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成績突然就下降了,馬峰氣不打一處來,一張小小的數學試卷,竟有七八處錯誤,錯得也可恨,都是把加看成減,把乘做成了除之類,用馬峰的話講,全是低級錯誤。馬峰在一陣暴怒的吼叫后,舉起了巴掌,兒子縮著脖子,白著臉,可憐巴巴地拿眼睛看著他,馬峰攢足了勁的巴掌泄了氣,他把手放在兒子肩上,摟了他過來,他嘆了口氣,說兒子,你要是不爭氣,爸這輩子就白忙了。
確定自己逃過了這頓打,兒子在驚嚇中緩過來,緊繃繃的身子放松了,靠在馬峰懷里,委屈而又小心翼翼地說,爸,我最近看東西總是看成兩個,黑板上的字都是重影,卷子上的也是。
馬峰的心咔嚓一響,頭皮也跟著發麻,他懷疑自己聽錯了,說你說什么再說一遍,兒子就又說了一遍,馬峰的心立刻就毛了,重影,天哪,這不是腦干腫瘤的前兆么?跟自己做生意的老劉,一開始就是重影,后來……馬峰不敢再想。
馬峰急急地拉了兒子去醫院,因是周六,醫院里的人特別多,排了半天才掛到號,到醫生那里一看,又得排隊,馬峰排得心里冒火。好不容易輪到他們了,他心急火燎地說了病情和擔心,醫生輕描淡寫地說,先做個CT吧,說完開了單子。
馬峰拿著單子去繳費,卻被告之CT機壞了,今天做不了。馬峰急得直想罵娘,他回到醫生那兒,問問還有沒有別的什么辦法,醫生說有啊,那去做核磁共振吧。
再次去交費的時候,馬峰接到老婆打來的電話,說是店里來了一個主顧,想談一個兩萬元的生意,讓馬峰快點回來,馬峰沒好氣地說:“管他什么生意不生意,今天不談了,讓他明天再來吧。”說著恨恨地關了手機。
馬峰在醫生護士面前賠了笑臉,被允許和兒子一起進入核磁共振室,兒子按吩咐躺到那個冰冷的龐然大物上去,乖得讓馬峰心疼,馬峰拉住兒子的手,說兒子別怕,爸爸在這陪你。兒子點點頭沒有說話,閉著的眼皮跳了跳。
機器運動起來的時候,馬峰的心抽得緊緊的,他不敢去想結果,躺在機器上的兒子看起來那么瘦小,他一動不動,看起來像是睡著了。機器單調的聲音嗡嗡地響著,馬峰像是被催眠了一樣,思維進入停頓狀態,眼里只有兒子,什么也不能思考。
像是做了一個漫長而又辛苦的夢魘,醫生一聲好了,把馬峰又拽回到現實中來,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兒子已經一翻身跳下來,頭也不回地扯著他往外就走。馬峰看看表,時間才過去了四十五分鐘,感覺卻像過了一輩子。
馬峰懸著一顆心去問結果,醫生拿著單子片子看了一會兒,說還好咧。馬峰的頭忽悠一下,說,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還好咧是什么意思?醫生笑了一下,說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做進一步檢查吧。
馬峰又想罵娘,可又不知道罵誰,只好帶著兒子回店里。
隔著玻璃門,馬峰看到店里坐著一個女人,對著玻璃門的背影線條很好。馬峰沒多想就推門走了進去,老婆一見趕緊對來客說:“你瞧他回來了,這店里的大生意,都是他做主。”來客轉過身來,馬峰擺好了笑臉準備和她打招呼,可笑容卻刷地凝在臉上了,馬峰暗自叫苦,她怎么來了呢?
