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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湖謠

2006-01-01 00:00:00陳世旭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06年6期

棉花長到齊腰高的時候,是一年里最熱、白天最長、棉花地也最忙的日子。農場地多人少,攤到一個人頭上有近十畝。棉花地從腳下一直鋪到天邊,像是永遠不得到頭。草長得瘋快,前面鋤頭響,后面腳板癢,早上天不亮出去,晚上摸黑回來,早飯和中飯碗還沒有放落,上工的鐘就響了。上下午就靠中間兩次歇坡透口氣。歇坡的時候,洲上原來的老職工男人抓緊時間抽煙、瞇覺,女人抓緊時間做針線;城里來的新職工打打鬧鬧,不得安生。

老細是老職工,卻擠在新職工堆里。

老細一生一世最大的志向就是討一個有文化的城里妖婆做老婆。洲巴佬說的“妖婆”就是漂亮女人。初中上陳勝那一課,陳勝種田的時候跟人說帝王將相寧有種乎,別人笑他,他說別人是燕雀,不知道他的鴻鵠之志。老師講得抑揚頓挫,唾沫星子噴到前面幾排同學的臉上,要大家學陳勝,不光是學他敢于斗爭,反抗壓迫,更重要的是學他從小樹雄心立壯志。下了課,大家議論紛紛,說陳勝真是有種。只有老細嘰咕,說他只想做燕雀,過蜜糯日子。問他的蜜糯日子是什么標準,他說起碼要有個摟到懷里不想放手的老婆。大家起哄,逼他說出什么樣的老婆他才會摟到懷里不想放手,他扭捏了一會兒,干脆直了喉嚨說:有文化的城里妖婆。他明白說出來,大家倒沒趣了,許多人也跟著說,老細說得也是,我們這樣的洲巴佬,白天鍋里有得煮,夜晚床上有得杵,還想怎樣?老細比我們還有志氣,他還想杵城里的,還是妖婆!

洲上沒有高中,上高中要去縣城。本來有接近城里人的機會,但老細家里供不起他進城讀書。初中畢業老細回家種了兩年棉花,就去當兵。原想當兵也能見世面,沒想到他進的那個兵營扎在深山里,比洲上還閉塞。老細想來想去,只有立功,當英雄,才能出頭。山里有條鐵路穿過,有一次,火車臨近的時候,他剛好從山坡上走過,忽然發現鐵軌上橫了棵樹筒子,于是飛奔而下,把樹筒子推下鐵軌。他果然立了功,當了英雄,報紙廣播到處宣傳,真的接到了城里女學生的來信,有的還夾了照片,還真是妖婆。但公安部門私下里調查,最后認定那根樹筒子是他自己事先放上去的。念他并沒有惡意,只是差點釀成事故,部隊讓他提前復員。他又回到洲上。

不過,現在的洲上已不是他當兵前的洲上,來了許多有文化的城里妖婆。他曾經日夜做夢,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想到天鵝有一天飛到了嘴邊。

農場在各個生產隊專門為這批城里來的社會青年蓋了屋,幾個人共一間。老細家是土改時從江北過來的移民,他說自己也是外地人,不是土生土長的洲巴佬,非要住進去。生產隊毛隊長是他老子,被他磨不過,只好答應。那班城里社會青年也該有個老職工照應。這樣,就在那排新屋頂頭的一間隔出半間給他單住。毛隊長的盤算里不能說沒有一點私心,兒子有幾根花花腸子他還不曉得?能不能得逞,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老細這一下算是一匹狼進了羊群,想叼哪只叼哪只。但事情沒有他想的那樣得味。城里下來的這些妖婆,雖然個個沒有結婚,卻也沒有個個閑著。男男女女起先還裝模作樣地跑到壩外的柳樹林子里去摸摸捏捏,后來有人干脆就在屋子里搞得鬼哭狼號,沒事就摟著亂啃,在床上滾成一團。老細看得聽得口水直流,卻沒有自己什么事。饞得實在難受,白天在棉花地只要高音喇叭播女聲獨唱,他就大聲長吁短嘆,說妖婆的聲音聽不得,一聽就長三只腳。說話的時候眼睛兩邊脧,看城里妖婆有沒有笑。若是反應不怎樣,他就自己唱起來:

油菜開花蹦蹦黃,

我愛大姐五六行:

一愛大姐糖包餅,

二愛大姐餅包糖,

三愛大姐鴛鴦枕,

四愛大姐象牙床,

五愛大姐磨刀石,

六愛大姐救命王,

…………

唱得怪腔怪調,淫聲浪氣。一到歇坡,他就更來了勁,抓緊時間跟城里人打成一片。問問這個生活習不習慣,想不想城里?問問那個“毛選”學到哪一篇,有沒有想過入團?等等,跟男的搭訕幾句,屁股就挨挨擦擦往女的身邊移。哪曉得這班城里妖婆沒有一盞省油的燈,幾個潑辣的一聲齊吼,也學著當地老表嫂對付這種騷男人的樣,把他推倒在地,捉手的捉手,按腳的按腳,大呼小叫地扯他的褲子,看他有沒有長出三只腳。為首的叫糖包子,特喜歡打鬧,尤其跟男人打鬧,好比過年。

報上叫的這幫“社會青年”,文件上叫“城市閑散人員”,都沒有讀幾年書,從小在社會上瞎混,工廠招工沒人要,給居委會動員到鄉下來。說是“動員”,其實有強制性,但糖包子是自愿的。她家里就這么個獨生女兒,不是動員對象,巷子里平時一起混的人都走,她也非走不可。娘老子把她鎖在屋里,她打開屋后的窗子,從樓上一躍而下,跑到別人家躲起來,直到下鄉。

到農場的那天,上百人不成隊形地站在一排低矮的瓦房前面一個長滿了蒿子的場子上,聽農場的趙書記作歡迎報告:

“歡迎你們,早晨八九點……”

剛開頭,人群中的糖包子就殺豬似的號起來: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然后就滿地打滾,攪得塵土滾滾。

先前農場派到城里去招工的人說這里植棉場,是天然公園,樹林子密,草厚,年輕人在上面獅子滾繡球,斗巴巴——就是抱著啃,過勁得很……說得他們心里發癢。但是說的人不直接說種棉花的農場,故意說“植棉場”,讓他們聽成了“織棉廠”。讓他們上了當受了騙,一幫人就跟著鬧起來。自然鬧不出結果,該去哪里還是去哪里,農場各個生產隊早有人趕了牛車,開了拖拉機在邊上等著。到了生產隊,進了那排新蓋的屋,糖包子就有說有笑,什么事也沒有了。

后來大家才曉得,那是因為她一眼看上了生產隊來接人的老細。

老細那天也一眼看中了一個人,眾人鬧事的時候只有她一聲不響地站在一邊。老細盯著她,心不由得“怦怦”地跳起來,他日思夜夢的城里妖婆就是這樣的人。農場干部念名字,他一下就記住了她叫“韓冬”,不像女人的名字,但像她,聽著就冷。

讓老細發急的是,她總不注意他。老細唱葷歌,說葷話,只有她總不笑,老細跟糖包子她們打鬧,她總是不聲不響地坐到老職工女人當中,跟她們學繡花、納鞋底。

裝完最后一車麥把,日頭已經下去很久了。老細悶頭把牛車趕到大路上,一點沒有警覺后面跟著一個人。

過溝的時候,牛車嘎地一響,套在軛里的牛有些不耐煩。老細在牛背上輕輕地敲了一鞭棍,牛屁股觸電似的顫了一下。然后,麥把堆得像半座山一樣高的牛車就巍巍地移動起來,響起了車輪緩緩轉動發出的時而尖銳,時而沉悶的巨大聲音。響聲斷斷續續,傳得很遠。

高過人頭的車輪是用二三寸厚的硬木板拼起來的一個巨圓。車軸直徑上尺,沒有輻。車輞外包著一層厚厚的鐵箍,在沙子路上碾出一道道深槽。隔不多遠,那些槽就連成一片,成了個低洼。這種笨頭笨腦的牢靠扎實,這種遲緩、厚重、有力的節奏,這種悠遠的、讓人頭皮發麻的聲響,都有點像老細。

前面的路變得晦暗起來。路兩邊高大的梧桐樹還沒有落盡葉子,枝椏在半空中密密地交叉,模糊一片。粗大的車柄濕漉漉的,下露水了。剛才裝車時汗濕的背脊開始作冷。老細放聲唱起歌來:

情哥說話不在行,

大姐哪有五六行?

一沒開當鋪,

哪有糖包餅;

二沒開作坊,

哪有餅包糖;

三沒學裁縫,

哪有鴛鴦枕;

四沒學木匠,

哪有象牙床;

五沒學剃頭,

哪有磨刀石;

六沒學郎中,

哪有救命王。

…………

歌聲又尖又細,像游絲一樣在半空中顫顫悠悠地抖。一支打情罵俏的小調,給老細唱得變了味。

前面不遠的地方,已經看得見橫在路頭的堤壩。沿著壩腳的桑樹林子露出高低不齊的屋頂。跟在后面的糖包子心里火燒火燎。她巴不得這條路永遠不要到頭,那樣她就可以一直聽老細唱下去。現在老細等于是專門給她一個人唱歌。

老細長得蠻頭杵腦,一副苕樣,因為是家里的滿崽才叫了“老細”。平常日子,他總是穿著一身舊軍裝,把一個精巴肉壯的身子包裹得嚴嚴實實,領口緊箍住牛一樣的頸子,一說話臉就漲得通紅。一來是當兵受過約束,二來是學城里人的文明。這樣子讓他顯得有些滑稽,當著人面,一邊扣扣子,一邊難為情地“嘿嘿”干笑。今天男勞力從地里往曬場拉麥把,他脫了上衣,裝車的時候,一身鐵黑的肉坨兒被黃昏的陽光照得明是明暗是暗,隨著身體的彎曲、扭動、伸展,像一大片山峰一樣連綿起伏。一條舊軍褲,打滿了補丁,又都被撐裂。

