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靠小妹每月300元的匯款才讀完三年大學的。我就讀的是一所普通師范學校,學的是中文專業(yè)。因為不分配工作,一拿到畢業(yè)證,同學們都作鳥獸散,四處捕食了。
來自貧困山區(qū)的我,沒有權(quán)力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也沒有送禮設(shè)宴的資本,徘徊在畢業(yè)的十字路口,我不知何去何從。
想來想去,我想到了遠在南方打工的小妹,我決定,我也只能去投靠小妹了。
晚上九點,打電話給小妹,無人接聽;直到十二點,才等到了小妹的聲音。當我把我的決定告訴小妹后,電話那端明顯停頓了幾秒鐘,直到我“喂”了好幾聲后,小妹才緩過神來,顫顫地問:“哥,你也出來打工?你們不包分配嗎?”
我故作輕松地說:“國家早就不包分配了,現(xiàn)在都自主擇業(yè)!”
“哦——”意味深長的一聲嘆息,我不知道算是應(yīng)承還是失落。
在小妹、家人及父老鄉(xiāng)親看來,大學畢業(yè)就擁有了“鐵飯碗”,我讀的是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就應(yīng)該當老師。我知道,這是他們對我的期望,也是農(nóng)村思想滯后的體現(xiàn)。
最后小妹問我打算什么時候下去,我說隨時準備出發(fā)。
小妹又告訴我,她們現(xiàn)在正趕貨,只有星期六晚上不加班,叫我最好星期六趕到她那里。
我計算好行程,提著簡單的行李,開始真正走向社會,深入生活。
下了火車,轉(zhuǎn)過幾趟汽車,終于來到了小妹所在的工業(yè)區(qū)。
對小妹的地址,我早已爛熟于心。大學三年,我接到的匯款全是來自小妹,偶爾她也會給我寫一封信來。為了省錢,我?guī)缀醪慌c任何人寫信,所以每次一接到信件,我一嗅就知道我小妹的聲音。
盡管我對小妹的地址已是爛熟于心,但在工業(yè)區(qū)穿梭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有找到小妹的那家工廠,最后我只好投“車”問路。花了五塊錢坐摩托車找到了小妹的工廠,已是晚上八點。
我一眼就認出了站在廠門口東張西望的小妹。路燈拉長了她的身影。
顯然她已經(jīng)等了我很久,看到我,小妹疲倦的臉上露出了幾分久違的笑容,但掩飾不住臉上的蒼白和深陷的雙眼。
小妹帶我到小攤上吃了一盤炒米粉,接下來就是要解決我的住宿問題,因為小妹住工廠,外人是不能隨便進入的。我原本打算去住旅館,但小妹說住旅館太貴,人多也不安全,就帶我到附近居民區(qū)租了一間九平米的單房,每月150元房租,不包水電費。隨后小妹又給我買了些日常生活用品及床上用品,就這樣,我總算有了個臨時的“家”。
我們聊到很多家鄉(xiāng)的情況和童年的生活,不知不覺中已是十一點,因為小妹必須在十一點半之前趕回工廠,否則就要被罰款。臨走時,她從口袋里掏出500元錢,說:“哥,我這里還有一些錢,你拿去找工作用吧。”然后就匆匆離開了。
第二天的星期天,我一大早起來就到街上買了張本地地圖,然后便投奔最近的人才市場而去。
沒想到,這樣一奔波就是兩個月,我也沒有找到合適自己的工作。
正是百萬大學生畢業(yè)之際,人才市場到處都是渴求的目光,大街小巷到處都是見工的腳步。一個從普通高校中文系畢業(yè)的我,此時才知道社會競爭的激烈,看到自身專業(yè)的不足。應(yīng)聘文員,千篇一律要女性。鼓起勇氣到一家報社應(yīng)聘編輯記者,自認為在學校當了兩年刊物編輯發(fā)表過幾篇豆腐塊文章的我,應(yīng)該是很有培養(yǎng)前途的對象,可別人看都不看一眼,別人要的是經(jīng)驗。
