出來,立即就變成 了巨大的雨點從云朵里砸下,讓樂瑤像第一次聽到時那樣驚慌不已。
樂瑤大一那年夏天,姐姐樂琪放了暑假沒有馬上回北京。她跟幾個同學約好了,到四川南部 鄉下一個同學家去玩。那個同學說自己的一個遠房叔公是個深藏不露的算命大師,大家都想 在進入大四這關鍵的一年之前去讓大師預測一下未來,給自己的人生指點指點方向。姐姐樂 琪打電話回家把旅游計劃告訴父母,父母同意了,但同時他們希望她能夠帶上妹妹一起去散 散心。樂瑤當時整天把自己悶在家里,滿腦子除了粽子還是粽子。她想撕碎他扯裂他咬斷他 ,她再也不想見到他又時刻想要見到他。姐姐樂琪打心眼兒里不愿意讓自己的同學看到這個 在各方面都比自己更出眾的妹妹,但她聽父母說妹妹剛失戀,身體、精神狀態都史無前例的 差,就答應了他們的請求。這究竟是出于對妹妹的惻隱之心,還是出于一種要看著她出丑的 用意,這只有姐姐樂琪自己心里清楚。
樂瑤最初壓根沒想去,姐姐樂琪就跟她講那個山村是多么的美麗,空氣是多么的新鮮,人們 是多么的質樸,跟城市是多么的不同。況且,還有一個聞名遐邇的算命大師。
“算命大師”四個字讓樂瑤感了點興趣,這種興趣對她來說前所未有。
樂瑤一直是看不上算命的。她認為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九九的算命先生都是在裝神弄鬼地 扯淡,聽他們說話是浪費生命浪費金錢。而就算真撞上一個有點功夫的所謂大師,她也認為 什么都知道了活著就沒勁了,正是那點懸念讓生命變得有趣。是的,生命是多么有趣啊,未 知的東西總是讓樂瑤興奮而不是害怕的。可是,經過這場感情挫折的樂瑤,竟然第一次對未 來害怕起來。她想,如果能知道前面路上的溝溝坎坎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就能夠避開,就不 用摔得這么痛了啊。
樂瑤最終決定隨姐姐一起去。然而就在她準備上火車南下的當天早上,她的腸胃炎發作了, 上吐下瀉得連在床上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重慶之行,這令人向往的算命之行,只好泡湯。
姐姐樂琪那一趟玩得很開心,或許是因為剛結束的期末考試她考了全系第三,或許是因為與 她同行的一個男生她已經暗暗喜歡了一個學期兩人的關系在旅行中終于有了進展,也或許樂 瑤臨時未能成行也是導致這開心的一個因素。不管怎么樣,在蜀地玩兒得樂不思蜀的姐姐樂 琪并沒有把妹妹忘了。她離開學校之前帶上了幾張媽媽寄給她的樂瑤剛上大學時的照片,也 問清楚了樂瑤的生辰八字,拿著這些東西請大師為妹妹做出了預言。這可能是姐姐樂琪第一 次主動為樂瑤做事,做完了,感覺還不錯。
回到北京,姐姐樂琪交給樂瑤一張紙,告訴她上面記著算命大師關于她的預言,還把自己跟 大師關于她的對話內容也告訴了她。那是八月的酷暑天,十九歲的樂瑤看完了聽完了,呼哧 呼哧蹬著自行車鉆進北京城市空氣中那塊密實的用灰塵和炎熱織成的網,去找她最好的朋友 詹琰。
詹琰還有一個姓,是赫斯沃。這是她媽媽的姓,她媽媽是荷蘭人。詹琰是樂瑤在自己之外認 識的第一個混血兒,也是她的第一個采訪對象。有著一半中國一半荷蘭血統的詹琰總說自己 的腦袋是黃種人而身體是白種人。這句話翻譯成通俗語言就是,她有著東方人的思維和長相 ,西方人的身材和欲望。
不過她有一個特點是全世界各族人民都可能有的——迷信。從風水先生到吉普賽女郎,從盲 人到和尚,從摸手的到看球的(水晶球),她一個不落的信。她對樂瑤經常恨鐵不成鋼,你 已經有這么好的資質了,怎么不上進哪。她總埋怨樂瑤,我要是你,有這么好的祖宗把吉普 賽血給我灌進來了,肯定刻苦鉆研,成為一代算命大師。哈哈,樂瑤聽了總是笑彎了腰。你 想要的話,我下次留點血給你,她會說句類似這樣的話。啊,詹琰聽了準大叫一聲,你這個 人怎么這么惡心啊,誰要你的那個血啊!樂瑤就會說,咦你想什么呢想什么呢,我才沒那個 意思哪。
這就是樂瑤的好朋友詹琰,也是她唯一與之分享算命大師預言的人。
算的怎么樣啊?那天詹琰一開門就劈頭蓋臉地問。
挺準的,樂瑤說。到目前為止挺準的。
八分之十一個中國女孩(二分之一加八分之七)坐在了沙發上。
快說快說,一個字都不許落,詹琰命令道。
樂瑤開始說了:他一看我的照片就說我身上有外國人的血,我姐當時就五體投地了。然后他 說——
“小的時候肺和氣管出過毛病。”(我十一歲的時候得過非常嚴重的肺炎。)
“喜歡講故事。”(我參加劇團算不算?還有我拍的這些關于混血兒的東西,應該也算吧。 )
“消化系統不好,二十五歲以后就好了。”(我這次沒去成四川就是因為腸胃炎犯了。)
“最近感情不順利,一生都有桃花,但都不太順。二十八歲結婚。”
“事業在結婚之后會好,三十七歲的時候會更好。”
“不犯車。”(就是不會出車禍的意思。)
“四十五歲以后走財運。”
“晚年要小心保護腎和眼睛。”
哇,詹琰聽得傻了眼。真神,她說。
你覺得算命這東西真能信嗎?樂瑤咬著手指甲問詹琰。
當然信,而且照他說的你的命這么好,干嗎不信啊。
樂瑤點點頭,沒說話。
他給你姐怎么算的?詹琰想起來,問。
她沒告訴我。樂瑤揚了揚手里的紙片說,我現在覺得我光著身子站在她面前,可她穿得嚴嚴 實實地什么都不讓我看。我們兩個還是有問題。
說不定她還偷偷算了你們兩姐妹的事,然后不告訴你。不過,詹琰拍了拍樂瑤的肩膀說,她 不是都幫你算了,又沒人逼著她幫你算。夠不錯的了,已經。
是啊,樂瑤又點了點頭。我也是這么想的,她說,她對我好,我覺得也應該為她做點什么。
行啦行啦,你們是姐妹,又不是陌生人。詹琰看著樂瑤臉上的表情,問,你還有什么想不通 的?
我姐還算了一件事。樂瑤慢慢說。
什么呀?
她帶的我的一張照片里有粽子。她把那張照片也給大師看了。他說……樂瑤有點說不出口了 。
說什么?
他說……樂瑤還是說不出來。
快說啊,別嚇唬人。樂瑤的停頓讓詹琰突然覺得害怕。
樂瑤終于鼓足了勇氣對詹琰說,她說,算命大師說,這個人在三十一歲時會橫死。
詹琰瞪大了眼睛,半天沒說話。之后她小心翼翼地問,什么叫橫死呀?
你也不懂吧,我也不懂。我問我姐,她說,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天啊,詹琰細聲地說。
兩個人的聲帶好像突然同時啞掉了,連呼吸聲都低了下去,似乎在她們談論到這件事的時候 一聲喘息就會讓她們覺得害怕。這么僵了幾秒鐘,空氣才恢復了流動。樂瑤終于開口說:
天什么天!我恨死他了!他活該!
樂瑤強撐著說完這句話,感覺到最后幾個音節卡在嗓子眼里,漸漸變成了石頭,憋得她透不 過氣。
五
九年過去了。
樂瑤二十一歲坐摩托車被撞過一次,二十八歲坐出租車被撞過一次,兩次都沒有受傷。
她大一開始拍攝的混血兒們的故事剪成了一部紀錄片,被中央電視臺買去了播放權,準備向 全國播出。
她二十五歲的時候腸胃炎急性發作,住院一個星期。好了之后就再也沒有犯過。
她的感情一直不順利。以至于最后幾乎不再相信愛情,也懷疑自己是否真正愛過別人。她開 始討厭自己,覺得她的一些行為漸漸讓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她努力著把自己從所有的感情 糾葛中隔離,可是總有人不斷來招惹她。這是不是叫做桃花?樂瑤覺得應該是。
然后,在她二十八歲的時候,樂瑤嫁給了三十歲的傅毓宗。婚后,在丈夫的協助下,她的作 品即將參加國際電影節的評選,對她的事業有實質性的推進。
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大師的預言一一應驗。
而粽子,樂瑤最最心愛的男人,馬上就要三十一歲了。
六
姐姐樂琪的一句話把樂瑤埋在后腦勺處的荒唐憂慮突然間拽到了面前。從 聽到那句話的那一刻起樂瑤的腦袋里不停地有兩個東西在打架。
一個像個電視機,不停地播放粽子各種死去的樣子,中間穿插著姐夫破敗的軀體橫在泥濘的 雨地上的畫面。
一個像個收音機,在電視機播了一陣的時候插進來說:荒謬!一個破算命的預言,你也信! 可笑!無知!
找不到它們的開關,樂瑤晝夜被它們折磨著。
我相信這個預言了嗎?她問著自己。怎么可能!她回答。可是姐姐樂琪,眼睜睜地看著自己 的愛人死去的姐姐樂琪,讓她的回答不那么底氣十足了。
而現實的問題也擺在她眼前。究竟該怎么給粽子慶祝生日呢?樂瑤實在是拿不定主意。她不 想呼朋引伴敲鑼打鼓地迎接這被詛咒的一年的到來,但萬一……萬一這是粽子的最后一個生 日,怎么能給他和自己留下遺憾呢?