蹲在附近棉花林子里的糖包子不眨眼地盯著,想著歇坡打鬧時自己瘋瘋癲癲有意無意抓住的強壯,止不住哼出聲來。

自從一眼瞄上老細,糖包子就再不跟同來的城里那幫兄弟瘋了。跟老細比,他們最多是公狗,哪像老細,壯得像條牛。她對自己很有信心,老細是鄉下人,她是城里人,光這一點就高他一頭。她臉模子也不難看,濃眉大眼,大臉盤,大辮子,就是身材有點說不過去,上下一樣粗,但跟老細般配。

糖包子總想找個能單獨跟老細打鬧的機會,今天算是給她等到了。夜邊收了工,她說屙泡屎,等別人走得沒影了,才從棉花林子里站起來,向剛割了冬麥的那塊棉花地走去。她已經看清了,笨手笨腳的老細裝的那趟車落在最后面。她實在想跟獵狗一樣撲上去,心下又多少有些怯作。她遠遠地在后面跟著,直到老細趕車進了曬場,也沒有下定下手的決心。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黃昏還很明亮。屋場飄散著炊煙,裊裊地向天上升去,柴火燃燒的香氣四散彌漫。女人們在喚雞,喚豬,喚伢子,一大群狗奮勇地沖到路上來,圍著牛車前前后后地跑著,起勁地叫喊。

麥把卸了車,還要上堆,曬場上都是人。想想今天怕是沒有結果,糖包子很泄氣。卻忽然發現,老細離開曬場沒有去吃飯,直接去了江邊。她想起來,每天收工,老細學城里人的樣,都是到江里洗了澡再吃飯。而今天這時候,城里來的男男女女都早從江里回去了。

糖包子立刻又振奮起來。

江灘上果然靜寂。最后幾個挑水、洗衣服的人返回了壩頭,就剩了幾聲歸窠的鳥叫。后來那幾聲鳥叫也沒有了。

老細從江里爬上江灘的時候,身上一絲不掛。他悶悶地走到那條不曉得什么時候翻轉來撲在灘上的木船邊上,抓起船底上的衣服,又忽然丟下,屁股靠上船幫,看著江對面灰色的山影,發起呆來。他今天才曉得,韓冬來農場前已經有對象了,還是個當兵的。“你趁早死了賊心,”他老子毛隊長警告他,“你要犯了軍婚,我先送你去坐牢!”這警告純粹是脫褲子放屁,多余。韓冬根本就沒有正眼看過他。韓冬是七仙女,他只是暗中希望他是董永。現在曉得這個董永早就有了,他那點暗中的希望也就破滅了。

密密的柳樹林子中間,牛臥在挑壩時挖出的土塘里打著粗重的鼻息,還有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只是老細一點也聽不見。等到糖包子突然出現在面前,他嚇得差點叫起來。

糖包子也是一身溜光,一上來就一把摟定了他:

“莫喊,要喊我比你會喊!”

大姐說話不在行,

本身也有五六行:

舌頭本是糖包餅,

奶子本是餅包糖,

兩手本是鴛鴦枕,

一身白肉象牙床,

大腿本是磨刀石,

羅裙底下救命王。

遠遠的從壩里傳來那幫城里男女的號叫。晚飯撐飽了肚子,他們又在嘻鬧。老細在棉花地唱的歌,他們眨眼就學會了。

很多天以前就緊張起來。

有一群外國人要來訪問城里來的社會青年。場部派了干部到各個生產隊布置:這群外國人里面有好的,也有壞的,專門在雞蛋里挑骨頭,收集我們的陰暗面。大家一定要為農場爭氣,為祖國爭光,又要熱情友好,又要靈活機動,不要讓好人失望,也不要讓壞人鉆空子。并且舉了許多隨機應變不讓壞人鉆空子的例子。比方,城里有一位老工人,有一次被一伙到工廠參觀的外國人纏住,非要看看他的家。他當機立斷把外國人帶到了廠長的家里。剛好廠長兒子放學回來,馬上就曉得發生了什么事情,張口就對老工人喊“爸爸”;還有幾個外國人到一戶老貧農家里參觀婚禮,借口找廁所,突然竄到新郎娘老子屋里,看到床上漁網樣的爛棉絮,就要拍照。老貧農挺身擋住,說:這是特意留下進行階級教育的,提醒后代千萬不要忘本,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要想紅旗飄萬代,重在教育下一代……搞得他們的陰謀沒有得逞。

接下來大家把一個生產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差不多用水洗了一遍:用石灰水蓋上門板和墻壁上男女交歡的圖畫;堵起男女廁所隔墻上的洞或縫。嚴厲警告:哪個要是在外國人來時讓它們暴露出來,那就不光是流氓,而是現行反革命;最花工夫的是屋后的糞窖,早已經堆得老高,“撲哧撲哧”地冒著發酵的氣泡,味飄十里。我們說糞臭三分香,思想臭不可擋,壞人卻是一定要借口誣蔑的。于是斷然決定清窖。

一旦面對著那個黑糊糊的圓圈,大家還是免不了猶猶豫豫。從來不聲不響的韓冬頭一個主動跳下去,極稠的糞便一下沒過她的大腿。

糞窖連夜清出來,清窖的人身上卻染上了洗不掉的糞臭。只好去敲商店門買花露水,個個通身抹一遍。有人還建議給廁所和糞窖灑上花露水,讓外國人曉得中國的糞便都是很香的。當即被采納。

天亮了。

不尋常的一天就要開始。向來吊兒郎當的城里社會青年現在一個個也老老實實。在城里的時候,他們有人偶爾在街上見過外國人,又新奇,又著嚇,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頭,像是看怪物。搞得外國人莫名其妙,嘰里咕嚕地做怪臉,打手勢,他們也就蒼蠅似的一哄而散,等外國人轉身,又不遠不近地跟上去。現在居然有外國人特地來看他們,他們覺得自己成了人物。

“站好!”

老細喊,事先指定了他負責這幫社會青年的。

所有的人都早已站在屋外的場子上了,今天上下工都要整隊。

“叫到名字的向前走一步。”

老細忽然說。

喊到名字的—個一個走出,其實沒有幾個。大家很快就看出來,這幾個人,不是家里出身不好,就是自己犯過法。講白了,就是從一鍋羹里剔出的老鼠屎。

喊名字的時候,老細的眼光在韓冬臉上遲疑了一下,還是堅決地喊出:

“韓冬。”

派給這幾個人的農活是跟隊里的四類分子去幾里外的洼地排水,邊上有民兵看守。外國人什么時候走民兵什么時候撤崗。

韓冬樣子很慘,搖搖晃晃,臉色煞白,像剛被強奸過。

“你真不是個東西。”

下了棉花地,隊形解散之后,糖包子對老細說:

“我看你就是整人家。”

“我整她?她老子在臺灣,你曉不曉得?”

老細冷笑。

“那又怎樣,她老子在臺灣她在哪里?趙書記講過,出身不好的要看表現。”

“她表現有什么好?”

“怎么不好!沒有讓你搞到手就是不好?我還不曉得你,賊心不死!”

“放屁!”

“我放屁?你有種做夢莫喊人家名字。”

“你欠整是不是?”

“是啊,你只管來,老娘怕你?”

“莫鬧了,外國人來了。”

老細掰開糖包子的手。

機耕道那頭,場部干部正指手畫腳地陪著外國人向這邊走來。老細他們在緊靠路邊的地頭一字排開,農活是鋤草。丈多長的竹子鋤把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揮動起來肢體的擺動幅度很大,富于舞蹈感。

棉田開花閃銀光,

我愛姑娘五六行:

一愛姑娘心最紅,

熱愛祖國熱愛黨;

二愛姑娘思想好,

全心全意為農場;

三愛姑娘會勞動,

樣樣農活都在行;

四愛姑娘求進步,

政治夜校學習忙;

五愛姑娘長得美,

濃眉大眼手腳壯;

六愛姑娘最革命,

攜手前進永向陽。

外國人走近的時候,所有人齊聲高唱起來。調還是老細唱的那個調,只是詞改了。改詞的是一個很斯文的城里社會青年,他去其糟粕,取其精華,把石頭點化成了金子。不過他自己并沒有因此而從石頭變成金子,他一早也被趕到有民兵看守的洼地去了。

外國人圍著老細“噼噼啪啪”地照了好半天。他牛高馬大,一臉通紅,把草鋤拎得像撥火棍,棉花林子在他身子兩邊“嘩嘩”生風。一想到英雄形象將要登到外國的報紙上去,他不由得“”地大聲吼叫起來。搞得外國人也放下相機給他鼓掌。

要不是路上忽然出現一群氣急敗壞的人,多少轉移了外國人的注意,這場演出本是非常圓滿的。

那群人是送韓冬去場部醫院搶救的。韓冬還沒有走到老細指定的那個洼地就在半路上暈倒了。

趙萬鵬總是很疲倦的樣子,臉色黑里透黃,很灰暗,厚厚的嘴唇給香煙熏得烏紫,眉頭很容易就會蹙起來。個頭小小的,一點不像東北人,也不像干部。他在門口站了半天,哪個也沒有在意,以為是哪個老職工。大家照舊鬧自己的:

和尚口里念彌陀,

(哪咪嗬)

心里卻在想老婆,

(阿彌子陀佛哪咪嗬)

…………

“吵死!趙書記來了,你們瞎了眼睛?”

老細在門口一聲斷喝。

跟老細一塊擠在門口的還有分場干部和老細的老子毛隊長。他們都是急忙趕來的。

“讓大家唱,讓大家唱。”

趙萬鵬像是做了錯事,趕緊往后退:

“我是路過,順便看看。”

一幫人跟在他身后,盯著問:

“趙書記真的沒有事?”