謝天謝地,店里又來了顧客,老婆忙著招呼去了,馬峰的心忐忑著,一下子不知如何開口。來客優雅地笑著,說是想談一筆兩萬元的貨,問馬峰有沒有興趣。馬峰答應說當然有當然有,但腦子里卻怎么也轉不過來。
來人報了規格數量價錢,讓馬峰再考慮考慮,然后說自己還有事,和馬峰交換了名片就走了,留下馬峰一個人對著名片發愣。名片上有她的手機號碼,馬峰考慮要不要找個借口出去給她打個電話,這么多年不見了,她突然出現不會真是找他做什么生意吧?正在猶豫不決的當兒,他的手機叮叮當當響了兩聲,是短信,號碼不熟,信的內容很簡單:到紫竹園來。
馬峰琢磨不出是誰的號碼,想是別人發錯了,不然不會沒頭沒腦的就那么一句,他繼續把著玩名片,想著出去打電話的借口,卻突然一激靈,這不是名片上的號碼么?老婆把頭伸過來,問誰發來的短信,馬峰平時就討厭她這種好奇,好像監視人一樣,但這次他沒敢發火,他說是老金,喊我去喝酒的。老婆還不相信,把短信仔細看了,說,老金又改號啦?馬峰不露聲色地說,老金不是說了么,富換老婆窮換機,他喜歡你管得著么?老婆白了他一眼,說他喊你也沒個好事,就知道喝酒。馬峰反駁道,喊我喝酒都不是好事了還有什么是好事?說著也不理會老婆的不滿,徑直地出門去了。
一出門,馬峰趕緊給老金打電話,囑咐他要是老婆問起,千萬別說穿幫了,老金是他的酒友,但替他當擋箭牌還是第一次,他嘿嘿笑著,說你小子這么背著弟妹,肯定不是干什么好事去吧?馬峰說一句兩句也說不清,以后再告訴你吧。老金不依不饒,非得問他有什么好處,馬峰沒心跟他瞎扯,說改天請哥哥吃飯,就心煩意亂地掛了手機。
紫竹園是市里比較好的酒店,馬峰來過的,他到了門口,手機響了,是她號碼,她咯咯笑著,說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他問她在哪里,她說你抬頭看,馬峰抬起頭,三樓的一個窗戶開著,她正沖著他招手,他聽見她在手機里說,瀟湘廳。馬峰一陣恍惚,仿佛她不是在三樓,而是爬在她家的桃樹上。
站在瀟湘廳門口,馬峰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呼出去,讓自己的心跳變得正常些,門卻突然被人從里面拉開了,馬峰看見她站在門里,臉上掛著吟吟的笑,這笑容他最熟悉不過,每每她捉弄了他,臉上都是這種笑容,十年了都沒有改變。
他在她的示意下,和她面對面坐下來,服務小姐進來布菜,馬峰想說點什么,卻不知從何說起。
服務小姐出去了,馬峰想總要說點什么吧,就說你還好吧?嗓子很干澀,聲音聽起來有點不自然。她也不馬上回答,自顧自的,仔仔細細把他看了,悠悠的目光讓他心顫。
我找了你三年,她說,你怎么走得這么遠?
怎么,還問怎么,馬峰的心酸一下子泛上來了,當初要不是你,我怎會走這么遠,現在你突然來了,還問得這么無辜。
她好像也不等馬峰回答,又說:“看來你混得不錯,當老板了。”馬峰笑笑,說混口飯吃吧,你來不會是真的要和我做生意吧?她吃吃地笑了,說,想你了,來看看你就不行?
馬峰沒有想到她如此的直白,雖然這個想法他在來的路上也想到過。
他問她,陳剛呢?他怎么樣?她厭煩地一揮手,仿佛要趕走眼前的蒼蠅似的,說別跟我提他,當初算我瞎了眼。手揮過的瞬間,鉆戒的光芒刺了一下馬峰的眼,馬峰在心里衡量了一下,起碼幾萬塊。
馬峰說怎么,他對你不好么?她用手摸了一下眉毛,說其實也沒什么特別不好,過不到一塊去唄。然后又悠悠地嘆了一口氣,說,想想還是你對我好。
還是那么嫵媚,就算是眼角添了些細紋也還是讓人心動,馬峰心里說,可你到現在才知道我的好,有什么用呢?馬峰不知道說什么好,他拿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小口,酒是干紅,酸,澀,這幾年有錢了,這酒也喝過不少次,可還是喝不慣。
她也抿了一口,眼圈紅了,埋怨地說,這些年你就不想我?
鉆石的光輝又晃了一下馬峰的眼,馬峰心里不是滋味,心說,現在還來問這個,當初你歡天喜地地選擇了陳家的財富,有沒有問過我這個窮小子想不想念你?現在物資豐富了,你又要追求精神生活了。馬峰想到這里就有些忿然,他淡淡地說,都過去了,還提那些干什么呢?
她臉上的失望是顯而易見的,馬峰心里感到一陣痛快,他想讓她知道,就算我還是當年的窮小子,也不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氣氛一時尷尬起來,馬峰埋頭吃菜,他懷疑紫竹園最近是不是換了廚師,原來味道很好的菜,今天統統味同嚼蠟,馬峰感到胃有點痛,這是前些年跑小生意落下的毛病,最近好久沒有犯了。兩人就這樣無語地吃著,氣氛怪怪的。
胃痛來得越來越明顯,馬峰想還是早點結束這個飯局的好,富婆們吃飽喝足了玩的這些游戲,他馬峰可玩不起,他硬起心腸,起身告辭。她低著頭,筷子撥著碗里的大蝦,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也沒有看見他起身。馬峰狠狠心走到了門口,背后一把椅子被撞倒了,他還沒來得及回頭,已經被她從后面狠狠抱住,她嗚咽著說:“不是你說的么,過得不好就來找你,現在我來了,你又不要我了。”