明天,就咱們倆安靜地過,好嗎?粽子生日的前夜,樂瑤躺在黑暗中和粽子十指緊扣著說。 空調的哼哼聲給他們的喁喁私語做著背景音,臥室里的溫度比外面起碼低了五六度,樂瑤 蜷縮在粽子身旁的被子里,感到十分安全。她想明白了,不管過不過生日,粽子都要變成三 十一歲了。
沒辦法,咱們就是心有靈犀呀,粽子側過身來抱住她說。
心有靈犀前面那句是什么來著?樂瑤故意問。
粽子笑了。身無彩鳳雙飛翼!兩個人一起說。
再把整首背一遍。樂瑤央求著。
你總是記不住,粽子假裝抱怨著,開始背:
〖HT5”K〗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樂瑤跟在后面小聲重復著。真美。唉,你太有學問了。
是啊,我才識淵博,高達八斗。
樂瑤咯咯地樂了。你哪止八斗啊。唉,我也就才半斗,什么時候才能記住這首詩啊。
你是外國人嘛,記不住是應該的。等咱們生了孩子,讓他教你,他的中國血比你多。
兩人嘻嘻哈哈逗了一陣,安靜了下來。樂瑤聽到粽子說,真快啊,我二十一歲認識你,現在 都三十一了。十年嘍。唉,咱們中間要是沒浪費那么多時間就好了。
樂瑤知道粽子指的是兩人分開的那八年時間,心里覺得暖暖的。但想到三十一這個數字,讓 她一激靈。還沒到三十一哪,她爭辯著。明天才到。
已經明天了,傻丫頭。粽子指著床頭的鬧鐘說。
已經開始了嗎?樂瑤感到渾身的肌肉都痙攣了。她猛地一扭頭看著粽子,生怕在這一瞬間他 突然眼球爆裂口噴鮮血死去。這一瞬過了還有下一瞬,就算這一瞬他沒事但下一瞬呢?
她不要他死!她不要他死不要他死!不要!
怎么了瑤瑤,冷嗎?粽子抬起身關切地看著她。樂瑤知道自己心里的顫抖傳到了骨頭里肌肉 中皮膚上,從頭頂到腳底她渾身震顫著。
有點兒。我把冷氣關了吧。她一邊摸著找遙控器,一邊又說,其實應該說你三十二了,我們 都算虛歲的。
粽子突然翻身壓在她身上。你們是誰呀,你們吉普賽人嗎?他問著,笑了。我的吉普賽小公 主,讓我來溫暖你吧。他說著,眼睛在黑暗之中一閃一閃地亮著。祝我生日快樂,粽子說完 嘿嘿兩聲,開始在吉普賽人的身體上面肆無忌憚地行動起來。
時間滴滴答答流過。生命滴滴答答流過。從高架橋下面來來往往的紅色的白色的車燈中,從 商場里上上下下的電動扶梯上,從放入微波爐中加熱的飯菜在玻璃盤上轉動中,從另外一個 生命擠壓著自己的身體兩個人配合著撞擊彼此的運動中,樂瑤看到了生命的速度。從眨眼、 心跳、呼吸、代謝中,她感受到了生命的速度。
早上,粽子洗了澡就開著車去上班了。樂瑤想說別開車,但她沒有理由呀。她想說別去上班 ,也沒有理由。臨走時粽子跟樂瑤說好了晚上去吃泰國菜慶祝,樂瑤在門口緊緊地抱住他, 用心記憶著他的氣味和觸摸。看著他走出去,樂瑤告訴自己,這有可能就是永別了。
從現在開始,每一次告別都有可能是永別。
七
詹琰是樂瑤最信任的朋友。她雖然經常埋怨父母把她混血混得不夠漂亮, 沒能吸取他們倆長相上的優點,但在性格上,她認為自己倒是兼備了東方和西方之所長。她 們倆曾經用一個字互相概括,樂瑤說詹琰“葛”,詹琰說樂瑤“軸”。樂瑤承認她是兩人中 更有主見的一個,但面對大師的預言,她是徹底的手足無措了。
我不知道我應該怎么辦!粽子生日過了幾天之后的一天,她對電話那頭的詹琰說。沒等對方 回答她又接著說,我整天什么也干不進去就坐在這兒胡思亂想。我甚至在想把他的身份證、 戶口本、護照、出生證明、結婚證、駕照都偷偷藏起來,逼得他必須都去申請新的!
干嗎呀?詹琰聽得一頭霧水。
這樣就可以把他的出生年份改早一年,就能把三十一歲讓過去啦。樂瑤認真地說著。
詹琰氣得樂了。上帝也好閻王爺也好,他們難道會被一張身份證騙過嗎?你以為他們是誰啊 ,居委會大媽?你聽聽你自己在說些什么呀……詹琰說著都覺得受不了了。
樂瑤很快也看到了自己的荒唐,她肩負著保護粽子生命的重任,可才幾天啊,她的智商已經 以幾何級數的速度降低了。那她應該怎么樣呢?她隨時都可能看到她最愛的人渾身鮮血地在 她面前倒下。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應該怎么過呢?要是能問問自己的吉普賽祖先就好了 ,那個可以通靈的民族,一定有辦法應對這詛咒性的預言。可她連那套被稱作電影史上最詳 盡地記錄吉普賽人真實生活的紀錄片都找不到。她能做什么?!她根本不配求助于自己身上 流著的那少得可憐的幾滴吉普賽血!
我覺得你還是別想那么多了,只不過是個農民伯伯隨口胡謅的幾句話,你還真跟著你姐神神 道道地拿它當真理啊?詹琰說著在電話這邊用力跺了一下腳。
姐姐樂琪。詹琰的話提醒了樂瑤。她必須回到現實生活中。她必須去找姐姐樂琪。
姐姐樂琪還住在父母家。她的精神好像有些起色,眼睛里射出一股奇異的光彩,或許只是反 射了她鼻頭上那粒生命力頑強的疙瘩的紅光。樂瑤進到姐姐樂琪屋里,像個特工一樣把電視 、電風扇都打開,以免她們的談話被外屋的父母聽到。
樂瑤問了姐姐兩個問題。一,當年算命大師是否還說了些什么。二,姐姐樂琪是否真的相信 他的預言會應驗。
姐姐樂琪的回答非常簡潔。一,沒有。二,是的。
姐妹倆沉默了一陣,姐姐樂琪又說了一句:
當年大師預言了——我會有兩次婚姻。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不看樂瑤,也沒有看任何別的地方,似乎她的目光和她的心智一樣,已經 掙脫塵俗的羈絆,去了另一維空間游蕩。
樂瑤覺得大師從遙遠的川南鄉村里伸出一只粗黑的大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姐夫是姐姐樂琪 的第一個丈夫。
我應該怎么辦呢?樂瑤聽見自己的聲音祥林嫂般地絮叨出這個問題。
也許最好的辦法是當做沒這回事,否則你每一天都會痛苦得不得了。
姐姐的建議讓樂瑤感到一陣溫暖。她們兩姐妹幾乎是在分擔彼此的喪偶之痛了。她的心猛地 為姐姐痛起來,她想起了雨夜中的那一幕。如果她是姐姐,而那具破敗的軀體是粽子,她能 夠承受嗎?她能夠康復,能夠繼續生活嗎?不能,她根本不可能!
離開姐姐之前,樂瑤又慣性似的問了一遍。你真的認為我應該相信這個預言嗎?她似乎期待 著姐姐這次能給她一個不一樣的答案。
姐姐樂琪盯著樂瑤,臉上又顯現了那種神秘而專注的神情。她一字一頓地說,如果大師說了 粽子會死,那么,他一定會死的。
八
樂瑤看過一本神奇的書,是全身癱瘓在輪椅上數十年的科學家史蒂芬·霍 金教授撰寫的《時間簡史——從大爆炸到黑洞》。在這本書里霍金教授說,自從文明開始, 人們就不甘心將事件看作互不相關而不可理解的。他們渴求理解世界的根本秩序。今天我們 仍然渴望知道,我們為何在此?我們從何而來?人類求知的最深切的意愿足以為我們所從事 的不斷探索提供正當的理由。而我們的目標恰恰正是對于我們生存其中的宇宙做完整的描述 。
樂瑤對宇宙的本源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她和無數的人們一樣徒勞地渴望知道答案。在這樣浩 瀚的宇宙、漫長的時間和沒有答案的疑問中,個人的生命變得無比渺小。
九
十九歲的樂瑤在聽到大師預言的時候,心里的恐懼十分龐大。雖然當時她 認為自己非常恨傅毓宗,認為他對不起自己,認為他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錯誤,可是他罪不致 死,這個判斷她是有的。她那時安慰自己,九年以后粽子三十一歲時她已經二十八歲。二十 八歲的大人就不會害怕了。而且,說不定到時,她早已經把這家伙忘得一干二凈了。
現在,這家伙不僅沒有被忘得一干二凈,反而千里迢迢地趕回樂瑤身邊跟她朝夕相對并發誓 一輩子守著她。而自己長到二十八歲,不僅膽量和承受力與九年前相比沒有任何明顯的長進 ,得失心與依賴性反而卻更重了些。
結婚的時候樂瑤想到過這個預言,她曾經想拖到自己二十九歲再辦婚事。但當時粽子的母親 重病,最大的愿望就是臨死前能親眼看到自己的兒子娶上媳婦,樂瑤總不能在這種時候對粽 子說如果他們現在結婚他就會死吧?說不出什么具體的反對的理由,于是他們就遂了老人的 這樁心愿。老母親其實還要算是兩人的媒人,因為她重病粽子才從英國回到北京定居,才有 機會和樂瑤重逢。似乎是冥冥中的一種報答,兩個孩子的婚事為老人的病沖了喜,粽子媽媽 的健康竟然逐漸有了起色。
粽子的父親跟他的母親生下粽子的時候還沒有跟他老婆離婚。他原本答應粽子的母親會盡快 離了婚娶她,可粽子出生沒多久,父親就不見了,而且再也沒有出現過。他只留下一封親筆 信,寫給粽子的信。信的內容挺奇怪的,好像是講了幾個古人的故事,可能是典故吧,但出 處誰也不知道,意思也就沒人能懂。于是這封信僅僅變成一張使粽子能夠了解父親筆跡的紙 。人們常說的什么見字如見人,粽子認為全是扯淡。他從小到大把這封信看了無數遍,還是 沒有辦法知道這個創造了自己的人長什么樣子。粽子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恨不恨父親,隨著年 齡越來越大他越來越少地想到他。想到的時候也只是好奇,不知道父親究竟是個什么樣的男 人。他從來沒有回來看過自己,難道他連自己生的兒子長什么樣也不想知道嗎?