上了壩,趙萬鵬讓分場書記、毛隊長和老細留下,說:“我一直就想來看看這幫孩子,都是人生父母養的,誰家的孩子誰不心疼?人家把孩子交給咱了,咱得像父母一樣待他們。”

壩頭上的香煙頭明明滅滅,幾個人蹲在地上,黑糊糊的一堆。

“那是那是。”

分場書記和毛隊長雞啄米似的直點頭。老細沒有作聲,他覺得趙萬鵬一定還有更具體的事交代。

果然聽趙萬鵬說:

“像韓冬那孩子,老子跑了,娘嫁人走了,農場就是她的家,她不指望農場指望誰?聽說她干活肯吃苦,挺求上進的,是嗎?”

“是是,城里來的就是她像青年。”

毛隊長從來就以為“青年”是一個光榮稱號,因為這是干部喜歡說的話。洲上人把那個歲數的人叫做“后生”。

“韓冬表現是不錯,又是正經技校出來的,要不是她老子的問題,我早要她到分場了。我們幾個,一個會寫寫畫畫的也沒有,到了年終,一個總結報告都寫不出來。”

分場書記說。

“你那寫寫畫畫的事回頭再說吧,總場財務人手還缺著呢,那孩子是學財會的吧。”

趙萬鵬把幾乎燒到嘴唇的煙頭摘下來,在地上撳滅拍拍手站起來,看著比自己差不多高一個頭的老細,問毛隊長:

“這是你兒子?真壯啊。”

他的贊嘆是由衷的。

毛隊長說:

“哪里,就是個大苕。哪像趙書記的伢。”

趙萬鵬忽然低了頭,轉身走了。他本來就矮,居然還駝背。

老細怔怔地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對趙萬鵬不知是該說好,還是該說歹。趙萬鵬明顯不是順便來看看,而是有明確目的的,就是要把韓冬從隊上弄走。未必這老東西也看上了韓冬?說是心疼這幫孩子,其實就是心疼韓冬一個!

趙萬鵬在東北老家的頭一個老婆比他差不多大十歲,是童養媳。趙萬鵬十六歲跟她圓的房。一個月后他就到城里去上中學。有天半夜跟上一支過路的抗日聯軍,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全國解放以后,縣政府接到他從南方來的一封信,信很簡單:請當地縣政府轉告他老婆重新嫁人。

縣政府的人去找他老婆。她聽了半天,卻問:

“我早嫁他了。他啥時回來呢?”

她等了很多年。侍候著公婆和他的兒子。1960年大饑荒的日子,她打發快成年的兒子到南方去找他爹。相信他爹會把兒子留下來。趙萬鵬只是在外面的小餐館讓兒子吃了一頓飽飯。完了,把身上剩下來的錢都給了兒子,讓他帶給他娘。然后送他上車:

“我不能留你,回去好好跟你娘過吧。”

兒子蔫不唧唧的。從見到父親到離開父親沒說過三句話。兒子像他娘,他們不知道吵。可是老婆卻當面摔了茶杯。趙萬鵬只好把兒子領到外面去吃飯,兒子臨走他只能給他們娘兒倆那么一點點錢。家的錢都讓老婆卡著。為了給兒子那點錢,他后來整整三個月沒煙抽。兒子走了,連封信也沒來,娘兒倆再沒來給他添過麻煩。前妻用兒子帶回的錢給兒子娶了媳婦,自己搬到了一個老光棍兒的炕上。當時假使娘兒倆再來一次,大鬧一場,把矛盾搞到白熱化了,事情說不定反倒簡單多了。可他們沒來,他們干不了這么大的事。他們指望趙萬鵬安心過好日子。可是他的日子過得并不好。

許多事情真像是命中注定了的。要是那回開完會,他不那么好新鮮,想要看看大城市;要是不坐吉普車而是走著回來;要是車子走的不是那條路而是另外一條路;要是車子的速度稍微快一點或是慢一點;要是那個戰士早一分鐘擦槍或是晚一分鐘擦槍或是擦槍不走火或是根本就沒擦槍,他也就不會挨那一槍。城市解放了,卻挨了自己人一槍。要是傷得沒那么厲害,包扎包扎也就完了,也就不會送進地方醫院;要是當時不是她恰好頂替一個同事值班,也許他們壓根就不會認識。

可一切都像事先設計好了。他當時那么出息,年紀輕輕就成了團級干部,她一看上他就著了迷。他頭回跟這樣的城里娘兒們兒打交道,三下兩下就昏了頭。男人都他媽一個德行,英雄難過美人關。

她出身上層社會,希望嫁給他改變政治色彩,婚后如愿入了伍。但肅反的時候,她父親出了事,她也被部隊醫院里清洗出去。結果,倒是她改變了他的政治色彩。他也隨之轉業。組織部門在他的檔案里注明:“此人不宜重用”。他不斷地給挪單位,挪職務,越挪越不是地方,人們也越來越看不上他。他自己也鬧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說1960年的全國性饑荒,有指導思想的失誤,自以為說的是大實話,卻差一點倒了大霉。要不是當了副省長的他以前在軍隊的搭檔多方努力,他一輩子就算完了。

他老婆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當年那個想入非非的大小姐沒了影兒。他們沒孩子,他來農場,她沒有隨著,一個人留在省城醫院。有一次他到省城辦完事順便回家,撞見她同一個比他年輕得多的男人睡在床上。他于是極少回去,也不想追究什么。

他用不著追究,老細恨恨地想,他能換一個老婆,還不能換兩個?慘的是他老細。韓冬真要調走了,他的日子就會一點垢刮味道也沒有了。每天早上一睜眼,他頭一個念頭就是今天能見到韓冬,渾身立刻就燥起來。韓冬不在,他的日子就沒有白天了。

一想泥巴搭個妻,

又怕上半年雨水多;

二想草把扎個妻,

又怕老鼠會做窩;

三想鐵匠打個妻,

又怕鐵重肩難馱;

四想花紙糊個妻,

又怕禁不得腳一搓。

左思右想睡不著,

還是閉眼念彌陀……

壩里,那幫城里的男男女女正是快活的時候。

平屋和壩腳之間是個曬棉花的場子,大熱天,一幫人吃過夜飯,洗過澡,東拉西扯的胡鬧夠了,就打開攤棉花的竹折子,在上面支起蚊帳。睡到半夜,就有男女互相往帳子里亂鉆。

糖包子現在也有了主,一到夜里,也不管有人沒人,一頭扎在老細房里就不出來。老細有時候在外面乘涼,跟人胡扯,晚了,她就在屋里大聲喊:老細啊,你是要死在外頭啊!就像真是他屋里人了。

“憨包逼!”

老細只好尷尬地罵著,在眾人的哄笑中起身。

糖包子一直在逼老細結婚。她想,只要結了婚,過起了日子,老細就只有收心,別人也更看不上他了。但老細每次都支支吾吾,悶頭用力,完了事就滾到一邊,呼呼大睡,也不曉得是真睡著了還是假睡著了。

聽到老細進門的聲音,四仰八叉攤在床上的糖包子停住扇子,說:

“姓趙的那么多癆痰,什么事說不完啊?”

“你起來!”

老細甕聲甕氣。

“我做什么要起來?”

糖包子搖了搖扇子。

“你沒有自己的床嗎。”

“這就是我的床。”

糖包子一挺身坐起來:

“你想怎樣?”

“你給我死出去!”

借著窗戶照進的月光,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糖包子的巨奶和肥腿,這常讓他昏頭漲腦,一陷進去就拔不出來。

“你今天是走夜路撞了鬼啊。”

糖包子很疑惑。往常老細早就三下兩下扒光了自己趴到她身上來了。老細最初還總是說她丑,好像她委屈了他,漸漸就得了好處,歇坡的時候也忍不住動手動腳,說是白天摸上奶頭山,夜里攻進夾皮溝,只要一醒就往她身上爬,口里一邊呼哧呼哧出著粗氣,一邊嘟噥這哪是玩兒人,是殺豬!你個憨包逼,是要我的命啊。完了事就像吃飽的伢兒一樣咂嘴,說真肉,真過癮。糖包子說,你是?菖我還是?菖韓冬啊,我聽你在夢里喊過韓冬。老細遲疑了一下,用鼻子哼了一聲。糖包子像受了獎勵,很得意,撒嬌說,你不是說操?菖操相嗎,韓冬相好,你該操她!老細說,她是相好,身上干巴,不肉。糖包子馬上來了醋意:你怎么曉得她不肉?她脫了衣服你看過?老細的確偷看過韓冬洗澡,自然不會承認:還用脫衣服?你們兩個人前一站不是明擺的嗎。糖包子想想也是,她跟韓冬站在一起,一個是桶,一個是扁擔,哪用得著脫衣服。不過韓冬光著的身子她看過,那才真叫妖婆!讓女人都看得眼饞,莫說男人了。老細說的未必是真心話,狐貍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罷了。這也好,這樣她就可以獨占老細。她喜歡老細,跟他睡過了更喜歡,老細每回都讓她要死要活。她并不隱瞞自己的感受,回回都說,就是你能喂飽我,換了別個,都是筷子攪水桶。老細老子毛隊長對糖包子也很滿意,瞄一眼糖包子賣肉躉子一樣的大屁股,不屑說就是塊插根扁擔也能發芽的好地。毛隊長對兒子說,莫光玩,趁早成親,早生兒早享福。

本來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一心就等著進門,老細卻忽然狗臉生毛了。糖包子冷冷問:

“你是真的?”

“不是蒸的還是煮的?”

老細梗著頸子。

“好,你有種。”

糖包子上下牙碰得咯咯作響。

老細以為她會跳起來撒潑,沒想到她欷欷歔歔地哽咽起來:

“我懷了。”

“什么懷了?”

“懷了小畜生!你個老畜生!”

糖包子忽然尖叫。

老細這才明白過來,說:

“關我什么事,鬼曉得你懷的是哪個老畜生下的種。”

糖包子慢慢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到老細面前,眼睛盯著他的下巴:

“你再說一遍。”

“說就說,怕你吃了我?”

