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剛從家里出來,在深圳寶安西鄉鎮的一家電子廠做普工,工作很辛苦,按件計酬。我當時還是生手,每天埋頭工作12小時,一個月下來也只能掙上六七百元,再扣掉伙食費和住宿費,就只剩下四五百元了。然而,對于一無文憑二無技術的我來說,雖然覺得長期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但我孑身在外,漂泊無依,想起冒著炎炎烈日在大街上找工作時的落魄模樣和疲憊不堪的辛苦,就覺得不管怎樣,在沒有找到更好的工作之前,還是得珍惜目前的這份工作。
坐在我旁邊的是一位三四十歲的大嫂,講一口好聽的長沙話。我是湘西人,覺得她的長沙話很親切。她說她家里很窮,丈夫患有腿疾,干不了重活。她曾經在縣一中當校長的舅舅給她在一中謀了一份守傳達室的差事,每月拿400元,還要吃自己的。她的公婆身體不好,一個有哮喘病,一個患類風濕,家里常常飄出一股濃郁的、苦澀的中草藥氣味。她的兩個女兒都是班上的尖子生。說起她們,她枯黃的臉上就放出了異樣的光彩,一雙平時并不怎么明亮的眼睛也熠熠發光。“我大女兒上高一,小女兒讀初二,都是第一呢,每學期都被評為三好學生,我們家客廳的墻壁上,都被她們的獎狀貼滿了。”她自豪而興奮地說。
我說:“一年要很多學費吧?將來上大學,你們的壓力就更大了。”她說:“現在她們一年的學費、生活費和其他各種各樣的雜費加起來都要五六千呢,總之,隨著她們一年年往高年級升,學費也越來越高,讓我們感到壓力很大。但是,不管怎樣,我們就是賣命,也會送她們上完大學的,只要她們爭氣。”她埋頭干活,語氣堅定,充滿了決心和信心。
那一天,我們一邊干活一邊聊很多話題。因為是按件計酬,主管和經理只偶爾到我們身邊來看一看。我們從一些瑣碎的話題談起,談老板的刻薄、打工的無奈、食堂飯菜里被煮爛的青蟲和脹鼓鼓的老鼠屎,當然,更多的是談找工作的艱難。她說,她都38歲了,一般的工廠招工都是有年齡限制的,而且,很多工廠都要招熟手,所以,盡管加班加點,她每月也只往家里寄四五百塊錢,但比在家里還是強多了,她不想再轉廠。她還說:“我不像你們,年紀輕,沒有壓力。像我這樣,每天都覺得肩上的擔子是沉甸甸的啊!心中那種慌亂和無依無助的感覺使人太難受,假如老板不炒我的魷魚,我要在這個廠里做10年,到那時,我的女兒都大學畢業了。”
我完全理解她的這種心情。她進廠比我早11天。我剛做的那兩天,拉長只在我面前拿幾個元件示范性地組裝了一下,就走了,以后再也懶得理我。還是這位大嫂手把手地教了我半天,我才得以完全學會,而她自己卻少組裝了上百個元件,少拿了三分之一的工資。
那天快下班時,我從自己的筐里順手撿起兩個組裝好的元件看了一下,竟發現元件上的紅線和黑線裝反了,再往筐里一翻,老天,竟然全是反裝的。
我想,完了,不但一個月的100塊錢獎金沒有了,而且很可能會被罰款,甚至被“炒魷魚”。
那位大嫂還在對我說著什么,但我當時的心情十分沉重。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想,等著明天早晨QC檢查和拉長點數時挨罵吧,現在再怎么做都沒用了。
第二天,我和那位大嫂湊巧同時請了假。我請了三天假,是因為我的一位朋友患了膽結石住院動手術。而大嫂說是去接一個同村的老鄉,只請了半天假。
過了三天去上班,我迫不及待地走到車間里那張生產情況公布欄前面,竟然驚訝地發現,我出錯那天的生產情況是我上班以來最好的一天,無論數量和質量,都進了前十名,得到了一個亮閃閃的“優”字。
我感到莫名其妙,大惑不解,但又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我慶幸地笑了一下,心想:唉,活該你倒霉啦,兇巴巴、從來沒有笑臉的四川佬QC!
我走到自己的位置,竟意外地發現一個新來的男孩坐在了大嫂的那個位置上。
我問旁邊的另一個女孩:“大嫂呢?她怎么還沒來?不是只請了半天假嗎?”
那女孩說:“走啦。”
我驚異地說:“她不可能辭工的!”
“‘炒魷魚’啦!一筐子元件,線條全部裝反了。主管那天心情不好,碰到不順心的事就發脾氣罵人,就要她馬上走人。她哭哭啼啼地去經理那里求情,可經理根本不理她。據說她走時只拿走152元工資,其余的都被罰了。她說她上了一個月零12天班。”
我的心縮緊了。那個該死的QC,他把我和大嫂挨在一起的兩個筐混淆了。而那位大嫂卻根本無從知道,那天得“優”的應該是她呀。
我找到QC,找到拉長和主管,說:“該‘炒’的應該是我,那一筐裝反線條的元件是我的!”
他們回應的是幾聲嘲笑:“你還蠻老實哦,是不是?”一想起那位可憐的大嫂為我蒙受的不白之冤,我心里就難受得慌。
我無法知道那位大嫂被“炒魷魚”之后是否又找到了新的工作。她是一個勤奮、老實而又心靈手巧的婦女,但在深圳,光憑這一點還不是優勢啊!我只能衷心地祝愿她,并且真誠地向她道歉:對不起,大嫂!
三年過去了,大嫂的大女兒應該上大學了,小女兒也已上高二了吧?
壓力很大,但前途光明啊,努力吧,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