剛出校門時的那分自信,正一點一點地被吞噬;身上的錢,也一張一張地被花光。
小妹每個星期六晚上都會來出租房看我,其間發(fā)了工資又給了我500塊。求職的艱辛加上每天靠方便面度日的窘迫,我明顯有點自暴自棄了,我甚至害怕去人才市場。
一天下午在工業(yè)區(qū)游蕩,經(jīng)過小妹的那家工廠時,我看到有很多人圍在廠門口,便走過去一看,原來是正在招工。熱切渴望一份工作的我,不由得心頭一亮,于是擠進人群。雖然聽小妹說做普工很苦很累,加班時間又長,工資卻很低,但我還是決定試一試。普工就普工,只要有吃有住,躲過這兩個月的求職高峰再說,我想。
沒有學歷的競爭,沒有經(jīng)驗的束縛,只要一張身份證,你就有機會獲得這份普通的工作。我填了一張表,便通知我第二天去上班。
終于找到了一份工作,雖然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但我還是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
第二天早上,我拿著報到通知單去上班,碰巧我被分配到小妹所在的那個車間。小妹看到我時,臉上寫滿了驚訝。我故作瀟灑地沖她笑了笑,她很快就避開了我視線,去忙她手上的工作了。
這是一家擁有上千人的臺資鞋廠,管理非常苛刻。在喧鬧的車間,隨時都能聽到主管等干部大聲叫罵員工的聲音,男的就像獅子吼,女的像老虎嚎,好像誰的叫聲最大,就證明誰的權(quán)威最大似的。
流水線永不停歇地運轉(zhuǎn),好像永遠有趕不完的貨。流水線上的人就像一臺臺機器,在機械地重復(fù)一個又一個動作,稍有怠慢,就會招致嚴厲的喝罵,不僅要快,而且要好,如果品質(zhì)出了問題,后果更是不堪設(shè)想。
剛來的幾天,我總是趕不上流速,因此一天要挨主管好幾次罵,我強迫自己把它當作是對這忍耐力和意志力的一種考驗,咬牙切齒堅持下來。深夜躺在鐵架床上,身體像散了架一樣,腰酸背痛。此時,我才深深地知道掙錢之不易,我無法想象這三年小妹是這樣熬過來的,想到三年來小妹給我的匯款,不禁羞愧難當。
半個月下來,我慢慢習慣了流水線上的生活,要不是那天下午老外來抄線,我想我一定會在那家工廠堅持三個月。
那天下午,老外拿起一雙鞋面,大嚷大叫“Stop,stop!”主管、經(jīng)理、大大小小的干部馬上圍了過來,原來是鞋面針距沒有按客人的要求做。本來這是一款老型鞋,以前鞋面針距是1毫米,但就在生產(chǎn)的前一天,老外要求減少針距到0.5毫米,那天早上主管集隊時也強調(diào)了,而生產(chǎn)這道工序的又恰恰是我小妹。一場暴風雨就要來臨了,我不禁為小妹捏了一把汗。
果然,老外走后,經(jīng)理就指著主管的鼻子大罵“王八蛋”,并要記過罰款,還說晚上加通宵,也要把這兩百多雙鞋面返工好。經(jīng)理發(fā)泄一通,憤憤離開后,主管就氣沖沖地把一大堆鞋面往小妹面前一摔,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快都砸向小妹,并把她所有能記起的惡毒語言,向小妹背誦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在早上集隊時,小妹是不是沒有聽到主管的講話,還是忘記了,或者是一時不習慣,沒有及時調(diào)整過來。
主管的罵聲還在繼續(xù),沒有要停的意思。我回頭看了看小妹,她恭敬地立在主管面前,猶如受傷的小鳥耷拉著腦袋,眼淚正一點一滴地往下落,正好此時小妹抬了一下頭,與我的目光相碰了一秒,我的心猛然為之一震,像被蜜蜂蟄了一般。我忍無可忍,站起來沖了過去,說:“主管,事已至此,你再罵她也沒用,何況你們又沒及時發(fā)現(xiàn)問題……”
還沒等我說完,主管轉(zhuǎn)過頭就沖我咆哮道:“不關(guān)你的事,滾回你的座位上去!”