老細那句話沒有重復完,忽然慘叫了一聲。

糖包子一把掐住了他的下身。然后就那樣拉扯著,走出門外,走過屋場,走上壩頭。

綿綿不絕的號叫撕裂了夜晚的靜寂:

“都來看這個不要臉的、喪良心的、狗操的、千刀萬剮的、雷打火燒的、不得好死的畜生啊……”

夾雜在糖包子尖利的號叫中間的是老細凄厲的呻吟和哀求。

屋場上,狗叫和門臼的“咿呀”聲很快就響成一片,正做著好夢的男男女女衣衫不整地一躍而起,追上壩頭。看見被糖包子揪著命根子、慘不忍睹的老細,哄然大笑起來,拍手的拍手,打滾的打滾,沒有一個上前勸架的。氣急敗壞的毛隊長從后面趕上來,一看到糖包子,馬上扭回頭:

“這是造活孽啊!”

老職工里的幾個女人一擁上前,圍起糖包子,半是勸說半是指責:

“妹子快放手,要不得啊妹子!”

號得聲咽氣絕的糖包子忽然放了手,沖出包圍,沖下壩頭,向江邊飛奔而去。

那樣子顯然是要尋死了,人們在后面追著,卻并不上緊。沒有人相信糖包子真的會尋死。她到農場的第一天,許多人認得她就是從她滿地打滾尋死覓活開始的,纏上老細之后又老是打打結結,動不動就聽她哭喊“老娘不活了,”一回也沒有見她死過。

直到眼睜睜看到糖包子沖出江灘,在江面上消失,大家才真的慌了。

冬天枯水的時候,江灘高出水面好幾丈,因為崩塌,陡得跟墻一樣。而今江水已經平著江灘,又深又急,一個漩渦接一個漩渦。糖包子不會水,別人下水裝瘋,她從來都只在灘上看熱鬧。她一下去,只能是有去無回。

正吵吵著下水,忽然看見附近的泊船上有一個人影在江面上一躍,不久就露出兩個人頭,再后來就是糖包子像死豬一樣被拖到江灘上。沒等看清面目,那個人已經走出人群,把個后背留給大家。讓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件緊繃在身上的短袖海魂衫,像蘇聯電影里的水兵。

第二天大家就曉得了,他就是那個一直在傳說中的韓冬當海軍的對象,叫馬大海。

口琴聲又響起來了。隱隱約約的聲音時重時輕,聽起來像是斷斷續續。吹的都是廣播里經常放的歌,但節奏總是很慢,有時候沒來由地拉得很長,不像是吹奏,像是嘆氣。

吹口琴的是馬大海。他在農場船隊唯一的那條機帆船上當老大。他在岸上沒有屋,吃住都在船上。

來洲上之前,馬大海在南海的一個島上當兵,這個島在南中國海。盛產海參、玳瑁、魚翅、珊瑚和虎斑貝。滿島是抗風桐、椰子樹、羊角樹、琵琶樹、木麻黃和雞蛋花樹,還有無數叫不出名字的奇花異草。漫天的海鳥,潔白的羽毛在北緯十七度的烈日下閃著耀眼的光芒,島上就像降下了茫茫大雪。環繞海島一二里寬的礁盤,在海水里透出翡翠的光暈,就像海島的項圈。退潮的時候,大家便跑到礁盤上去趕海,去抓那些來不及退回去的各種各樣的色彩斑斕的魚和貝。

這些,足可以讓馬大海忘記氣溫最高時可以達到六十度的酷熱;忘記這里沒有淡水、沒有泥土;忘記一個季度才能收一次信,只能看到一個月前的報紙。他喜歡這里嚴峻而又浪漫的詩意:

上級說,這個島戰略地位很特殊,來的人都必須百里挑一。

這讓人自豪。

祖國的親人啊,

如果你向夜空遙望,

那最遠的星星,

就是我們的桅燈。

入伍送行時有個同學在馬大海背包里塞了一本詩集,上面的這些詩句他一下就記住了,上島后給韓冬寫的頭一封信就用上了,只是臨時做了一點改動,把“祖國的親人”換成了“我的親人”。有一天大隊長親自檢查內務,在他的床頭發現了這本詩集,也很喜歡。大隊長自己也寫詩。

那回收到韓冬的來信,碰巧艦隊司令帶著文工團上島慰問。司令上了碼頭,同列隊的干部戰士一一握手,到了馬大海這里,他本來應該對司令行注目禮的,可是他的目光卻越過司令的肩膀,定定地看著正從船上下來的文工團女團員,陣陣海風不斷撩著她們的藍裙子。

她們中間,有一個人同韓冬也太像了。

事后挨了領導的批評,成了眾人的笑話,但他并不以為有什么難為情。

馬大海總覺得韓冬跟他在一起。跟他一起分享大海的遼闊,麗日藍天,和海島的花團錦簇,還有他心里的自豪。

月亮從窗子里照進來,把屋里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窗外的棕櫚在輕輕的夜風里抖動。遠處響著沉悶的濤聲,正在漲潮。

那天,連里讓大家把平時攢下的珊瑚、夜光螺、虎斑貝之類的寶貝集中起來,作為送給上島慰問的文工團的禮物,馬大海把留給韓冬作生日禮物的那些一起上交了。

但是韓冬怎么能沒有呢,她的生日就要到了,總不能跟她說下次生日再給你吧。上繳的那些都是他用省下的津貼從漁民那里買的,如果再要,就只有用自己的衣服鞋子去換。漂泊在遠海的漁民最缺的是日用品,他們其實也更喜歡你拿他們用得著的東西換。

但這是違紀的事,有人因為用罐頭換海鮮,受了警告處分。

馬大海還是從床上跳起來了,有條船幾天前就約好了在海邊等他。

違紀的不止馬大海一個,事情很快就暴露了。

半夜里,忽然響起了緊急集合的號聲。

這次緊急集合只進行一個科目:點驗戰備物資。

值班參謀下達命令。

馬大海的背包里少了襯衫和膠鞋。

一陣風從操場上空吹過。巨大的椰子樹冠互相擠著,發出一片嘩嘩的響聲。

“馬大海,出列!”

值班參謀喊。

“有什么好說的,我錯了。”

馬大海垂下眼簾。

但是大隊長原諒了他:

“你這家伙,為了女人可以不要軍規啊。”

聽起來有些嚇人,暗里藏著欣賞。大隊長早就注意到了馬大海,上面來了提干任務的時候,他建議推薦的第一個人就是馬大海。

但馬大海的政審不合格,不但不能提干,他自己還得離開海島。填表的時候,馬大海填上了未婚妻韓冬。外調之后,領導找他談話,讓他在軍隊和女人之間挑一個。他挑了女人。他和韓冬是初中的同班同學,那時候就偷偷的喜歡上對方了。韓冬后來因為母親改嫁后的家很窮,供不起她上高中,上了免學雜費還管飯的中專;他讀完高中后被挑選到海軍當兵,韓冬隔三差五就給他來信。馬大海沒有家,從小在孤兒院長大,有了這樣一個貼心人,自然是幸福得不得了,回信時覺得“海枯石爛心不變”一類的話太老套,不曉得說什么才能盡意,就抄書上的詩給她:“我的親人啊,如果你向夜空遙望,那最遠的星星,就是我們的桅燈……”但馬大海真是跟海枯石爛一樣鐵了心的。

亞熱帶黃昏之后的海面很是平靜。薄霧彌漫,月亮朦朧,航標燈鬼精鬼靈,無邊無際的波濤不停地向廣大的蒼穹訴說,遠遠近近的島嶼模模糊糊、時隱時現,世上的一切都顯得渺小卑微。

馬大海悶著頭,一言不發。

“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大隊長靜靜地等著,終于說。對于一個人的一生,這不是一個輕松的決定。馬大海是一個倔人。他為此看重他,也為此遺憾。

馬大海長出了口氣。

“你倒輕快了!”

大隊長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沒出息!”

離開海島的時候許多人來送,馬大海人實在,又會吹口琴,文工團不來,他就是島上唯一的音樂家。五湖四海千里萬里離家來當兵,在一塊好好兒的,忽然就走了,說不出的惋惜。

大海在酷熱的陽光下閃著光。排列的浪頭一個接一個向海岸撲來。撞得粉碎的浪花噴濺著,高高地卷過突兀的礁石。

提前復員,本可以回城市當工人的,馬大海又挑了韓冬所在的農場當農工。安排工作的時候,征求他的意見,他說,隨便,下棉花地也行,心里有句話沒有說出來:只要跟韓冬在一起。軍人出身的場黨委書記趙萬鵬直接過問了這件事,說,還是去船上吧,干你的本行。

城里那幫個個叫好:原來跟我們是一路貨,要得,敢作敢為!這才叫男人!男的說:男人活什么,不就活個血性,沖冠一怒為紅顏,寧要美人不要江山!女的說:女人圖什么,不就圖個死心塌地的男人,跟這樣的男人過,死也甘心!