粽子曾經把這封信給樂瑤看過。樂瑤對沒見過面的公公的筆跡印象很深刻。那是一種很有特 點的圓圓胖胖的字體,有些像外國人寫中文的筆跡。最有特點的是他的標點符號,每個逗號 都寫得像一個小小的數字“9”,而每個句號都是一個小圈子里斜畫上一條杠——。樂瑤 對粽子說,你的父親是一個有意思的人,所以你這么與眾不同。
粽子是母親一手拉扯大的,對母親的孝心永遠排在第一位。母親病重時,粽子和樂瑤經常談 論起生死的問題。作為獨生子的粽子認為他們這些沒有兄弟姐妹的人童年孤單,成長過程中 缺少了一些最親密的陪伴,長大之后也沒有能夠一起回憶兒時家庭生活點滴的人。那種空白 是每一個獨生子女永遠無法彌補的缺憾。但樂瑤認為,上天是公平的。親人越多的人就要承 受越多的生離死別。每一個笑著跟你分享快樂的人最后都要和你分別。上天給了你多少笑就 會給你同等分量的淚,有多重的愛就有多重的痛。所以,她說,你這一生只需要承受失去母 親一個親人的痛,只需要擔心她一個人的安危,但我要承受三個、擔心三個。
不,我是兩個,你是四個。粽子說。
是的,樂瑤說。還有可能是你三個,我五個,還有咱家孩子哪。
對對對。
粽子,你是我最親最親的親人,你知道嗎?
我知道。你也是。
那我們都不死好不好?樂瑤說著,感覺到自己這話的可笑。我們這么相愛,我不要跟你以任 何一種方式分開。
粽子笑了,但他并沒有覺得樂瑤可笑。
樂瑤不知道自己每一天都是怎么過來的。按說她的工作很忙,她盡量努力讓自己轉移注意力 ,專心地做好自己的事。可她經常會在做事的時候突然發呆。發呆時她都在想些什么呢?有 的時候是在想粽子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在一起在干什么是不是還活著。有的時候是在虛構一 些粽子可能死于非命的場景,讓自己的大腦和心臟適應這些血淋淋的恐怖畫面,給自己做好 心理準備。有的時候是在腦袋里面重現當年姐姐樂琪去見算命大師時的情景,她總覺得不能 確定姐姐是不是跟她說了實話。有的時候她想的是自己得知噩耗時是在干什么,消息會不會 很突然,還是她根本就在他身邊,親眼目睹了全部過程。她不要目睹那個過程,這一點她是 十分確定的。
樂瑤本來就是一個異常敏感和富于想象的人。這兩個特點讓她能夠在她從事的工作領域內出 類拔萃,但在這個預言面前,它們卻無限地加深了她的痛苦。
天氣熱得越來越真切了。粽子剛過三十一歲生日后的一天,樂瑤給他打了幾次電話卻一直沒 人接,當時她腦子里閃過了無數個讓他無法接聽電話的因由。后來粽子把電話打回來,原來 他把手機落在車里了。
之后樂瑤決定每天陪粽子到辦公室去,反正她是自由職業者嘛。粽子每周一次的籃球賽和橋 牌大戰她也從頭陪到尾。傅毓宗覺得自己多出來這個小尾巴也沒什么不好,新婚燕爾的一對 愛侶當然希望能最長時間地陪伴在彼此身邊,何況是他們這樣白白耽誤了許多年好不容易又 重逢的愛侶。而且,粽子知道樂瑤姐夫的死對樂瑤也是一個不輕的打擊,親身經歷過那種事 情會讓他的這個敏感善良的小女人更加珍惜與自己在一起的時間。
樂瑤每天在粽子的辦公室里上上網看看書打打電話,為她即將開始的新工作做準備。粽子的 辦公室并不大。他和他的合伙人一人一間,外面是員工的座位,三四個人擠得滿滿的。樂瑤 坐在電腦前工作時,他就只好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變得像個客人。樂瑤 也發現了這種不便,于是她就把手提電腦帶了過來,可手提電腦的上網線很短,弄得樂瑤只 能縮在辦公桌下面的地板上工作。看著老婆穿得干干凈凈地像只小貓似的窩在那里,粽子總 是挺心疼的,想跟她換吧,這又是在自己的辦公室,那樣就完全沒有了工作相。樂瑤心里其 實毫不介意席地而坐,只要能夠守在粽子身邊,多跟他待一分鐘她都是開心的。
一天下班前粽子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號碼就掛掉了。這勾起了樂瑤的好奇心。
誰的電話啊,干嗎不接?她問。粽子沒有馬上回答,她又問了一遍。
粽子哼了一聲,告訴樂瑤對方是一個跟他有過商業合作的人,一個男人。這個人不知道為什 么認定了粽子是同性戀,一定要跟他好。搞笑吧,粽子嘿嘿地笑著說,我就是嫌煩,懶得廢 話。
那你得跟他說清楚啊。樂瑤不覺得太好笑。
我跟他說了好幾遍了,我以前不喜歡現在不喜歡未來也絕對不會喜歡男人,我跟我老婆好著 哪。可他好像不相信似的,隔一陣子還打電話來試探我,而且還認定了我娶你是個煙幕彈, 其實我心里面還是同性戀。粽子說完了覺得自己挺委屈的。
你自己覺得呢?樂瑤問。
傅毓宗氣炸了。你說什么呢你,想清楚再說啊。他假裝威脅地說。
樂瑤覺得挺好玩的。這誰知道哪,誰也不是誰肚子里面的蛔蟲,怎么知道誰心里面是什么顏 色。
唉,粽子嘆了口氣。我只好證明給你看了。他說著一把抱起樂瑤。
傅毓宗!你這可是在辦公室!樂瑤提醒他。
下班了下班了,看什么看沒看過啊。粽子假裝對著門外的看客說。說完他一揮手把辦公桌上 的東西掃到了地上。
他們這天說好要到醫院去看粽子的媽媽,兩人忙活了一陣子耽誤了些時間,出發晚了,路上 又堵,醫院的探視時間快結束了。北京市近些年私家車市場爆炸,據說每天有兩千輛新車申 請牌照,路況常常撲朔迷離,沒有章法可循,再忠實地收聽交通電臺也不管用。粽子正急得 滿頭大汗,有輛車蠻不講理地想插到他們前面,要是平日里他肯定就讓了,但這天他沒讓, 兩輛車就蹭了一下。
粽子低低地罵了一聲,把車停住,下了車。對方車里氣呼呼地冒出兩個男人,膀大腰圓的, 樂瑤的心猛地抽緊了。她想起了在報紙上看到的關于私家車司機因為撞車爭吵而殺人的報道 。她需要趕快下車去保護粽子,可她的手和腳卻像橡皮泥做的一樣不聽使喚。三個男人顯然 無法就誰應該承擔這起事故的責任達成一致,一些不好聽的詞語高聲甩了出來。樂瑤聽到警 笛聲由遠及近,快,她在心里催促著,快,快,快來救我的粽子!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樂瑤看到對方的一個男人一只手伸到衣服里,用力在往外拔著什么。樂 瑤覺得渾身的血都瞬間凝固了,然后所有的血管同時破裂,血從她的眼睛里噴射出去。她看 到了刀!她看到那個男人拔出一把刀,捅進粽子的腹腔,她看到血濺滿了她的雙眼。
樂瑤感到一股突然的力量把她從座位上彈起來,彈出車子,彈到那個男人身旁。不!她聽到 自己一聲凄厲的長嘯。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撲到那個男人身上,把他撞倒在地。然后,地面快 速地靠近她的臉,紅色不見了。
瑤瑤!她聽到粽子在喊她。她被一雙有力的手扶了起來,那雙手把她擁在一個熟悉的懷抱里 。樂瑤抱住了粽子的脖子,但馬上又推開了他。她的手在他的軀干上摸來摸去,你傷在哪里 了,傷在哪里了?疼不疼?她問。
瑤瑤!粽子又抱住了她。別急,沒事。我沒受傷。他的聲音中氣十足,確實不像受傷的樣子 。樂瑤渾身一下子又軟了,她哭了出來。
警察終于到了。靠著車站好!蹭了這么一下就打起架來了!警察沒好氣地說。
我們沒打架。我們說得好好的,這女的跑過來把我推倒了,勁兒還挺大。地上的男人爬起來 了,搶先解釋道。
警察叔叔,恢復了鎮靜的樂瑤叫出了口才意識到這個稱呼有點不妥。這個警察頂多四十歲, 自己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啊。她趕快改口,警察……同志,是我推了他,可是他剛才要拔刀傷 害我丈夫,我這是自衛!