馬峰一下僵在那里,記憶模糊起來,我說過么?他自問,當年那個窮苦的青年,有那么癡情么?箍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是那么的有力,仿佛一松手,他馬峰就會長了翅膀飛走一樣。后背的溫軟,頸后的熱浪,這似曾相識的一切,讓馬峰的記憶活泛起來,他看見那個當年的窮苦青年,站在她家桃園的月光里,愛得掏心掏肺,痛得入骨入髓,而她聽完了他的那番話,就是這樣感激地抱住了他,可是,馬峰痛苦地想,可是,第二天你卻丟下了那個傻小子的愛情,坐上陳家接親的汽車走了。
那不是我說的,馬峰想,那是那個傻小子說的,那個傻小子等了你整整二年,心早就死在奔波路上的大車店里,死在氣味混雜的大通鋪上了。馬峰輕輕分開她的手,說:“你不是過得好好的么?”她抽噎著,輕輕擼開衣袖說:“我過得好么?你看我過得多好,他生不出孩子,倒來拿我撒氣。”嫩藕一樣的胳膊上,一片青紫。
馬峰的心顫了一下,“這個混蛋,真下得去手。”破口而出的聲音是那個傻小子的,馬峰不甘地發現,那個傻小子,在他的身上又復活了。她應了他的話,一頭倒在他的懷里,哭得像傷心的孩子,頭發一顫顫地,有淡淡的香味,馬峰的手在身側垂了一會兒,后來還是覺得摟住她好一些,而就在他輕輕一摟的那一瞬,當年那個窮苦青年在他身上就徹底復活了。
這樣互相抱著,互相貪婪地吸著對方的體味,一切的發生應該再所難免。馬峰的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響了,一曲《梁祝》不屈不撓地唱著,卻把化蝶的機會唱沒了,馬峰松開手,不耐煩地接了手機,是兒子的聲音,說爸爸少喝點酒,早點回家。馬峰嗯嗯地答應著,心想這肯定又是老婆的主意。
兒子的聲音像一瓢涼水澆在馬峰頭上,他想起了兒子,也就又想起了醫院的那些單子,他在這里干什么呢?他環顧四周,好像一下都想不起來剛才發生了什么。
她不明白一個電話怎么就讓情況突然急轉直下了,她問是誰的電話,馬峰說是兒子的,對不起,我得回去了,現在的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真的對不起。
她眼睛里泛出一片冰涼,恨恨地說:“你們男人都是一個樣,就知道兒子。”這眼神讓馬峰覺得,她也已經不是過去的她了。這樣也好,他的話更容易出口,他說:“離了他,再找個好人家,等你也有了兒子,你就知道了。”
門在身后輕輕合上的時候,馬峰耳后傳來一陣玻璃炸裂的聲音,他想沒關系,以她的身家,把這個酒店買下來,估計也是不成問題的。
馬路上的風是涼爽的,行人已經不多了,一家小店還半開著門,柔和的燈光透出來,但沒能照出多遠。馬峰走過店門口,想想又折了回去,他進店買了一小瓶二鍋頭,一仰頭灌了下去,酒是辛辣的,馬峰嗆出一滴眼淚。每次和老金喝酒都是無醉不歸的,裝假也得裝得像一些。
兒子躺在老婆身邊,沉沉地睡著了,小臉紅撲撲的,馬峰坐在床沿上,怎么看也看不夠,他想到那個老陳,去年還和自己喝酒來著,熱熱鬧鬧地劃著拳,不過幾個月的工夫,人就沒了。復視,腦干腫瘤,他怕想這些個字眼,可這些字眼卻不停地在他的腦海里翻滾,趕都趕不走。
想自己才來這個城市那會兒,不過是個小生意人,風里來雨里去的,什么苦沒吃過,什么累沒受過,可當他費盡周折從老家遷來兒子的戶口,看著兒子和城里的孩子一樣上學放學,他覺得一切都值了,現在自己有了像樣的門面,在這個城市里也算是站穩了腳跟,卻……馬峰想都不敢往下想。
妻子也睡著了,勻勻地呼吸著,馬峰騰地生出一陣憤怒,真是沒心沒肺!這時候做媽媽的竟然還能睡得著,他拱拱她說你就不急?妻子翻了個身,嘴里咕噥著說睡吧明天再去查查,是兒不死,是財不散。馬峰恨不得給她一大巴掌,但看看旁邊的兒子,又忍了。他抓起兒子的小手,小手潮潮的都是汗,他悲傷地想,要是兒子有個三長兩短的,自己活著也沒什么意思了。
第二天一早,馬峰剛打開手機,就叮叮當當來了短信,是她的:也許我壓根就不應該來,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馬峰苦笑了一下,連同她的第一條短信一起刪掉了。
他帶著兒子趕到醫院,迎面差點撞上一個人,那人招呼他說馬峰干嘛哪,這么急吼吼的,馬峰一看,唉呀一聲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我怎么把您給忘了,快幫我看看,說著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把手里的一大堆單子遞過去。那人是腦科的主任醫師,姓陳,和馬峰有過一面之緣的,謝天謝地,還記得他馬峰。
陳主任抽出一張張片子、單據,仔細地看起來,馬峰緊張地看著陳主任的臉,汗水從額頭上淌下來。終于陳主任看完了,說肯定沒事兒,去看看眼科吧,估計也就是近視加散光,說著拍拍馬峰的肩,開玩笑說,要是有問題你來找我算帳好了。
拉著兒子從眼科出來,馬峰心里狂喜著,他高興地搖著兒子的肩膀對兒子說:你是近視加散光,知道吧,你是近視加散光!兒子不解地看著他,不知道這有什么可高興的。
馬峰的聲音吸引了路人,人們看著這個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傻笑著,胡子拉碴的臉上,掛著淚水。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