恰恰是韓冬相反。

韓冬早就在阻止馬大海,不許他為了她放棄前程。她寧肯犧牲自己的幸福,也不肯犧牲他的前程。他要沒有前程,她又哪來的幸福?她要害了他,也就是害了自己。兩個人信來信往,這些話說了多少遍,但最終馬大海還是當了耳邊風,一意孤行。韓冬最后說,你既然不尊重我,我也沒有必要尊重你。要來你來吧,從此你我是路人。

馬大海來農場,韓冬真的沒有去接他。而且事先警告過,不許去生產隊找她。

那天的情形,別人都看不過去。

韓冬被正式調到場部去做會計。早飯過后,毛隊長派的一個勞力挑著她的行李,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屋子,走過場子,走上堤坡。馬大海忽然從堤坡的那一邊冒出了頭,站在壩頭上、韓冬走到那條堤坡小路的盡頭。

只當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韓冬連頭也不抬,一心走自己的。

“我來吧。”

韓冬走到面前的時候,馬大海彎下腰,要接過她手上提著的零碎。

“走開。”

韓冬低低的但堅決地說。

馬大海稍稍猶豫,還是抓住了她手上的網兜。

“我要叫人了。”

韓冬用力扭動著身子。

馬大海停下來,失神地看著她。他的樣子很可憐,手不是腳不是的,完全沒有救糖包子那天晚上的神氣。

上工的眾人站在壩腳下,仰面看著,不曉得該說什么。這兩個人大家都很生疏。韓冬平時不愛搭理人,一個人走來走去像個冷冰冰的影子,一起住了這么久,跟不認識也差不多。馬大海干脆就沒有打過交道。那天晚上之后有人游泳時留心過他那條船,一次也沒有見到。那條船是在洲上和對面的縣城之間擺渡的,不可能像漁船一樣天一斷黑就收工。

“走開。”

韓冬再一次說。

馬大海后退了一步。

韓冬低著頭快步從馬大海身邊走過。幫著挑行李的遲疑了一下趕緊跟上去。

馬大海先是扭頭,然后轉身,面朝韓冬走遠的背影。他的身子挺拔著,筆直地岔開兩條腿,像是站在搖晃的船甲板上。只是兩只手臂垂得很無力,看上去像是給人打斷了。

大家在心里為馬大海抱不平,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為女人毀了前程,到頭來卻被女人甩了。這不是沖管挑水兩頭失塌嗎!哪個攤上這種事哪個就算倒了八輩子霉。看穿了,韓冬又怎樣?不就是一張臉嗎?女人其實都一回事,親家母比胯,差上不差下。再說,臉好看,階級本性反動,那是化作美女的毒蛇。

毛隊長催了無數遍,大家才總算動身下棉花地。一步三回頭,直到馬大海孤零零的影子淡在扎眼的日光里。

夜晚,大家隱約聽見壩外傳來一種沒聽見過的音樂,尖尖的、細細的,聽不太分明。有人跑上壩頭,聽出是江邊的泊船上有人在吹口琴。口琴聲滑過不停地拍著江岸的水浪,夾進在江灘的柳樹林子里穿梭的小風,時起時伏。船隊的人夜里都上岸了,不上岸的只有馬大海。

此后,到了夜里,總能聽見馬大海的口琴聲。隨他收工的早晚,有時候早些,有時候晚些。那聲音很撩人,想想馬大海倒霉的遭遇,更覺得像是哭訴。

一個大男人的傷心很容易讓女人動情。幾個膽大臉皮厚的城里妖婆邀了伴到泊船的江邊去撩撥馬大海。

馬大海不肯放跳板:

“你們是要過渡嗎?”

“不是。”

“找我有事?”

“沒有事就不可以找你?”

“我不認識你們。”

“放我們上去你就認識了。”

上船并不難。三腳錨釘在江灘上,船頭翹在岸上,不用跳板,爬上去就是了。只是幾個妖婆事到臨頭又有點子畏縮。馬大海怎么講來頭也是正經八百的軍人,不是跟她們一起下鄉的城里痞子,一臉海風磨出來的粗獷生猛,穩穩地坐在那里跟海邊的礁石一樣。

“我不認識你們。”

馬大海又說。

“我們曉得,你只認識韓冬。可惜韓冬不認你了。”

幾個妖婆壯起膽子打哈哈。

“對不起,請你們走吧,我明天要早起。”

馬大海的口氣很堅決。

“好吧,今天放過你,明天我們自己上船。”

幾個妖婆糾纏不休。

第二天夜里,馬大海把船泊到了離江灘老遠的江心。

明月高照,藍黑色的天幕下,對岸的山脊輪廓分明,一條一條老長老長的水波通明透亮,馬大海的船像個小小的黑點,飄忽不定,看起來是在逆水上行,卻始終在老地方。附近有一個跟船一樣上下浮動的航標,螢火一樣的燈光在沒有邊的空寂靜謐中與馬大海的口琴聲做伴。

農場就只有一個屁大的國營商店,要什么沒有什么。逢年過節、食堂加餐、紅白喜事,大家就去對岸的雙鐘鎮采買。

上午過江的人多,老細和糖包子還是擠到了船屁股上離馬大海最近的地方。說是機帆船,其實就是船屁股上裝了一個馬達。馬大海坐在這里開機兼把舵。被馬大海救了命之后,糖包子跟老細來找過他,他居然裝憨,說:你們講什么?我聽不懂。多說幾句,他干脆就掉頭走開。

老細和糖包子今天是去雙鐘鎮置辦結婚的衣物。老細總算答應跟糖包子結婚。糖包子鬧過那回,毛隊長也發了惡,對老細說,你再給老子丟丑,老子一鋤頭挖死你個龜兒。老細當眾給老子罵得很尷尬,嘟囔說,我是龜兒你是什么。毛隊長頸子上青筋暴跳:你還犟!老細只有老實低頭。韓冬去了場部,等于登了天,一點想頭也沒有了。糖包子懷了他的種,倒有點像女人了。老細想想也就認了,好歹是個城里女人,至少在洲上說起來,是個臉面。

因為是最早一班,同時開頭的有好幾條船。另外一條船上的老大沈六公撐開篙子就唱起來:

哪個要死卵朝天?

哪個不死萬萬年?

命小要死卵朝天,

命大不死萬萬年。

老子就是活神仙。

…………

沈六公是洲上有名的酒鬼,睜開眼就開始喝酒,一天到晚醉醺醺的,說話、唱歌嘴里都像咬著卵子,咿咿嗚嗚的聽不明白。船上人就攛掇老細唱。老細說,我肯定比那個老家伙唱得好,他哪是唱歌,是發酒瘋。機帆船跑得快,等沈六公的船遠遠地落在后頭,老細就清清喉嚨唱起來:

哥在上風把歌丟,

姐在下風不抬頭。

蟲吃梨子心里啃,

風吹柳枝假裝扭,

肯是肯來要哥求。

一段唱完,扭頭看看馬大海,又接著唱:

新打鋤頭兩角叉,

送給大姐鋤棉花。

鋤了棉花又鋤豆,

豆兒牽藤棉開花,

慢慢總要纏住她。

滿船一片喝彩。老細人長得蠢,唱歌卻精細,聲音油光水滑,讓人耳朵根子熨帖,心下像有只小手在摸。只有船屁股上的馬大海臉上紋絲不動,像是什么也沒有聽見。別個不知道,老細就是唱給馬大海一個人聽的,他要沒有反應,老細就白唱了。

老細實不甘心,低頭想了想,又唱:

哥是稗子姐是秧,

哥要連姐趕上趟。

挨到別個來薅草,

扯起稗子蓄下秧,

把你丟到干岸上。

這支歌差不多把話挑明了。韓冬調到場部去之后,省里農業廳一個下來搞培訓的技術員看上她了,蜂子一樣叮住不放,說是她那一屆技校的畢業生差不多都在省里安排了,她也可以回去。他一回省就幫她去跑這事。韓冬是個惹眼的人,巴掌大個洲上什么事也瞞不住。坐船的人除了說天氣收成、走親做屋、婚喪嫁娶,偷人扒灰,就是韓冬這種人的新聞,馬大海哪里會不曉得?老細很為馬大海心痛。這輩子他是沒有福氣得到韓冬這樣的妖婆,但他覺得馬大海應該得到。紅配綠,看不足,馬大海就要韓冬這樣的妖婆來配,她也早就跟馬大海好了,憑什么讓一個半路冒出的王八蛋搶走!

從見到馬大海的那天起,老細就在心里服了馬大海,即便不是馬大海救了糖包子,他也服。他也當過兵,他也是犯了錯誤提前復員的,他們同病相憐,但馬大海跟他不一樣。馬大海從骨子里就是個當軍官的架勢,讓他見了就想敬禮。馬大海真不應該離開部隊,那樣韓冬就不會離開他。提干的時候,他填表何必要填上韓冬?他完全可以不把跟韓冬相好的事告訴上級,私下里把韓冬先搞到手。回來探親,上級還能派人跟著?等官當大了,轉了業,在城里當大干部,再來把韓冬從農場搞走,不是兩全其美?

不過,那就不是馬大海了。

船到江心了,四面只見到水,日光晃得眼睛生痛。江面上星星點點的到處是船。

哦——嗬嗬嗬嗬嗬嗬—— ……

遠處的一篷帆下,一個男人在號叫,立刻引起了響應,眾多的船跟著起了號叫:

哦——嗬嗬嗬嗬嗬嗬—— ……

號叫的男人一個個打著赤膊,土黃色的干巴筋肉在日光里發亮,站在用桐油油過的船身中、身后打滿了補丁的篷帆,也是土黃色,跟渾黃的江水混成一片,全不是電影里的白帆和紅帆。

馬大海瞇著眼睛專心地看著很遠的地方。他一定在想心事,一定在想他離開了的大海。老細只在電影上看過大海,大海好,闊得沒有個邊,墨藍的水,墨藍的天,潔白的云,潔白的船,把這些顏色編起來,就是馬大海身上的海魂衫。可惜,馬大海現在沒有了大海,只剩了身上這件海魂衫。馬大海離開了大海,韓冬就離開了他。媽?菖的女人真沒有意思。不過老細又覺得馬大海有點憨,就是復員,也該留在城里,怎么混也比下農場強,說不定韓冬也能遷就。就是不遷就,也不至于搞得像現在這樣瘌痢爛卵一頭不頭。

老細不時看一眼一聲不響的馬大海,心里很為他難過。從海上到江上,天還是那個天,人還是那個人,但水變了,船變了,人的命也跟著變了。

沒有想到,立了秋還會下這樣大的雨。一連好些日子,上江下江一直在下著暴雨,連口氣也不歇。

墨黑的云吞沒了天,又一回一回地被嚇人的雷和閃電劈開,大風刮得人站不住腳,滿世界一片轟響。江上的浪涌起老高,跟鋪天蓋地的雨連成一片。

這樣的日子,船都封了。

但韓冬今天必須過江。省農業廳那個技術員到底給她在省城找到了接收單位,調令早已到了農場,那邊讓她盡快去報到,搞不好夜長夢多。到處在搞運動了,管事的說不定什么時候就靠邊站,原來定的事就不作數了。技術員急急忙忙地趕到洲上來接韓冬,卻碰上了這場雨。城里航運公司到洲上的班船停了,唯一的指望是冒險過渡去對面的雙鐘鎮搭去省城的長途班車。