誰呀誰呀,誰要拔刀了呀?我沒事兒身上帶把刀我還怕戳著我自己個兒哪。那個人拍著身上 的土說。
那你剛才從衣服里拔什么?樂瑤質問他。
您這小姐真逗,是不是電影看的太多啦?那個人說著又把手伸進衣服里的口袋。我拔什么? 拔筆呀。給你老公寫我保險公司電話號碼讓他去修車呀。
那人拿出筆在樂瑤眼前晃了晃,突然撲哧一聲笑了。他的同伴、周圍看熱鬧的人,還有警察 ,都笑了。樂瑤跟粽子互相看了看,樂瑤的臉紅了,她沖著被她英勇撲倒的男人說了聲對不 起,自己也笑了。看到她的笑容,粽子才放心地跟著笑了。
這件事就這樣解決了。粽子雖然覺得樂瑤莽撞了些過度緊張了些,但她畢竟是出于對他的關 心。更何況她承認錯誤時嬌憨的樣子,讓粽子的心里忽悠的一下,那是他熟悉的愛的感覺。 粽子知道樂瑤平時不是這樣的,他認為這次她的反應還是跟三個月前的車禍有關。那種悲慘 的事故會對當事人的心理產生深刻的影響,姐夫的去世一定會使樂瑤對自己加倍的珍惜,也 對自己開車加倍的緊張。因此她這次的反應沒有什么奇怪的,粽子完全可以理解。
然而,他慢慢發現,老婆類似的行為卻越來越多了。
十
對傅毓宗來說,三十一歲跟三十歲、二十九歲、三十二歲沒有什么區別, 日子還是一天一天過,該干嗎還是要干嗎。唯一讓他感到不同的是,自己已經義無反顧地深 入了而立之年,也經過愛情建立了自己的小巢,現在,他在事業上應該更上一個臺階才對。 既然事業被明確地擺在了生活的首位,其他的事他也不怎么太在意。
當然,樂瑤除外。
粽子認為樂瑤的一些行為是小鳥依人,是女人在新婚愛情的甜蜜和親人慘死的打擊雙重影響 下的一種正常的必經的狀態。畢竟,她一直都是一個有點神經質的創作者,大腦富于想象, 所以也容易有旁人看來無謂的擔心和緊張。
這當然不會影響到粽子對樂瑤的感情。如果說現在他看到的是一個更加立體的樂瑤,那么他 愿意學著接受她的每個側面。當她甜甜地對他笑著,當她軟軟地靠在他身上,當她捧著他 的臉像親吻一件稀世珍寶一樣吻著他的時候,當她乖巧地在黑暗中他的身旁跟他一聲聲背誦 著唐詩的時候,他總能感覺到那種一生一世也耗不盡的愛。在這些時候,他能看到的只 有她的才華橫溢、通情達理、獨一無二,她的善良、純潔、聰穎和美麗。
不過在繼續下去的日子里,有這樣幾件事給粽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事件一
粽子為人很仗義,經常為朋友兩肋插刀,樂瑤非常欣賞這一點,對他的各種義舉也很支持。 有一次粽子的一個哥們兒遇到了麻煩,急需一筆現金,樂瑤就跟著粽子到離公司最近的一家 銀行去取。
他們到銀行門口時正好碰到運鈔票的車子也到了,幾個警衛端著槍從車上下來,站在車旁。 好像是粽子先看到他們的,他笑著跟樂瑤說,也不知道這些槍是真的還是裝模作樣的。樂瑤 聽他這么說臉猛地煞白了,她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用一股大得不可思議的力氣拉著他扭頭就 走。咱們換家銀行,她幾乎是命令道。
為什么呀?粽子問。
你沒看經常有報道,總有人劫這種車,最好離它們遠一點。
粽子雖然覺得樂瑤太過擔心了,可也知道她是為了安全,就沒再說什么。正好附近還有另外 一家銀行,他想,到那里取也來得及。誰知這兩家銀行像是說好了一樣,都在這天的這個時 間叫來了運鈔車,樂瑤看到車子不由分說地拉著粽子就跑。
這下粽子有點急了,他說,那么多人在銀行里人家也沒事啊。
那人家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人家老婆難過我可不想難過。
嘿,粽子氣得笑了,怎么那么夸張啊,碰到槍擊是多小的幾率你知道嗎,要是能打著我那我 現在就應該趕緊去買彩票,準中。樂瑤卻一下子紅了眼眶。粽子當然還是像個好老公那樣哄 了她,連她逼著他保證以后只要遇到運錢的車,不管是銀行、商店還是哪兒,一律都要躲開 ,他也順著她保證了。
最后他們是在塵土飛揚的烈日下站在遠處等那輛車和上面帶槍的小人兒和里面花花綠綠的鈔 票都無影無蹤了之后才進銀行去取的錢。因為是筆不小的數目,所以樂瑤堅持要用身體掩護 著粽子數錢,為的是不讓別人看到他們取出的巨款。從銀行回公司的路上她更是緊緊抓著他 的手,滿頭大汗一步三回頭。
回到公司,已經晚了,朋友用錢的事情還是被耽誤了。
事件二
其實第一件事應該算是那次蹭車,銀行算第二件,這是第三件了。我們前面提到過,粽子的 一個商業伙伴一直對他有些意思,腰帶以下床板以上的意思,而這個有意思的人是個男人。 這人不知道為什么認定了粽子對自己有同樣的意思,就不知道什么是不好意思地騷擾著粽子 。起初粽子不接他的電話,這事被樂瑤撞上過那么一次,后來那人竟時不時地到粽子的辦公 室來晃,于是粽子斬釘截鐵地警告了他。對方一方面記恨粽子拒絕他的追求,另一方面可能 也擔心粽子會把自己的事說出去,竟然先下手為強,先是用一些不光彩的手段搶了粽子公司 的一兩個客戶,又在同行和客戶中散播關于粽子性取向的謠言。
對方欺人太甚,粽子當然要反抗。他跟他的合伙人計劃好在業內的一次大規模聚會上要當著 大家的面跟這個人對質,戳穿他的陰險用心。樂瑤知道了這件事,在家里抱住粽子說什么也 不讓他去。她說她擔心對方會跟他打架,甚至殺了他。
如果你一定要去,就帶把刀,樂瑤當時這樣說。
我又不是去殺人,我帶刀干嗎!粽子覺得太荒唐了。
那萬一他要殺你呢?這人人品這么壞,你怎么知道他不會傷害你呢?
他才沒那個膽子哪,何況,有那么多人在現場,誰怕誰呀。
可是之后呢,人們都散了之后呢?如果你揭穿了他讓他再也沒法混了,就跟他徹底結了仇, 你能保證這個人以后不會喪心病狂來殺你嗎?樂瑤的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粽子最后竟然 就被她活生生拖住了沒去。
粽子的公司后來又贏得了新的客戶,謠言也是清者自清,漸漸地就沒人提起了。
但粽子依然認為當時自己應該去,因為這是關乎尊嚴的,男人的尊嚴。
事件三
還有一次是這樣的。粽子那天下班開車回家的路上臨時定了個應酬,之后手機就沒電了,沒 來得及通知樂瑤。他十點多鐘回到家里時,站起來迎接他的是樂瑤的好朋友詹琰,而樂瑤則 縮在沙發的一角里,頭發亂亂的眼睛紅紅的。粽子當時心想壞了,準是出了什么事了。
那天最讓他莫名其妙的還不是樂瑤,而是詹琰。她一看見粽子進門,走過來掄起巴掌就扇了 他一個耳光。我不管你去哪兒了有什么解釋,這是你老婆你起碼應該有個音信!詹琰指著他 鼻子罵完,扭頭對雙眼紅腫得快瞇成一條線的樂瑤說了句,沒事了我走了。就真走了。
幸好粽子知道詹琰是個心直口快的火爆脾氣,也知道她是樂瑤最好的姐妹,更知道樂瑤一定 是因為找不到他而擔心才叫詹琰來的。不過這無厘頭的耳光,還是讓他挺郁悶的。
漸漸地,粽子發現他的大腦里被樂瑤潛移默化地植入了一張清單,里面是一些她不希望他做 的事,以及她的理由。這張清單大概其是這么個樣子:
1.看演唱會和球賽人多看臺有可能會塌下來
2.坐電梯電梯有時會摔下來——要坐的話在上之前要看清楚因為有的電梯里面是空的
3.在路旁的小攤上買吃的喝的小攤賣的東西有很多是假冒偽劣的可能有毒
4.接受朋友的邀請去潛水有可能淹死、淹傷
5.接受朋友的邀請打高爾夫球有可能被人用球桿失手打傷
6.做矯正視力的激光手術有可能出意外
7.吃有刺的魚他一次吃魚嗓子里卡了一根小刺她就撥了120,雖然喝了點醋就沒事了,但還是要小心
8.把手機放在離身體五米以內的地方輻射
9.離任何有電的東西太近這還用說嗎?