早已憋在肚子里的火此刻就像找到了突破口,火山一般爆發(fā)出來了。
“你不配做主管,沒有一點人性……”
“……”
要不是看在她是女人的份上,我真想狠狠揍她一頓。
車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我們聚焦過來。他們一定覺得不可思議,竟有人敢這樣與主管針鋒相對,何況還是為了一個與己毫不相干的人,可是他們哪里知道,那受傷的正是我親愛的小妹啊!
后來,來了幾個保安把我拉到辦公室。第二天,公司以頂撞辱罵上司為由記了我三個經(jīng)濟大過開除出廠,永不錄用。一個大過罰款100元,我半個月的工資扣罰款都還不夠。
臨走的時候,小妹噙著淚送我到廠門口。
“小妹,這三年來苦了你了,回家吧……”還沒等我說完,我就看到兩行清澈的淚水從小妹臉頰上滑落下來。
我別過頭去,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讓眼淚流出來。此刻,又想到了三年前,當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段日子,小妹也接到了中專錄取通知書,但昂貴的學費對原本拮據(jù)的家庭來說,好事成雙竟變成了雪上加霜的殘酷事實。最后懂事的小妹毅然把機會讓給了我。依然清晰的記得,當時小妹說:“哥,上大學是好事,咱們村里也是頭一個,這是我們家的光榮。我一個女孩子讀太多書也沒用,我決定去打工掙錢,供你上學!”我知道她說完這些話后,就一個人跑進房里呆了一整天;我也知道電腦文秘是她夢寐以求的向往,在她看來,學電腦當文秘就能像城里人一樣過上幸福的生活。沒過幾天,小妹就跟著鄰村的一個女孩南下了,這一走就是三年,而三年來她過得卻是如此的凄苦。想到這,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如懸崖上的瀑布傾瀉而下。
我哽咽著說了一句:“小妹,你保重!”就大踏步往前走去,沒走幾步,小妹追了上來,說:“哥,你去哪啊?我這還有一百多塊錢,你拿去再到外面租個房子吧。”(我進廠后就把外面的租房退了。)
我沒有伸手去接,我努力讓自己擠出一絲笑容,對小妹撒了一個謊。
“我已經(jīng)跟一個同學聯(lián)系上了,他那里有吃有住,你放心吧!”
我堅決地走了,從那刻起,我發(fā)誓再也不向小妹伸手要一分錢,我告戒自己一定要努力混出個人樣來,以回報小妹對我的恩情。
那以后,我徒步走過許多地方。身無分文之際,我到建筑工地做小工,和那些樸實憨厚的民工擠在一個帳篷里;我也給報社送過報紙,每天汗流浹背奔波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后來,我輾轉(zhuǎn)到一家廣告公司做業(yè)務(wù)員。每當遇到挫折的時候,我就會想到仍然在流水線上苦苦掙扎的小妹,那單薄的身影、蒼白的臉龐、無助的眼淚,我就有了無盡的使命和動力,再苦再累我都咬牙堅持下來。正是憑借不屈不撓的斗志和還算出色的專業(yè)口才,我的業(yè)績節(jié)節(jié)攀升,一年之后,我被提升為業(yè)務(wù)經(jīng)理,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
有點余錢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把小妹從流水線上接出來,讓她跟自己學做業(yè)務(wù),同時,我買了臺嶄新的聯(lián)想電腦送給小妹。當小妹顫抖著把手放到鼠標上的時候,我看到她臉上閃爍著激動的淚花。
當她怯怯地問:“哥,這怎么用啊?”我眼圈一紅,也不禁落了淚。
我知道,這不再是苦澀的淚水。
就讓它盡情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