洲上并不是沒有敢玩命的船老大。沈六公就是現成的一個。他是洲上無人不知的人物。他所以出名,一是他的好酒。他矮矮墩墩,本身就像一只酒壇子。有一回過年待客,喝到中間酒沒有了,場里商店沒有開門,他駕起船就過江打酒。從雙鐘鎮返回,過江的時候,他卻又把那壇剛打的酒喝了個精光。只有再回頭;二是他的駕船本事。再惡劣嚇人的天氣,他都敢開船。船上說話有許多忌諱:不說“帆”,說“篷”;不說“翻面”,說“調邊”,等等,他什么忌諱也沒有。反而是一天到晚口邊不離“要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只是從來也沒有人見他卵子朝過天。在風里浪里穿了半輩子,只早年翻過一回船。但那回,與其說是出事,不如說是出風頭:他先是攀在桅桿上,隨后順勢從桅桿跳上露在水面的船幫,再從船幫走到翻出來的船底。等船被風打到岸邊,他連鞋幫都沒有濕。

技術員自己也是個風能吹跑的白面書生,拉扯著韓冬頂風冒雨,高一腳低一腳的跌跌撞撞,雨衣屁事不頂,帽子不時被刮落,雨水直接就從頭上灌下去。兩個人背著大包小包,渾身透濕,像從水里撈出來的。好不容易找到沈六公的屋,沈六公卻醉爛如泥,鬼也搞不清他何時能醒來。

“就是醒了他也不能去,你們不要命,他也不要命?我們指望他過日子呢!”

沈六公屋里人厲聲說。想想,自覺口氣太生,又說:

“要不你們進來坐坐,喝口熱水?這種天氣,你們有什么急事非過江不可啊?”

兩個人默然退出,站在屋檐下。

“怎么辦?”

技術員猶豫著。他們其實也可以僥幸等到風雨過去,秋天不是雨季,或許明天就放晴了。

但韓冬不肯。

“不行。”

她說:

“我一天也不能等!”

這是唯一的一次逃亡機會,絕不能錯過。即便死,也值得。在農場活著,跟死也差不多。何況,未必會死。

韓冬咬咬牙,走出沈六公的屋檐,走進大雨,翻過大壩,下了江灘。她曉得,這時候,泊在江邊的船隊一定還有一個人。

馬大海!

馬大海真的在他的機帆船上。聽到人聲,他從艙里鉆出來。就像事先一切已經安排好了,他對船頭下面的兩個人掃了一眼,什么話也沒說就跳下船頭,拉下跳板,等那兩個人上了船,又重新推上跳板,拔起釘在江灘上的三腳錨,回到船上。

機帆船像片樹葉一樣被狂風刮到江里,一頭栽進無邊無際的洶涌波濤。浪忽然像墻一樣立起,然后兜頭砸下,整條船硬邦邦地“咣當”一聲悶響,像是散了架,卻又從“嘩嘩”的激流中鉆了出去,忽然平空懸在了浪尖上。

“我的天!”

技術員和韓冬在船艙里死死摟作一團,風浪和恐懼噎得人透不過氣。他們只能在心里叫天,做噩夢似的閉緊了眼睛聽天由命。

坐是沒法坐了,馬大海站在船后艙,兩條腿死死夾緊了舵把,兩只手死死抓緊了船篷繩,繃緊了全身的骨頭和筋肉,同船牢牢地結成了一體,在生死臨界上滑行。

動蕩和轟響忽然消失,艙里的兩個人卻毫無動靜。他們以為自己已經下了閻王殿,完全不相信自己已經逃過了一劫。

馬大海跳下船,釘好三腳錨,放好跳板,然后就那樣礁石似的立在雨里。等著兩個人疑疑惑惑地從艙里爬出來。

“我們過江了!”

技術員大叫一聲,回頭向韓冬張開雙臂。

“拿著。”

韓冬把一個大包塞到他懷里。

下了船,韓冬背對著馬大海,遠遠站著。技術員撲到馬大海面前,抓住他的肩膀一頓猛搖:

“謝謝啊,謝謝啊!”

“二位好走。”

馬大海把技術員的兩只手按下,放回他原來的地方,輕輕說了一聲,就開始起錨。

“給你錢!”

技術員追上來。

馬大海已經把船撐離了江岸。在他后面,一個比一個高的浪頭在奔涌,滔天大浪像一面連綿不絕的筆陡山峰。他臉色鐵青,站得筆直,剛剛提起的篙子橫在手里。

關于撐船的篙子,有一個很文化也很貼切的謎語:

曾經綠影婆娑,

而今綠少黃多。

莫提起,

提起淚滿江河。

馬大海在被滔天大浪埋沒之前,他聽到韓冬的最后的聲音是一聲鉆心的哭喊:

“大海……小心……”

回路比來路兇險得多。來時是順風,回去是逆風。因為必須“之”字形地打戧水,路程要多出好幾倍。

船在打第二個戧水時就翻了。好多天后在下游幾十里的一個山腳下找到了它的殘骸。當年的水兵馬大海好不容易在當天游回了洲上。

城里頭在革命。每天都有各種各樣新鮮刺激的消息傳到洲上:尼姑庵抄出了避孕套、公園里挖出了沖鋒槍、一個人當街把另一個人胸口掛的派克筆抽出來折斷,高呼“打倒洋奴!”那個人眼尖,馬上就扒下對方腕上的瑞士表摔在馬路上,高呼“打倒賣國賊!”

洲上很快就跟了樣:上工之前先要敬祝,敬祝一個,再敬祝一個,人要到齊,隊要排齊,聲音要發齊,一有卡殼又從頭開始,不怕反復十遍二十遍。儀式總算圓滿完成,紅太陽也從屁股曬到了頭頂,或是從頭頂曬到了屁股。

最革命的是城里來的社會青年,他們豪情滿懷,誓把紅旗插到一切帝修反的老窩,懂事的說“你們曉得個雞巴,要占先占巴黎,法國女人最騷。”每天男的去牛鬼蛇神的雞塒鴨廄捉雞捉鴨,打土豪,女的升火燒水,煎炒蒸煮,一片繁忙。

后來不上工了,專門革命:門神換成工農兵;“天地君親師”換成“東方紅”;“福祿壽”換成“公忠用”;“立柱喜逢黃道日,架梁恰遇紫微星”換成“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毛主席”;神龕上的祖宗牌位換成領袖像;拆了土地廟,磚頭拿去墊糞窖,碑石拿去搭橋板;各家事先備辦的壽木被收去建集體的忠字堂,幾個想不通的老頭在自己的壽木上撞開了腦殼;各家的雞鴨豬狗、隊上的牛都系上紅布送去“獻忠”,場部六畜亂竄,屎尿橫流,惡臭沖天;橫掃了洲上所有地富反壞右,把他們的屋頂和墻壁戳得百孔千瘡,把在地上埋了半截的水缸個個打破,抄變天賬。沒抄到,就把牛鬼蛇神一齊揪到麥場上,為了不準他們渾身篩糠,就讓他們跳腳。他們老得掉了牙,彎了腰,干得像絲瓜瓤,怎么賣力也跳不高,就在他們每個人身邊站個人,他們每跳一下,就在他們的腋窩下給兩拳頭,打得他們一口血噴得老遠,有人倒了地,就拿腳踢,踢了也爬不起來,就干脆踏上一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造孽啊,你們!”

牛鬼蛇神中有一人清清楚楚地喊起來。

是唐寡婦。她做過國民黨師長的填房,被遺棄后又跟了一個湖盜,湖盜死于非命,才成了寡婦。她四十出頭,卻不顯老。雖被管制,不聲不響,卻不像別的四類分子那樣是個死牛活頭。她大奶子,翹屁股,走起路來好比風擺楊柳,眼角眉梢動一動就透著一股騷勁。讓人看得心慌。這樣的女人,男人為她死去活來也是心甘情愿的。她也果然勾引上了她那個生產隊的隊長朱時旺。兩個人暗里來往早就有心明眼亮的人看在眼里恨在心上,就等著打擊的機會。

唐寡婦立刻就被拖出來。

“造孽啊,你們!”

場子上略略靜了一會兒,忽然起了一種興奮:

“把反革命偷人精的衣服扒掉!”

唐寡婦很快就被剝筍似的剝得一絲不掛。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還會有這樣的肥白硬扎,可見天生就是害人精。許多只發狠的手伸向她害人的奶子、屁股、大腿和大腿中間,實行群眾專政。

是南方少有的嚴冬,地面凍得梆硬,樹上掛著冰凌。赤條條的唐寡婦不抖不躲,只是一聲接一聲地喊:

“造孽啊,你們!”

一直到癱倒在地上,唐寡婦仍然在喊。她在地上被踢來踢去。她不屈不撓地喊,又被不屈不撓地踢過來,踢過去,又踢過來,又踢過去。

唐寡婦終于沒有聲息了。她的喊聲卻再也不會消散:

“造孽啊,你們!”

唐寡婦當夜由幾個牛鬼蛇神抬回她的屋里。第二天一早,她的屋門大開,屋里沒有人,一路血跡一直滴落到江邊。壩腳下和江灘上,各見到一只女人的鞋子。

無疑是畏罪自殺了。眾人說:一江水都要給她弄騷了,等著看江豬發情走窠就是。

后來又聽說革命不是這個搞法,矛頭要對準當官的。一夜之間,場部就刷滿了大標語:

“炮打司令部!”

“大亂場黨委!”

黑壓壓的人群大呼小叫沖進場部機關,門、窗、桌,柜跟著就大呼小叫,屋頂上寫標語的人踩爛了瓦和桁條,腳底下眨眼就鋪滿了各種各樣的碎渣,先前神氣活現的場部干部一個個雞飛狗跳。

“交出公章來!”