10.在路上走得離工地太近有可能被掉下來的東西砸到
11.踩到井蓋有可能會掉下去
12.隨便給不認識的人開門外面的壞人實在是太多了
13.在打籃球或橋牌的時候跟人家沖突競技的時候人容易沖動,下手沒有輕重
……………………
這些粽子基本上都自覺地遵守著。說實話,樂瑤這樣讓他覺得還挺親切的,因為他的母親從小對他也是這樣的緊張。雖然他在青春期時曾經狠狠地反叛過一陣,但后來他理解了母親的苦心,也體諒她獨自一人撫養自己的艱辛。樂瑤雖然沒撫養他,但她畢竟是自己生命中最親近的女人了。
盡管如此,他還是不希望樂瑤用一些多余的擔憂折磨她自己的神經。親愛的,你太緊張了,我已經長這么大了,我沒有那么脆弱。粽子總是這樣跟樂瑤說。
我愛你。我擔心你。我不能沒有你。是她的回答。
你這么擔心,咱們以后有孩子你還不得擔心死啊,他試著調侃她。
那,那我就不生孩子!她這么說。
然而——
事件四
說完這句話沒多久,樂瑤突然宣布她決定馬上懷孕。我已經不小了,我想做媽媽了,她說。
把一個孩子養大可不容易啊,你這么容易擔心,能行嗎?粽子又問。
有什么不能的,人總得活吧,擔心來擔心去,還活不活啊,樂瑤說。一百年之后這世界上就沒有我們了,別說一百年了,可能五十年之后就沒有了。我想把我們的生命延續下去。
粽子覺得樂瑤聽上去挺明白的。那就生吧。雖然他的事業還可以再好些經濟基礎還可以再牢固些,但現在生個孩子也沒什么不好,生個小小混血兒,還能讓老母親有生之年抱上個孫子或孫女,也算是盡一份孝心。
樂瑤看上去是真的想做媽媽了,她的身體里好像有一座鐘在滴滴答答地響著,讓她爭分奪秒地想要有一個孩子。他們試了一兩個月吧,在那關鍵的幾天里瘋狂地做愛,隨時隨地讓倆人的身體連成一個。粽子被樂瑤調動起高漲的情緒,他要做爸爸,要把自己的種子播撒在他最愛的女人身上,它將帶給他們無窮無盡的天倫之樂。他們以健康的身體和飽滿的熱情以破紀錄的時間順利迅捷地完成了受孕的過程。粽子忘記了去注意老婆對他的那些過度的緊張和擔心,他更加地遵循著她告誡他的每句話,也許是因為他感到了做父親的責任,并且把這種責任當成是對自己的父親當年犯下的錯誤的補償。他將要負擔另外一個至親的生命,這讓他也加倍珍視起自己的生命來。
懷孕三個多星期后,樂瑤在一個晚上突然跟粽子說她不想要這個孩子了。我錯了,我還沒準備好,我以為我準備好了可我沒有,我錯了,她這樣說。
粽子沉默了一會兒。你想好了嗎?他這樣問。
樂瑤緩慢而堅定地點頭。
那就拿掉吧,粽子嘆了口氣說。
對于樂瑤在這樣大的一件事上的出爾反爾,粽子并沒有太生氣,因為畢竟懷孕生子是對女人身體最大的負擔和考驗。在這件事上,她比他是更有發言權和決策權的。他十分善解人意地陪樂瑤去做了流產手術,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用他們的熱情澆鑄的小生命就這樣在這個世界上曇花一現了。手術之后,樂瑤哭了一整天一整夜,粽子粽子,她把濕漉漉的臉深深埋在他胸前雙手緊緊箍著他的脖子輕聲叫著。
在這件事上,粽子確實沒有太生氣。哪怕他極不情愿地欺騙了他那已經在給孫子起名字的老母親,哪怕他唾棄自己像當年父親遺棄自己一樣遺棄了這個孩子,哪怕他遺憾沒有機會向自己證明一個沒有過父親的人也能夠成為一個好父親。他沒有生樂瑤的氣,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失望、迷惑和遺憾。然而他也發現,樂瑤對自己做出的這個決定似乎比他更加不滿。
夏天,一年當中生命最蓬勃綻放的季節。或許是高溫繃緊了人們的神經,灰塵堵住了所有理智的出口,蟬兒不知倦怠的鳴叫擾亂了理智的人正常的思維。
十一
孩子的事情是這樣的。
樂瑤有一天打電話回家,媽媽跟她說,要是能的話就趁早生個孩子吧,你姐姐總遺憾,要是你姐夫留下個孩子給她就好了。樂瑤當時聽了心里一咯噔,媽媽為什么會這么說,難道她也知道了大師對粽子的預言?她跟姐姐樂琪早就說好了,不把這件事告訴父母,免得讓他們也加入成天提心吊膽的隊伍中。好在媽媽馬上接著說,你看我老糊涂了,你跟你姐當然不一樣了,你可別多心,我只是想能早點抱上個小外孫。媽媽的解釋讓樂瑤暫時放下了對姐姐樂琪的懷疑,她的建議也觸動了樂瑤。
是啊,樂瑤想,是應該留下一個孩子。我要把粽子的血脈留在這個世界上,一代一代地傳下去,我要用一個新的生命,延續他即將離我遠去的生命。想到能有個孩子,有個小小的粽子跟她分擔未來的艱難,樂瑤覺得心里一下子有了依靠。她似乎一刻也等不得了,一刻也不能耽擱,馬上就要把這個孩子生出來。
樂瑤以前一直認為做自己這一行的很可能要到三十多歲才考慮孩子的問題。她可是一個導演啊。她關于混血兒的紀錄片在國外的電影節上已經拿了獎,一些海外的投資商正在饒有興致地跟她洽談投資一些由她策劃執導的專題片的拍攝。這些片子多是和中國文化有關的,樂瑤的計劃是利用這些私人投資把東西拍好,再通過她的一些朋友(比如幫她參加電影節的粽子的合伙人)想法賣給海外的電視臺,比如美國的國家地理頻道、教育頻道PBS等等。另外,她的紀錄片在中央電視臺播放后,引起了不小的反響。還有一些電視劇的制片人看上了她講述故事的天分,希望邀請她參與電視劇的執導。這些都是在她結婚后這不到半年的時間里發生的。樂瑤的事業的確是在向前邁進。她幾乎從沒想過會在這個時候考慮要個孩子。可現在,這成為了她心目中重于一切的頭等大事。
樂瑤記得十年前剛跟粽子好的時候總是時刻擔心自己會懷孕,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又覺得受孕這件事幾率實在太低了。似乎孩子只會在你最不想要的時候出現在你的生命中。然而這次,一切進行得是那么的順利,仿佛上天早就把這個小生命準備好了,就等著樂瑤向它發出召喚似的。
確定自己懷孕之后的喜悅幾乎讓樂瑤忘記了對失去粽子的恐懼。她迫不及待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詹琰。詹琰卻沒有樂瑤想象的那么高興。你怎么沒跟我商量啊,詹琰問,我覺得你太草率了,她說。
我怎么會沒跟你商量,我早就跟你說我干脆生個孩子吧,你也沒說什么啊。詹琰的反應讓樂瑤有點激動,她太需要這個好朋友的支持了。
你是跟我說了,可誰能想到你這么快就真懷上啦?!
詹琰試圖給樂瑤講道理。她在一家國際學校的幼兒園做老師,班上就有一個生下來就沒有父親的小女孩。單親的生活對孩子來講多么悲慘啊,你想過嗎?詹琰問樂瑤。她永遠沒有機會認識她的父親,而且從一生下來就要了解死亡,或者說,她就是為了死亡而生的,你希望你的孩子承受這些嗎?她問。
這句話像把鋒利的寶劍,“啪”地把樂瑤的喜悅劈成了兩半。她怎么能這么自私呢?她怎么能夠讓自己沒出世的孩子承受這些東西呢?她還沒有生出來,自己這個媽媽就已經對不起她了。難道自己還準備對孩子愧疚一輩子嗎?
我該怎么辦呢?她不知所措地問。
打掉吧,詹琰說,如果今年過去粽子沒事,你們隨時還可以再生嘛。
樂瑤覺得有道理,于是就把孩子打掉了。胚胎從子宮里剝離的過程中,樂瑤流淚了。她對那正在頑強地企圖挽留生命的孩子說,媽媽是愛你的,媽媽也舍不得你,但媽媽要替你考慮,相信我,這樣做是為了你好。
我是不是太沒主見了?樂瑤這樣問自己。怎么我一下子變得這么無助,別人說什么我都覺得有道理,說造個孩子就造了他說殺就又殺了他。
我是不是太脆弱了?是不是太緊張了?是不是太在乎了?
樂瑤覺得自己快被這個預言折磨瘋了。也許,她想,也許粽子還沒事我已經先瘋掉了。
十二
在美國電影頻道HBO拍的電視劇SixFeetUnder(《六尺下》或《六尺風云》)里,家中的長子得知自己得了絕癥,問醫生,我會不會死?
醫生回答道,有的人得了這種病還能活五十年哪。
樂瑤看的時候想,這家伙實在是答非所問,就算再活上個五十年,難道最后就能不死了嗎?然而,五十年,聽上去是多么長的一段時間啊。
長子把生病的事告訴一位初次見面的猶太女牧師。
I’mdying(我會死的),他對她說。
Metoo(我也會的),她說。
噢,他很驚訝。你生了什么病?他問。
我是凡人,她說,所以我會死。
我們都會死。
十三
折騰了整整一個夏天。
夏天,這個慌張的季節,烈日當空慷慨地烘得人頭疼欲裂的季節,終于隨著第一絲涼風的吹拂有了離去的跡象。北京的天比往年藍了很多,應該是空氣治理的有效成果吧。湛藍的天空看上去離地面很遠,比起夏天灰蒙蒙臟兮兮低低籠罩著的天,感覺上給天與地之間的人間留出了更大的空間。
一年過去了將近三分之一。這一百來天樂瑤過得真累啊,時時刻刻揪著心,沒有放松的時候。偶爾她會想,算了,愛怎么著怎么著吧。但總會有一些什么小小的細節提醒她粽子對于自己的重要,于是那種連她自己都覺得病態的緊張和擔心就又劈頭蓋臉地回到了她的心中。
有的時候樂瑤想,是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相信粽子會在三十一歲里死去?姐姐樂琪和詹琰,她們是否也認為這可怕的事真的要發生了呢?如果她們在自己的位置上,會怎樣做呢?可惜這個問題,樂瑤沒法從她們那里得到答案。因為姐姐樂琪的老公已經死了,而詹琰連男朋友都沒有一個固定的。
樂瑤意識到她需要換個角度想問題。
她覺得自己一直是在和大師預言的結果較勁。預言結果是粽子三十一歲死,于是她就想方設法避免他的死。但是,誰說他一定會死,誰說預言一定是正確的呢?
