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川俊太郎詩歌

張繼文 譯

春 天

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感

無形的力量如流水潺潺

從大地流入我的腳心

又涌向我的丹田、胸口直至喉嚨頂端

升騰起一種聲嘶力竭的呼喚

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感

枝頭含苞待放的新綠，撥動著我的心弦

興奮，有一絲感傷陪伴

急切，與一線平靜相連

期盼，將一點幽怨隱含

內心已被閘門阻隔

洶涌漩積的波浪向上沖趕

沖擊著，這快要沖破的阻攔

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感

我想將手伸向朗朗晴空

向所有陌生的人們呼喚

與他們會面、與他們交談

讓所有的日子都一起來吧

我已按捺不住這急切的期盼

我想一直走到地平線的盡端

可又想一動不動、生怕驚擾這里的安然

我想大聲向人們呼喚

可又想靜靜地、惟恐打斷小草的纏綿

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感

吻

閉上雙眼，世界消逝到了遠方

只有你的溫柔，我一直都在將它思量

靜靜的夜晚

沉默如同約會一樣，圍繞在你我身旁

現在已沒有什么能將我們阻隔

溫柔早已為我們架通了橋梁

猛然一想

你我就如一人一樣

我們都在尋找

比話語、比凝視什么更能傾訴衷腸

終于，我們找到了

忘記自我、你我融為一體的時光

我想把這些珍藏

久別歸來的溫柔與感傷

沉默了，在溫馨的沉默中

只聽到你的呼吸和心房的跳蕩

只有你，才是我生命的一切

此時的語言成了多余的隔帳

溫柔的情感在我們的世界飄蕩

我愿這樣，直到地老天荒

風

風吹起來

地球就像一只風箏在漂游

盡管明朗的白晝

人們早已意識到，夜晚已在那里等侯

風沒有語言

只是焦躁的行走

我把其他星球的鳳猜想

他們是否能夠成為朋友

地球有夜也有晝

這期間，其他星球有著什么舉動

我默默的思緒在宇宙中漫游

白天，晴空難以把真情吐露

晚上，他們才坦誠交流

那時，我們卻在睡夢中

把清晨恭候

孩子的夢

父親睡的時候

兒子早已進入了夢鄉

四肢伸展得如象形文字

睡得好甜、好香

兒子到了怎樣的夢境

父親始終無法想像

惟一能夠做到的是

在黑暗中把兒子的笑臉端詳

這愛，不知不覺

已與兒子的睡夢一起飛翔

孩子的夢

滿是宇宙、滿是未來與幻想

天亮了

新的一天露出了曙光

早上好

兒子在迷蒙中把第一聲問候送上

早晨的接力

當堪察加半島的青年，

正夢中把前程幻想；

墨西哥的姑娘，

已在朝霞中把公共汽車翹望；

當紐約的少女，

笑瞇瞇地翻滾在松軟的床上；

羅馬的少年，

已被朝霞映紅的雕刻柱引入美妙的幻想……

啊，就是在這地球上，

早晨總是從各地起程、接棒。

我們進行著迎送早晨的接力賽，

從一個經度傳向另一個經度，

交替著為地球站崗。

入睡前的一刻仔細傾聽啊，

仿佛在遙遠的地方已奏起了早晨的鐘響，

那里接起了被你送去的早晨的這一棒。

靜靜的雨夜

我想一直靜坐在這里，

傾聽那漸漸遠去的——

悲寂與憂傷。

我不相信神的存在

卻感受著神的感召與力量，

仿佛，我在遙遠的國度里拾著路旁的落葉

沐浴著過去與未來幻影的燈光。

仿佛，輕乘的沙發，

蕩漾在藍色海面上，

我無拘無束地放縱自己，

任自己的思；緒；自由飛揚……

永遠、永遠，

我都想這樣靜靜地暢想。

美麗的夏日清晨

我想成為巨人，

將這一座座山巒，

朵朵白云，

晴朗的藍天，

和夏日的清晨一起，

擁抱在我的雙臂之間。

我想成為巨人，

將遠在山邊的幸福情感，

用手指輕輕拿起，

裝入我衣袋里面，

從清晨到夜晚，

把所有的憧憬與期盼，

像可愛的小鳥，

一只只捕捉、賞玩。

我想成為巨人，

每天都撥動著令我振奮的心弦，

凝視著未來的瞳孔，

被太陽烤傷的指尖，

在日記里都留下歷史的痕跡，

革命者的凄慘，

背叛者的榮光，

我毫不遺留地掬捧在兩手之間。

我想成為巨人，

穿行在黑暗的宇宙里面，

在銀河里游泳，

用兩臂將地球擁攬，

任淚水默默的流淌，

消耗盡一切的力量，

這樣的巨人——我的心愿!

如果不是這樣，

成為一只小小螞蟻我也情愿，

無盡的露草，

將我重圍，使我身陷里面，

如果是這樣，我也心甘。

我的期盼，

產生在這清爽的夏日晨間。

身體之中

身體里面，

升騰著深深地吶喊，

正因如此，嘴角才會緘默不言。

身體里面，

有著漆黑的夜晚，

正因如此，才會有環視四周的雙眼。

身體里面，

有滾動下落的山巖，

正因如此，兩腳才會止步不前。

身體里面，

有通暢的循環被阻攔，

正因如此，才會開啟心扉、撥動心弦。

身體里面，

有著用任何比喻也無法吐露的情感，

正因如此，語言才記錄了這一瞬間。

身體里面啊，身體里面，

有著血肉使你我相連，

正因如此，一個一個人組成了這樣的人間

谷川俊太郎(1931年～)：

在日本詩壇，谷川是獲獎較多的一位詩人。日本詩人，主要詩集有《六十二首十四行詩》、《愛》、《落葉九十九》、《定義》、《赤裸》、《給女人》。在戰后蛔起的日本當代詩人中，他被譽為日本近代詩歌的旗手。詩人積極參加國際詩歌的文化交流活動。參加過美國的朗誦詩會，德國的詩歌創作筆會，訪問過中國，是在國際上具有較大影響的日本詩人之一。

(選自《譯林》200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