“黑材料!”

“還有錢!”

披著發白的軍大衣,頭發和胡子老長的趙萬鵬啞著喉嚨,投降似的舉起兩只手:

“慢慢說,一個一個說,到屋里坐下說……”

他的聲音立刻就被打斷了。然后他就被推倒在階沿上。

“跪著!”

有人踢了一下趙萬鵬的膝蓋。

“讓他站起來。”

又有人說。

眾人忽然你看我我看你,一陣靜默。想不到革命這么容易,一個平日挨不得撞不得的頭兒,說打倒就打倒了。卻又一時不曉得拿這個人怎么辦。他不是地富反壞右,他是農場里的天字第一號,農場連職工帶家屬幾千人的命都捏在他一個人手里,天天想捏哪個就可以捏粑一樣捏哪個,捏圓是圓,捏扁是扁。只不過他不是那樣的狠人。他很少跍在場部,也很少回城里的家,一年四季披著件破大衣在洲上到處跑。跑夜了回不去就在放牛的人鋪上擠,吃飯的時候跟洲巴佬一起跍在地上,就蘿卜干下酒。他在軍隊當副團長時候的團政委早都當副省長了,他還窩在這個小農場里。

這就是了,是好東西會這么倒霉?

老細忽然發喊:

“曉不曉得你犯下的滔天罪行?”

趙萬鵬抬起頭:

“我這一生,肯定有許多錯誤……”

“不是‘錯誤’,是罪行!”

“也可以那樣說吧。”

“什么叫‘也可以’!你是罪該萬死,死無葬身之地!你老實交代,你為什么討兩個老婆?”

趙萬鵬看著那些氣勢洶洶的臉,這些臉太嫩了,嘴上的毛還淺得很。他們比他兒子還要小個好幾歲吧。他們太年輕,哪里曉得什么叫政治運動?但這又有什么呢,這是他應得的報應。遠在關外的那個女人,還有他們的那個兒子,要比他不幸得多。他們的一生都給他毀啦。現在好了,面前的這幫孩子代替他們來收拾他了。

“我愿意接受批判。”

“由得你愿意不愿意?!”

幾個人叫嚷著,抬出食堂的案板。那案板差不多同單人床板一樣大,足有一寸厚。一邊用鋼絲釘了個半圓的套。案板的正面是打著紅叉的趙萬鵬的名字,走資派的“派”字右邊寫成了“瓜”。

往身上掛案板的一松手,趙萬鵬的身子就一下彎了下去。

“起來!起來!”

滿屋人亂糟糟地喊。

趙萬鵬閉著眼睛,兩只手支住腰,一點一點地讓身子直起。頸上那根細鋼絲深深地嵌進肉里,開始還有些縫隙,后來縫隙看不到了,不久,就有血和著汗在背脊上流下。

“還有,你為什么把韓冬搞到場部享福,讓她逃避改造?你是為了包庇反動階級孝子賢孫還是別有用心?”

趙萬鵬迷惑地眨巴眼睛。背脊上的血和汗先是把衣服一片一片地浸濕,慢慢就流到了腳后跟,流到了地上。

“對了,你的狼心狗肺就是要破壞軍婚!”

老細說著,回頭張望。他是在找馬大海。來前他去找過馬大海,說他們今天要革趙萬鵬的命,也是給馬大海報仇雪恨:你跟韓冬不就是趙萬鵬拆散的嗎!

“與他無關。”

馬大海說。翻船之后,總場管船隊的頭要處分他,說他破壞場里封船的禁令,擅自開船,結果把場里唯一的一條機帆船毀了。那時候還沒有靠邊站的趙萬鵬不同意,說人沒出事就是萬幸了。正好看林的張爺死了,就讓他頂上去。

“莫以為他照顧你了,他那是心里有鬼。”

老細氣昂昂地說:

“這回是革命,是你死我活!”

“與我無關。”

馬大海一邊說一邊走。

“怎么與你無關?”

老細在馬大海后面喊:

“你一定來啊。”

馬大海沒有來。

倒是突然出現了許多不是他們這個造反隊的老職工。從他們中間走出朱時旺,一直走到趙萬鵬身邊,一手抓起案板,一手把那根鋼絲挑起來。

“有種的只管上來。”

朱時旺甩下那塊案板,伸出手托伢兒一樣托起趙萬鵬,旁若無人地走出去。

先前這里就有兩個老鬼:張爺和楊爺。洲上人老得快,五十挨邊就叫“爺”。

好像前世埋靠了墳,十幾年同住一個棚子,同做一腳事,同樣遭人嫌棄,在一起卻總是相罵,都恨不得對方早死。早上張爺起來,總是嘰嘰咕咕地唱洲上人差不多個個曉得的老曲,本來他就是不作聲下巴也總是往下掉,不停地流口水,加上鼻涕,一唱曲就更是一塌糊涂。隔壁剛剛還鼾聲震天的楊爺就罵:“老色棍,號喪!”

楊爺因為夜里喝酒,困得死。每天早上都是張爺唱的曲子把他吵醒。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忙忙亂亂地穿衣服。總怕比他先出門的張爺會先于他撿到什么意外的便宜。

1949年,共產黨百萬大軍過長江,張爺家里住過解放軍的傷員。張爺說,他從那時候就參加了革命。他們屋里本來是大戶,從他老子開始抽鴉片,到他手上,成了屁股打得板凳響的光卵一條繩。因為“參加了革命”,他就不停地找政府,要求當“國家干部”,最少要當“國營工人”。給他吵得沒有法子,就讓他到農場來當農工,總算是“國營”的。來了,張爺不肯下棉花地,說“我是來做工人的,不是來種棉花的,”場里管事的干部看他那個猴筋樣,就派他去“管理”防浪林,特地把“管理”兩個字說得重重的,強調這原是國家干部才能做的工作,因為他是“老革命”才交給他。還交代說:你手下還管著一個國民黨兵痞子,你要站穩階級立場,好生看管他。

說得張爺的棗核臉上,稀稀朗朗的幾根老鼠須哆哆嗦嗦抖起來,像剛吸足了煙泡子似的一身是勁。

那個“國民黨兵痞子”就是楊爺。解放軍過江那年,楊爺投誠,得到一筆回老家的路費。他被抓壯丁之后,老家河南的老娘不久就餓死了。老家再沒有親人,他帶著在路上撿到的一個掉了隊的官太太坐船漂流到了洲上。

那時洲上只有十幾戶人家,再就是蘆葦和蓼草,獐子和豺狗。那個官太太沒有多久就死了,楊爺沒有再娶,也沒有女人會嫁一個酒鬼。他也從不跟別人打交道,整天摟著一只盛了酒的軍用水壺,后面跟著一條惡狗。醉了,哪怕是大冬天,是壩頭大路,他也倒頭便睡。

農場是1958年大躍進時成立的。當年就開始筑壩,壩里開墾成棉花地,壩外就種了這條環洲一圍的防浪林帶,用來減少汛期江水對壩的沖擊。樹一成林,麻煩也來了。一年四季,老是有人偷樹當柴燒。壩里的人好管,捉住了,往死里扣工分就是。壩外的人就難辦了:半夜駕了船來,裝了一船就走人。

場里于是決定派專人看守。找來找去只有楊爺。別個誰愿受孤凄?搞不好死在偷樹的人手里。楊爺一臉胡子拉碴,眼露兇光,像個鐘馗,只有鬼怕他,哪有他怕鬼的!楊爺樂得。他在棚子里搭了灶,江里漂來的死豬死狗,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都煮到鍋里。吃飽喝足了就挎上酒壺,帶上惡狗,在林子里轉。夜里,狗聽到動靜,會把他從爛醉中扯起。不論哪個,猛然見到這樣兩個兇神惡煞,沒有不魂飛魄散的。防浪林從此安生多了。

楊爺于是很神氣。有人把防疫站給他那條狗頸掛的小木牌上的編號涂掉,寫上“楊爺”,讓他和狗走到哪兒哪兒的人就起哄。楊爺以為大家把他當了大人物來歡迎,“呵呵”地笑,謙虛地擺手。

楊爺喜歡這腳事的另一個原因就是有外快。江水流到洲尾會形成一股回流,一年四季常有“江流子”也就是死尸被回流推到江灘上來。哪個撞見,挖坑埋了,可以到農場管民政的干部那里領錢,一個江流子五塊,是現金。等于一個壯勞力半個月的工分值。先前是誰先搶到誰得利,楊爺來了,把棚子搭在洲尾上,這塊肥肉別人就再莫想沾邊,楊爺為酒錢發的愁也就少多了。

現在竟來了一個他娘的張爺,而且據這個老王八蛋自稱是來管他的!楊爺就是死,也咽不下這口惡氣。

“咽不下你也得老老實實咽。老子1949年就參加革命了,還管不了你這個國民黨兵痞子?”

張爺占領敵陣地似的在楊爺那個狗窠似的棚子里清出一大塊空地,給自己安了家。

“我日你個娘,老子兩個指頭就能捏死你,你信不信?”

楊爺看著瘦骨伶仃卻神氣活現的張爺,兩眼直冒火。

“你敢?你找死差、差不多。”

張爺看著怒目金剛的楊爺,掉下的下巴半天合不上,口水直往下落:楊爺真要是動手,兩個指頭真能捏死他。

楊爺沒有“找死”,而是去找了一堆柳條子,再用稀泥糊上,在棚子里隔出一道墻。

“隔了墻我就管不了你了?一樣管!”

張爺嘴硬。

“我日你娘個老色棍!”