樂瑤要證明,大師的預言是放屁。
要推翻預言,只要證明其中的某一處不準確即可。
樂瑤把大師的預言拿出來仔細鉆研了一番。她越看越認定,預言是可以推翻的。這么一來,她對粽子放心了許多。就是嘛,粽子不會死的,她能夠用事實證明。
她采取的第一個行動就是:停止工作。大師不是說她的事業在結婚之后會好起來嗎?這種好已經很有了些苗頭,她現在要讓這好暫停。樂瑤放下手頭的事,每天只是看書、聽音樂、看DVD,還有為粽子精心準備晚餐。任何人找她有任何和工作相關的事她一概推掉。她并不想就此廢掉自己的事業,只是想拖延時間去推翻預言。
她采取的第二個行動是:吃。胡吃海塞,亂吃一氣,把“饕餮”兩個字放大了寫。目的是,推翻大師關于她二十五歲后腸胃會好轉的預言。她逼著自己像個吸塵器一樣快速吸入又油又燙又辣的川菜、漢堡包、冰淇淋和西瓜,等著這些刺激性的食物惹起腸胃的奮起反抗。可這么胡來幾次,她發現自己的消化系統似乎出落成了個垃圾桶,往里面扔什么都沒任何脾氣地收著。
大師的預言好像知道樂瑤在想方設法推翻它似的,雙腳穩穩地扎了根,頑固得無法動搖。
秋天是樂瑤最愛的季節,空氣中的味道有種催化的作用,催得快樂更暢快、愛情更鮮活、生命更厚重。樂瑤一生中幾件最重要的事都發生在這個季節,其中包括出生、和粽子相愛以及和他的重逢。
樂瑤生日那天本來跟粽子說好晚上一起出去吃飯,傍晚的時候粽子打來電話說公司臨時有急事走不開,問她能不能到公司來等他。樂瑤推開粽子辦公室門的一霎那差點暈了過去。屋子里擠滿了熟悉的笑臉,有爸爸媽媽、姐姐樂琪、詹琰、粽子的合伙人,還有樂瑤在紀錄片中拍攝過的好多混血兒。當然,還有粽子。粽子向大家宣布,今天不僅是他愛人的生日(他用了“愛人”這個詞),而且還是一個慶功會。
我的合伙人剛剛得知,粽子激動地說,樂瑤獲獎的電影節的主席為她策劃的新專題片找到了一家美國電視臺,電視臺愿意出資拍攝并且播出成片,還負責在全球發行。混血兒的紀錄片也被他們買了,你們的故事就要被全世界看到了!
樂瑤整個人都懵了。她像個珍貴的戰利品,被人們從一個溫暖熱情的懷抱傳到另一個,黑頭發、紅頭發、黃頭發、白頭發,都拿她當成個英雄一樣毫不吝惜地贈給她最真誠的贊美。她不知道粽子花了多少時間才把他們一一找到并且請到這里來。當她最終被傳到自己最熟悉不過的懷抱里時,粽子遞給她一個大袋子。樂瑤打開袋子,從里面拿出一盒精裝的原版DVD。封面上燙金的大字寫著:“GYPSY”。
這個才是你的生日禮物。生日快樂,瑤瑤,粽子說。
樂瑤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這就是她找了許多年的那套紀錄片,關于她的祖先的,《吉普賽》。
整個晚上,樂瑤都停留在這個懷抱里,一步也不肯離開。回到家他們把自己從對方身上剝開,只是為了除去衣服在兩人肌膚間造成的阻礙。
讓我現在死了吧,樂瑤圍在濃濃的繾綣柔情里,這樣想著。我寧愿現在立刻死了,讓這美好作為我對人生最后的記憶。
要是我死了你會怎么辦?她突然聽到自己問粽子。
粽子從她身體上抬起頭。我不知道。不過那樣比較好。
什么!樂瑤詫異地欠起身。你希望我死?
當然不是。但是我覺得,我寧可你死在我前邊,這樣你就不用承受失去愛人的痛苦了。粽子這么說。
樂瑤聽了松了勁,又躺了下來。你不是第一個這么說的了。
肯定不是,但我真的是這么想的。記不記得《雪山飛狐》里胡一刀的夫人,她認為陪著丈夫死是最好的,否則多活的每一天都是痛苦的。
嗯。《雪山飛狐》和《飛狐外傳》是金庸的小說里樂瑤比較不那么喜歡的兩部,但胡一刀夫婦之死這個情節她還是印象深刻的。那如果我死了,你會跟我去嗎?
你會嗎?粽子反問她。
你希望我會嗎?樂瑤也是反問。
粽子笑了。當然不希望。那是武俠小說里杜撰的古代大俠的做法。我只要你能記著我就滿足了。
我也是。樂瑤小聲說。
這么高興的一天,干嗎這么沉重啊?粽子說著突然用舌頭舔了舔樂瑤的鼻頭,樂瑤晃著腦袋想躲沒躲成,癢得咯咯笑。
沒辦法,生跟死本來就是連在一起的,生下來就是為了要死的嘛。樂瑤沒覺得自己這話有多悲觀,她只是在陳述一個她認定的事實。
粽子沒有接她的話,他說起了另外一件事。他前兩天去看他媽媽,正好媽媽的一個朋友也去看她。那個老太太滿面紅光,說話嗓門特別大,看上去身體倍兒棒。她走后媽媽告訴粽子,這個老太太已經得了兩次癌癥了,可是精神一直很好,病魔就被她打敗了。有多少人一知道自己可能要死了就灰心喪氣,這樣反而死得更快。媽媽說她想明白了,也要向這個朋友學習。我覺得這老太太值得敬佩,她是真正熱愛生命的,是最配擁有生命的,粽子說。
樂瑤靜靜地聽著粽子的話,在腦海里勾勒出老太太的樣子。
不管怎么樣,我都要你好好地活著!粽子在樂瑤耳邊低聲叮囑著。
身無彩鳳雙飛翼,樂瑤輕輕地說。
心有靈犀一點通!兩個人緊抱著,一起說。
樂瑤偷偷地轉過身,把眼淚掉在了枕頭里。我不會讓你死的粽子!她在心里大聲地喊。
這個晚上他們最終沒有做愛。他們一起在生死之間繞了一圈,心里得到的滿足遠遠超越了高潮的快感。
十四
粽子在樂瑤生日那天宣布消息的同時也宣布了樂瑤的事業從此登上新的平臺。樂瑤被逼到了一個角落,她幾乎是沒有選擇地恢復了工作。忙碌起來時她像是被卷入一場刺激的旋風,除了不停旋轉沒有多余的精力分給其他的事情。就連那套期待許久的《吉普賽》,她也只斷斷續續地看了一部分。
然而,預言依然魑魅魍魎一般地纏著她,讓她的神經末梢長期地處于緊繃的狀態。難道預言真的是無法推翻的嗎?樂瑤只有不斷地找機會暴飲暴食,好像她每多吃一口,粽子就有可能離死亡遠一點。可她的腸胃繼續像預言一樣的堅固著。
這天早上粽子上班前,樂瑤對他說,你今天打車,車留給我開吧。粽子覺得這挺反常的,因為樂瑤平時最討厭開車,車子買回來她幾乎就從來沒碰過方向盤。其實粽子注意到樂瑤最近一陣子都有點異樣,好像又有些過度緊張起來,還經常亂吃刺激性的食物,也許是工作壓力太大了吧。
這些念頭只是在粽子腦袋里一閃而過。他在半路上想起來有一份文件落在了車里,就返回來拿。到了停車場,他剛好看見樂瑤把車倒了幾米停下,然后,猛地沖向前面的一根柱子!
粽子驚得腿僵在原地幾乎拔不起來。不過在關鍵的時刻他還是跑過去了,就在樂瑤要撞到柱子的剎那,粽子出現在車與柱子之間。樂瑤“啊”一聲尖叫,急轉方向盤。車子“咣”地撞上了柱子旁停著的一輛車,那輛車大概沒有拉住手剎,“嘭”地飛了出去,撞到了另一輛車上。就像受到巨響刺激后的耳朵在耳鳴中近乎失聰一樣,停車場接下去猛然靜了下來,然后一些腳步聲遠遠近近地疊著響起。粽子跑到車門旁,他幾乎不敢看里面的人,而車門自己打開了。
你沒事吧?樂瑤問。
你沒事吧?粽子問。
我沒事,你沒事吧?樂瑤問。
我沒事,你沒事吧?粽子問。
你們沒事吧?跑過來的停車場管理員問。
沒事沒事。樂瑤和粽子說。
樂瑤竟然真的沒事,她的車和撞到的兩輛車卻都扭著屁股歪著嘴,受傷實在不輕。她原本的計劃是用車撞一下柱子,把自己撞成個輕傷就算推翻了預言,這樣不會撞到別的車造成不必要的麻煩,自己車的損失則由保險公司賠付。而粽子的出現讓樂瑤覺得實在太意外了。她幾乎覺得自己化成一只鐵手搗進粽子的身體,在那電光石火的霎那,樂瑤以為她親手成就了大師的預言。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這八個字是樂瑤對自己行為的評價。她不僅沒有證明任何她想證明的事,反而惹了一大堆麻煩。雖然被撞的兩輛車的車主態度還算溫和,但樂瑤畢竟給人家造成了不便。這兩家人會不會因為這事而記恨出面解決問題的粽子,成為了樂瑤的一個新的擔心。
粽子對這個倒是沒想太多,不過他有著一些其他的想法。他回憶過去這幾個月里樂瑤的狀態,覺得很有點不對勁。比如說她的過度緊張,莫名其妙的懷孕墮胎,還有之后的突然停止工作,以及最近的暴飲暴食。而這次撞車更是讓他擔心。他是親眼看到樂瑤把車倒好,然后加速向柱子沖過去的,也就是說,她的本意就是要撞上去。為什么呢?總不會是為了試試車子的氣囊好不好用,或者車頭和柱子哪個更硬一些吧。樂瑤給他的回答根本不能讓他滿意。她堅持說自己是太久沒有開車了,分不清油門和剎車,方向盤也握不穩。粽子才沒那么好哄。他相信老婆的駕駛技能,他認為樂瑤的行為后面一定有一個她不愿對他講述的原因。
最讓粽子擔心的是,他認為樂瑤可能有自殺傾向,雖然她自己或許還沒有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有沒有可能是樂瑤身體里面的吉普賽血液教唆著她去做這些事?或者是,樂瑤提前有了中年危機?所以她才把他當成個孩子一樣緊張著、很容易哭、對事業失去信心、依靠食物調節情緒,現在又試著自殺!那么下一個會是什么呢?是不是要紅杏出墻呢?
粽子認為自己必須承擔起這個責任,讓自己的老婆好起來。他要讓她看到生活的美好、生命的珍貴。
就在粽子為樂瑤擔憂的時候,樂瑤正驚懼地蜷縮在自己的挫敗感里。她仿佛看到預言昂著頭張著嘴放肆地譏笑著她。難道它真的沒有漏洞、不可推翻嗎?
樂瑤按捺不住,又去找姐姐樂琪。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和大腦的活躍程度是成反比的,身體閑著不動的時候大腦異常活躍,很多聳人聽聞的古怪念頭都是這種時候誕生的;而當她的身體處于忙碌狀態時,她的大腦真正負責創造性思維的部分就下班回家了。所以樂瑤需要行動起來,就算每次和姐姐樂琪見面不僅不能緩解她的焦慮反而讓她在自取其辱后更加絕望,她也要去。這仿佛是一種自虐性的依賴。
姐姐樂琪這時已經恢復了工作。她下班后來到一家咖啡店和樂瑤見面。樂瑤發現,姐姐樂琪的身體和精神都已經好了很多,只是她病中多了的那顆耀眼的紅疙瘩依然傲立在她鼻子的最頂端,好像成為了她將自己的不幸公諸于世的一個標記。也有可能是老天跟她開的一個玩笑,在從她生命里拿走一件東西的同時,給了她這個作為補償。
老天爺就是這么不是東西。
不可能了,姐姐樂琪斬釘截鐵地對樂瑤說。
樂瑤心里涌起一股勁,她想狠狠地懲罰坐在對面的女人。姐姐樂琪憑什么隨隨便便地就告訴她一個和她關系親密的男人會橫死?她憑什么隨隨便便地提醒她這件事會在這一年發生?又憑什么在她問問她能不能找到當年的算命大師重新算算的時候,這么直接地回答她?
我求求你,幫我試著找找他不行嗎?樂瑤耐著性子懇求姐姐。
姐姐樂琪嘆了一口氣。是真的不可能了。他已經死了。
騙人!樂瑤想說但沒說出口。你確定嗎?她問。
你姐夫……姐姐樂琪的聲音哽在喉嚨里了,她花了一點力氣才控制住自己。你姐夫剛過去的時候我特別害怕,就想找那個大師再聊聊。當時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好像覺得他既然能夠預測到他的死,就有辦法聯絡上他似的。但我的同學說她的那個叔公已經在一年前過世了。
樂瑤突然覺得有點希望了。他要是能算得那么準,怎么不給自己算算呢?他難道不知道自己要死了嗎?所以他沒那么準吧。
姐姐伸手摸了摸鼻子上的疙瘩。我的同學說,他早就準備好了。在他死后,他們找到了他臨死前寫下的自己離去的時間和方式,全都非常準確。他死于心肌梗塞。
老天。樂瑤把頭埋在雙臂間,仔細地呼吸,呼吸。我應該怎么辦呢?終于她抬起頭,問姐姐樂琪。
姐姐樂琪搖搖頭。如果你是問我怎么避免粽子……我沒有辦法。不過,她頓了頓,我有個建議給你。你保護不了他了,只能保護自己。
保護自己……樂瑤覺得自己完全聽不明白。
離開粽子。停止愛他。這樣失去他的時候你就不會那么難過了。姐姐樂琪帶著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說。
十五
粽子的黑眉毛。粽子的深棕色的圓眼睛。粽子的頑皮的紅嘴唇。粽子左臉頰上的小酒窩。粽子的笑。粽子的手。粽子的手在臉上的感覺,在胸前、在腰上、在腿間、在頭發里。粽子的大腳丫。粽子打籃球時的跳躍。粽子濕潤的舌尖。粽子洗完澡的味道、流汗的味道、粽子鼻子里面的味道。粽子的聲音。粽子在黑暗中背誦唐詩的聲音。粽子的重壓。粽子的呻吟。粽子的搞笑。粽子的寬容。粽子的寵愛。粽子的仔細。粽子的強壯。粽子的眼淚。
二十一歲的粽子。二十二歲的粽子。三十歲的粽子。三十一歲零一天的粽子。三十一歲零兩天的粽子。三十一歲零十天的粽子。三十一歲零六十五天的粽子。三十一歲零一百四十五天的粽子。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十六
我認識一個朋友叫樹根,又帥又善良又有藝術氣質,我介紹給你吧。詹琰一天突然在電話里對樂瑤說。
樹根?這算什么名字啊,樂瑤問。
人家可是大畫家哪,特有才。以前開過酒吧,還挺有商業頭腦的。
聽著詹琰這么夸一個男人,樂瑤樂了。你還是自己上吧,她鼓勵她。
哎你不是那天說有什么人介紹給你你要嘗試分分心嗎?詹琰大聲地問。
樂瑤搖搖頭。當時聽了姐姐樂琪的建議之后她確實是這么想的,但她怎么可能做到呢?感情又不是自來水龍頭,說開就開說關就關得上的。
不行,她還是得用積極的方法跟預言對抗。
你休假回荷蘭的時候給我帶點東西回來,樂瑤跟詹琰說。
她讓詹琰帶的是幾種草藥,這是從《吉普賽》紀錄片里得到的啟示。吉普賽人和中國人一樣,是善用草藥的,而且不僅用于治病,還用于法術。樂瑤在網上查了很久,終于找到了一個吉普賽人的偏方,是一個巫師打破另一個巫師的預言或咒語時用的。里面說到的配藥雖然中國也都有,但樂瑤認為歐洲土地上的更接近吉普賽人的源頭,藥力會更強。她中文英文地給詹琰列了一大堆草藥名,什么胡荽(coriander)、茴香(fennel)、夏至草(horehound),等等等。詹琰記得手忙腳亂,大呼崩潰。樂瑤笑著說,你不是想把樹根塞給我嗎?他跟這些草藥倒像是一伙的。
樂瑤慶幸自己還會笑,但已經很久沒有放聲大笑了。高中畢業的時候班里曾經評出各種獎,樂瑤一舉拿下了“最燦爛笑容獎”、“分貝最高笑聲獎”和“最具感染力笑聲獎”。大學第一年里她的笑還是一觸即發的,什么時候開始她的笑變得有些憂郁了呢?
大概是從和粽子分手后吧。那之前樂瑤是一帆風順的,是粽子教會了她生活的不同滋味。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講,樂瑤對痛苦有一種自虐般的癮。她覺得微冷、微餓、微痛是最能讓她感覺到自己活著的狀態。然而她最討厭的就是擔心,這是種不爽快的感覺,像古代的凌遲刑法一樣,一口一口地咬死你,而不給你個干脆利落的了斷。
樂瑤對祖先的神奇魔法寄予了希望。她雖然不是巫師,但哈里·波特不也是一步一步學習出來的嘛。
詹琰去了趟荷蘭,還真把那些草藥給帶回來了。你現在跟個巫婆似的了,和我想象中的美麗吉普賽女郎可不太一樣啊,詹琰跟樂瑤交貨的時候對她說。小心使用哦,她忍不住叮囑著。要不是這些都是普通的草藥我還不敢給你帶哪。
樂瑤按照秘書用十幾種綠色的草煮出一小碗絳紅色的液體。她自己先舔了一下,各種草藥混在一起仿佛互相抵消了彼此的獨特似的,除了有點苦以外沒有什么特別的味道。樂瑤跟著又抓來門口的流浪貓,跟它道了半天歉后給它灌了一小口。一人一貓都沒有任何不良反應。于是當天晚上,樂瑤做了豐盛的晚餐,準備好了紅酒、甜品,等待粽子回家。
飯菜的香味讓粽子擔了若干天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樂瑤前陣子肯定是還沒有適應工作的新平臺,又受到姐夫去世的刺激,現在終于慢慢恢復正常了。他這樣想著,開懷地吃、喝,大聲地和老婆談著、笑著。酒是喝得多了點,喝到最后味道都怪怪的,粽子也沒在意。樂瑤這晚看上去真漂亮,就像他剛認識她的時候,熱情、青春、純凈,眼里一抹狡黠的智慧。粽子暈暈糊糊的,一把摟過樂瑤,開始扯她的衣服。
粽子,樂瑤一邊任他動作一邊輕輕地問,你覺得幸福嗎?
幸福,粽子粗重的喘息把這兩個字送進了她的耳朵。
你說幸福究竟是什么?樂瑤又問。
就是我現在這樣,吃完老婆的飯再把老婆吃了,粽子呵呵笑著回答。
樂瑤抱緊了粽子,就像抱緊了她心中追尋的幸福。我的幸福是什么?她問自己。就是粽子能活著。
他現在就真真實實地活在她身上,隨著一聲聲有節奏的喘息把他的活力注入她的身體。那喘息聲越來越長越來越大,直到突然間,樂瑤抬起頭發現粽子的臉不知什么時候變得煞白,滿臉都是汗水。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就感到他猛地倒向一邊,然后她驚愕地望著他結實的軀體開始抽搐。
粽子!粽子!樂瑤嘶喊著,在自己的聲音里聽到了車禍那晚姐姐樂琪聲音里的絕望。
十七
我們為什么來到這個世界上?之前我們在哪里,之后我們又到哪里去?
人活著有什么意義?每一天的喜怒哀樂追名逐利金銀財寶到最后有什么意義?
生命是不是就是個等死的過程?死亡是什么樣的感覺?
人究竟有沒有靈魂?有沒有輪回?
中國人經常說“咬牙”,咬咬牙這件事就過去了,真的能過去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不是咬咬牙就能穿越生死的界限?
你能回答這些問題嗎?
十八
醫院走廊里的日光燈總像是瓦數不足,昏暗地把每個人的臉,有病的沒病的,一律照成鐵青色。燈管嗡嗡的制造著白色噪音,來蘇水的顆粒在人們脆弱的神經上跳舞,好像麻木了人的視覺刺激了人的嗅覺就能緩解其他感官的緊張似的。
樂瑤在病房門口站了一會兒,猶豫著要不要進去。躺在里面的這個人讓她不知所措,她有很多話應該對這個人說,但又不知道究竟該不該說出來。
透過病房門上的窗戶她看到了那張臉,蒼白、瘦弱,但緊抿著的雙唇卻讓人能感覺到一種堅毅。樂瑤有一種沖動,想撲到那張床前把這個折磨著她的預言告訴這個人,讓對方分擔她的緊張,用智慧給她啟示和解脫。可她又沒有勇氣這么做。
勞駕,借光,有人在她身邊說,是其他病人的家屬要進門去。門打開了,樂瑤被暴露在病房里所有人的目光中。一雙眼睛看到她,亮了起來。
瑤瑤,你來啦。小宗呢?