楊爺一揚手把一只空酒瓶甩過沒有隔到頂的柳條墻。

張爺立刻噤若寒蟬。后來發現楊爺最煩他唱曲,他一開口,楊爺就罵他號喪,卻不能堵他的嘴,他就唱得更起勁。

年輕時候張爺逛過堂子。后來因為家里破敗,從小定的親廢了,再沒有睡過女人。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文不能提筆武不能挑擔,一身尿臊味。眼界卻還高得很,色迷迷的眼睛總在細妹子身上脧。防浪林到了夜里是后生妹子的戲臺,張爺過足了看戲的癮。人家親嘴摟抱,摸摸捏捏,甚至干事,他都躲在附近盯著看。楊爺罵他“撐死了眼睛餓死了卵”。他很驕傲:“我還曉得餓,不像你一條死木卵,連餓都不曉得。”

張爺暗里打了唐寡婦的眼。有事沒事溜到唐寡婦附近,捏了喉嚨唱曲。別人尋他的開心,說你一個老革命干部想反革命女人,要不得。他不睬,照唱不誤。他也曉得自己未必能把唐寡婦弄到手,但癡心妄想總是一種想頭,寡淡的日子要是連一點想頭也沒有,還怎么活!張爺沒有想到不怕反革命女人的并不止他一個。她那個隊的隊長朱時旺二話不說就把她日了。他每天影子似的不遠不近脧著唐寡婦,唐寡婦的動靜都走不了他的眼。

不過張爺曉得,朱時旺和唐寡婦之間沒有真情。唐寡婦心里也未必拿朱時旺當回事,她圖的是有人心疼,拿她當人。

張爺心里為唐寡婦叫屈:我會真心疼你,我會真拿你當人啊!

楊爺說:

“你這輩子要是能摸到唐寡婦一根毛,我做狗跟你爬。”

唐寡婦被揪斗的那天夜里,張爺的耳朵里一直響著唐寡婦撕心裂肺的喊聲,喊得他手腳冰涼。

早上張爺站在江邊,看著尸布似的江水一直鋪到天盡頭,白花花的刺得他睜不開眼睛,流不出眼淚,也喊不出聲音。只有鼻涕和口水糊了一嘴一下巴。

“我早說了你摸不到她一根毛的,你不相信。現在怎樣?連人影兒也沒了。”

楊爺說:

“真要等,到洲尾去等。興許回流能給你送回來。你放心,她真要是來了,我不會跟你搶,只歸你,好歹讓你摸到她的毛。”

洲尾的這片林子,就是大白天也有幾分陰森。洲上的鬼怪故事都發生在這一帶:陰雨天,有人見過梳頭的女人,頭不在肩上,在手上;亮月下,明明聽見林子里到處是抽泣聲,卻看不到一個人影。

張爺就像一個活鬼在林子里飄忽。他整天整天地在那個江流子出得最多的灘上轉過來,轉過去,實在轉不動了,就靠著樹腳溜下去,閉一會兒眼睛。始終不歇的是唱曲:

八月初一去抬埋,

姐在前頭端靈牌。

哪管別個戳背脊,

無兒無女跪塵埃,

我送我郎上天臺。

張爺天天這樣唱,唱到后來只有下巴在動,口水也流干了,在嘴角上結了殼。

楊爺起先只說小話,后來不由得有些怕了:

“老色棍,你成天不吃不喝,只曉得號喪,作死啊?”

張爺不理,只管唱:

七月初一買棺材,

上街買到下街來。

我郎不要松木板,

要買柏木黑棺材。

活不光彩死光彩。

到最后,楊爺從柳林子里背回了一把干柴似的張爺。

張爺盡力睜眼脧著壁上掛的一個發黑的破棉絮卷:

“那里有錢,原是預備送給她的。她跟我也罷,不跟我也罷,總是我一份心。而今都好過了,你個國民黨兵痞子,你要肯積德,幫我做兩件事:一件,萬一她回來,幫我收尸;一件,我落了氣,好歹送我回去。你要缺德,就都拿去買酒喝。你到了陰司我再找你還賬。”

臨死前張爺很清楚地嘆了口氣:

“沒想到真的連根毛也沒有摸到。”

楊爺從壁上扯下那個發黑的破棉絮卷,翻出一大把錢,罵道:

“老色棍,你真是白活啦!”

楊爺找人給張爺做了棺材,又請了人抬他回南邊的老家。剩下的錢,楊爺都買了酒,一口不喝,一連幾天往江里灑。一邊灑一邊嘟噥:

“缺德?你才缺德。老色棍!你不號喪了,害得老子冷清。”

“你不會冷清的。”

馬大海來的那天,楊爺還在祭張爺,他站在林子里遠遠看著。

十一

暮色是一下子就來臨了的。林子外面,寬闊的江無聲地流。上游的最遠處,橫著一條條狀的金色云霓。巨大渾圓的太陽在那條云霓上面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將要進入黑夜的世界。一行雁筆直地斜著,在它面前緩緩移過。一片帆長久長久地在太陽的圓心處停著,凝然不動。淡淡的紫色的暮靄從遙遠的江面向林子上空彌漫過來,把沙洲罩在一片柔和明亮的光暈里。

馬大海現在還記得起來他當時一直在心里念叨的那句詩:

那最遠的星星……那最遠的星星……那最遠的星星……

所有這些,跟江水、樹林、日頭、風、雨、霜和雪一起,填滿了馬大海的一個又一個日子。天黑了又亮了,水退了又漲了,樹枯了又綠了,對面的沖積洲崩了又長了,只有頭發稀了不會再密了,胡子白了不會再黑了,皺紋多了不會再少了,眼睛花了耳朵聾了不會再分明了。一年一年,洲上許多人入了土,許多人出了世,許多男伢女伢成了老頭老媽,許多人來了又走了,許多人走了不再來。

農場“革委會”成立的時候,趙萬鵬被調回縣里,走之前特意來看過一回馬大海,黑黃色的臉比先前更灰暗,苦笑說,怎么搞的,咱倆像是一個命啊。他讓馬大海別灰心,他會記住他,一有機會就會設法幫他。馬大海很感動,卻說不出什么,只說:“謝謝。”

上面的新政策讓“文革”前后從城市下來的幾屆“社會青年”和“知識青年”回城,結了婚的可以帶家屬。糖包子只有個她跟老細的女兒。毛隊長和老細都在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死了。江北老家來了封信,檢舉毛隊長是漏網地主。毛隊長禁不得嚇,三斗兩斗就瘋了,夜里摸到生產隊倉庫擰開農藥瓶子當酒喝,七竅流血縮成一團。老細在“文革”參加的那個造反隊被定作反革命組織,有人找到一張外國報紙,上面登了老細鋤草的照片,一條舊軍褲盡是補丁和裂口,明顯是故意給社會主義抹黑,外國報紙就是憑這張照片說中國農工衣不蔽體;他當兵時在鐵軌上自己放樹筒子又自己去搶救,根本不是想當英雄,就是蓄意搞破壞;他一貫流氓成性,唱下流歌,說下流話,誘奸知青。他死不認賬,就用索子把他扯到屋梁上,突然松手,讓他落到一堆打爛的瓶子上,又扯上,又松手,直到他斷氣。

糖包子跑來找馬大海,說,我第二條命是你給的,你娶我吧,我們一起回城。看看馬大海的神色,又說,我曉得你看不上我的,回了城再分開就是了。看看馬大海還是沒有反應,嘆了口氣:我到了省城,一定設法幫你找韓冬,死也好活也好,總該有個消息。

馬大海說:

“好。”

馬大海不在那個政策照顧的范圍里面。調回縣里的趙萬鵬走了就再沒有消息。好多年后,聽人說他回去不久就得癌癥死了。

楊爺早幾年也死了,最后那幾年他很快活,見人就說老了老了,老天爺還給他送來個孝順兒子。

后來農場解散了,合并到隔壁先前叫“公社”的鄉,國家干部都調走了;分場改成了村,分場干部本來吃的就不是皇糧,現在就都成了村民;棉花地都承包給了村民,壩外的防浪林也由各村包干分管。下來落實這些體制改革措施的鄉干部都是年輕人,一個也不認得馬大海,農場的檔案早在“文革”的時候就毀得精光,討論來討論去,決定讓他進幸福院,就是孤老院。

壩外的林子包干分管后,反而不如先前安生了。記性好的老人就扳指頭數道:早先有個張爺,有個楊爺,后來有個馬爺。

兩個穿著摩登的中年男女找到洲尾這片林子里來了。他們先是到了鄉政府,后來到了幸福院,找一個叫馬大海的人。馬大海?就是馬爺吧,幾個圍攏上來的老人七嘴八舌,你們到洲尾那片林子去看看,要是有個在那里發呆的老倌,就是他。

馬大海發昏的眼睛看著兩個風塵仆仆的城里人,從男人那張白白嫩嫩的臉上,隱約看出了韓冬的影子。

那男人說:我們是從美國來的,做生意。來前,父母親讓我們一定要找到一個叫馬大海的老人,說他是他們的恩人,如果能找到,他們要報答他。父母親二十年前就帶我們去了在美國的外公那兒。外公隨國民黨軍隊到臺灣不久就退役經商,后來去了美國。

“請允許我冒昧,您是馬大海先生嗎?”

“不是。”

“那您知道他的下落嗎?”

“知道。”

“能請您告訴我們嗎?”

“在那兒。”

馬大海指著前面不遠的一個小土堆,邊上一棵樹齊大腿的地方系著一塊原來系在狗頸上的小木牌,上面寫著“楊爺”。

楊爺回不去河南老家,馬大海照他死前的吩咐,把他火化了,埋在林子里的他那條惡狗的墳邊上。馬大海也跟幸福院講了,以后他的骨灰也埋在這棵樹下面。

男人對女人說:

“只有抓把土帶回去了。”

女人說:

“只好這樣了。”

他們的母親要求過:如果馬大海先生過世了,就是墳上的土也要抓一把帶到美國來。

責任編輯 康偉杰

【作者簡介】陳世旭,男,1949年生,江西南昌人。初中畢業后到農村插隊,1987年結業于武漢大學中文系,1972年開始發表作品。已出版小說集《小鎮上的將軍》、《天鵝湖畔》、《帶海風的螺殼》,長篇小說《夢州》等。現在江西省作協任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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