樂瑤走到病床旁邊,伸出手握住了婆婆皮包骨頭的手。他這兩天忙翻啦,樂瑤笑著說。派我來看看您!
而事實上,樂瑤在心里對老人家說,粽子被我毒了個半死現在躺在這個醫院的另一個病房里昏迷不醒!
婆婆很高興看到樂瑤,不停地跟她說著話,但樂瑤似乎并沒有在認真聽。突然一個問題脫口而出。
媽,您說人死后究竟有沒有靈魂啊?
老太太聽了似乎愣了一下,好像完全沒有想到兒媳婦會問她這么一個問題。之后她幾乎想都沒想就回答,沒有。
粽子媽媽不留余地的語氣讓樂瑤一激靈。您怎么知道?她挑戰她。
這次老太太想了想才開了口。我爸爸媽媽都不在了,他們那么愛我疼我,如果有靈魂的話他們一定會回來找我的,但是都沒有。所以我知道,靈魂是肯定不存在的,人死了,一切就結束了。老太太說著,昏黃的眼睛里閃出了淚花。
樂瑤慌了,她不應該讓婆婆難過,更不應該在醫院里問一個發過病危通知書的病人這種問題。她這是怎么了。
我死了之后就不存在了,所以現在活著的時候就更要開心,你們多來看看我,我的靈魂就好高興嘍。粽子媽媽說著,微笑出一臉皺紋。
出了病房,樂瑤在醫院走廊里慢慢走著。想說的話沒說出口,說出口的話給老人增添了傷感,老人的回答又讓她心情更加沉重,而這一切都不能挽回粽子的生命,也不能幫助她推翻預言。
唉。樂瑤從自己生命的底部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在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
你愿意跟我說說嗎?一個聲音在她身邊響起。樂瑤抬頭一看,是一個坐在不遠處的女人。這是個年輕的女人,長發、瘦、干凈,眼睛紅腫著,顯然剛剛哭過。
陌生女人的悲慟猛地擊中了樂瑤,她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她覺得她們的感受在一瞬間相通了。
我的愛人要死了,樂瑤脫口而出。
女人點點頭,仿佛這幾個字完全在她意料之中。每個人都是要死的啊,她輕輕地說。
我沒辦法面對這個過程。我總想著它。
每個人都是要死的。女人又說了一遍。你、我都會死。那難道我們都不活了?
樂瑤定定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女人。
假如你時時刻刻想著死亡,那你們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被籠罩在它的陰影下,你永遠都不能快樂,這不是把他在你身邊的日子都浪費了嗎?不要去想這些,享受你們的每一天,慶祝他每一天的生命。
女人越說越激昂,樂瑤被她感染了,不禁說著,你……
我老公剛剛去世了。
樂瑤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沖了出來。
現在我能徹底地哭了。剛知道他得病的時候我看著他就想哭,后來我想通了,我要讓他看到我的笑,讓他離開之后記得的是跟我在一起的快樂,我自己也要留下笑著的回憶。現在我痛得幾乎也要死了,但這就是真實的,痛快的,比起提心吊膽愁眉苦臉地過每一天,我寧愿這樣快樂得盡興也悲傷得盡興。
樂瑤不停地點著頭。
你先生得的是什么病?女人擦著眼睛,問。
樂瑤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心臟病,她順口謅了一個,說完了痛恨自己在預言之上又給粽子增加了一層詛咒。
哦。我老公是肝癌。
樂瑤羞臊得恨不得給上自己一巴掌。她想把真相告訴對方,可她又怎么能夠?她怎么能告訴這哀悼中的陌生女子其實自己的老公身體健康得很只是被一個大師預言了死亡?她怎么能夠告訴她其實自己的老公一點事沒有活得好好的是被她親自下了毒才送進了醫院?
荒唐,我真是荒唐。樂瑤對自己說。
不僅僅是荒唐,她還浪費了多少時間和能量啊。她應該更加珍惜和粽子在一起的時光,就算沒有大師的預言,死去也不是什么懸念,這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必然結果。就像陌生女人說的,難道因為要死,就不活了?假如在對死亡的恐懼和等待中白白浪費了生命本身,豈不是太不值得了?
樂瑤覺得眼前,豁然開朗。
十九
詹琰是和姐姐樂琪一起出現在樂瑤面前的。樂瑤并沒有把粽子進醫院的事告訴姐姐樂琪。詹琰站在兩姐妹身邊,不說話,看著她們。
你這個傻×!姐姐樂琪終于開口了。
樂瑤心里的火蹭地竄了起來。憑什么罵我?!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憑什么罵我?!這些話在她心里咆哮著,可她沒有說出口。她只是怒視著姐姐樂琪。
你想親手殺死你老公嗎?你要是嫌他活得太長了太好了,可以把他送給我啊,干嗎要這么虐待他?就因為一個什么破預言嗎?你就這么相信嗎?你就這么愿意讓他死嗎?姐姐樂琪鼻頭上燦爛的紅疙瘩死死盯著樂瑤,像一只變形的手,直指著樂瑤的鼻頭。
是你,是你說他準,你說的他說你有兩次婚姻!樂瑤指著姐姐樂琪的紅疙瘩反擊道。
姐姐樂琪伸手在包里掏,一邊掏一邊說,你看,你自己看!他是說我會有兩次婚姻,但他還說我不會離婚!可我在去塘沽之前已經跟你姐夫領了離婚證了,我就是因為這該死的預言才跟他離的,我們轉天就要去復婚的,轉天!
樂瑤聽懵了。她已經有點轉不過來姐姐樂琪究竟是破了大師的預言還是被他言中了,也弄不清楚她說的究竟是真話還是胡亂編造出來的。她麻木地接過姐姐樂琪遞過來的紙,又任它飄到了地上。
這是什么?她看著姐姐樂琪,問。
這是他親筆寫的!他是個啞巴,從來不說話,全都是寫下來的!把我們倆算的都寫在一起了,我當然不會把我的給你看!不過現在也無所謂了。去死吧,這混蛋預言!姐姐樂琪用腳用力地在紙上跺著。
你干嗎要跟我說這些?你不是很希望粽子死嗎?你不是很期待大師的預言實現嗎?樂瑤呆呆地問姐姐。
我吃飽了撐的?!姐姐樂琪吼道。我只是把預言告訴你,我為什么要希望粽子死?你現在都要成殺人犯了,我不能讓我的妹妹成為殺人犯!
小點兒聲小點兒聲!詹琰抓住姐姐樂琪的胳膊,制止她在公共場合這樣放肆自己的語言和音量。
你……樂瑤指著紅疙瘩,不知道說什么了。
我必須相信預言是準確的,姐姐樂琪突然泄了氣似的放低了聲音,癱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我必須相信他的死是因為這個預言,否則為什么他死了,而我還活著……
詹琰把紙揀了起來塞回樂瑤手里。夠了夠了,你們姐妹倆已經走火入魔了!你把它撕了,她抓著樂瑤的手說著,你怎么能讓這么一張破紙毀掉你的生活呢?!
樂瑤看著詹琰,她最好的朋友詹琰,經常被她嘲笑的有著封建迷信愛好的詹琰。然后她低下頭,看著手里的紙。
姐姐樂琪若干年前對她說的話都寫在上面,還有那些關于姐姐樂琪自己的預言。但樂瑤憑什么相信這就是那個大師親筆寫下的?
撕啊,快把它撕了!詹琰敦促著。
紙上的字跡圓圓胖胖的,一點兒也不像深山里大師的字,倒有點像外國人寫的中國字。字間的逗號像一個小小的數字“9”,句號是一個小圈子里斜畫上一條杠——。
樂瑤緩緩地撕了兩下,又停了下來。她的目光被紙上的字牽住了。她覺得這字跡好像在哪見過。
二十
傅毓宗現在很平靜。
他能夠清晰地感受到時間和空間的坐標向他身旁的幾個方向延展,他胸有成竹地待在一個點上,這里非常安全。仿佛很長時間以來他都在不安中,而現在他終于拋開一切地體會到了平靜。他被抱在一團黑暗里,可能是躺在地上,也可能是飄在空中,他無從判斷。
他聽到了一個聲音,這聲音讓他微笑,讓他想念起女人溫暖的懷抱。
〖HT5”K〗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粽子在心里默默跟著她背誦著這首詩。真美啊。他把腦袋轉過四十五度,看著在自己斜上方觀眾臺長凳上躺著的女孩,那么純凈、熱情、獨特。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我想跟你度過余生,他在心里對她說。
粽子,他聽見她在叫他。
我在這兒,他應著她。
快醒過來看看這些字,是不是筆跡跟你以前給我看過的一樣?我記不清了,你快看看啊。我腦袋一定出問題了能產生這么荒謬的念頭,可我真覺得很像啊。如果真是一樣的話,這有可能是你的父親嗎?如果他是,又怎么可能做出這樣的預言呢?如果他做了這預言,又怎么能不來找你、保護你呢?我真是糊涂了,你快醒過來跟我一塊兒想吧。
傅毓宗笑了。他的小女人有點兒語無倫次啊。
其實這些都不重要,她接著說。最重要的是,我們能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的時間,我也要快樂地跟你在一起。
傅毓宗閉著眼睛看到樂瑤坐在他床前,黑色的長發卷到腰際,深棕色的眼睛像母鹿的眼睛一樣安詳、美麗。
責任編輯:韓新枝
【作者簡介】查可欣,女,生于1977年,在美國讀小學和碩士,在中國讀中學和大學。1995年開始主持電臺節目至今。1996年出版中英雙語專著《中國女孩看美國》。目前潛心創作,作品也包括小說、歌曲、隨筆、劇本,同時用中英文進行。現居北京和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