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能走到哪

我們心里很早就有一頭小小的野獸，在我們還 沒有堅守信念的時候，蜷伏在我們心靈的某個角落，它終將一天天長大，在那些信仰缺席的 迷惘的日子里，把我們引入歧途。

當我拎著背囊站在武漢大學的大門口上，奇怪比我聰明 十倍的蘇萊曼哥哥為什么死活不念書，執意要進寺上念經，一定是源于十多年前小姑帶我們到響水灣清真寺上過“圣紀”。

村子太小了，幾十戶人家分開住在幾個山 圪瘩上，最高最 平坦處蓋了三間清真寺，那潔白渾圓的拱頂上的鐵皮新月是全村最氣魄宏大的建筑物的標志 ，那是提起響水灣唯一能讓村人們自豪的，因為全村沒有幾戶磚房，大多是三面干打壘土坯 砌前門墻的黃泥土屋，和我家一樣。

很久以前村子里最風光的是隊房子，一磚到頂，只有 蒿爾麥奶奶家的土房可以傍著隊房子，因為那些年哲馬里爺是隊長。現在隊房子誰家占了也 不行，最后就圈了羊，只剩下蒿爾麥奶奶一個人孤零零地被隔在村那頭，跟村子比起來，好 像是臺灣。早年間山坡上草好，男娃女 娃從小趕上牲畜上山，家家只有一大間屋，一盤通 炕睡著全家老小，娃們從小就會在某個驚心動魄的晚上從父母睡的炕那頭一夜之間由孩子變 成了青年，哥哥們剛剛二十就成了家分出去另過，姐姐們剛十六就找了人家，買上幾盒煙找 派出所民警改改戶口也嫁到鄰村去了，成熟的早啊，這也是山里人的命，誰也逃不脫的。

無論大鍋里煮的是攪團還是洋芋粥，媽總把頭一碗舀出來喊：碎女子，送給蒿爾麥奶奶!看 我要是耍得不愿去就叫：麥燕子!送去!我就兩手端著上頭放了切碎的咸韭菜和蔥花辣子的老 攪繞過老羊圈到蒿爾麥奶奶的黃泥土屋去送飯。有時候送去了，蒿爾麥奶奶正在吃飯，就會 尖著嗓子說：麥燕子哎——，你小姑送來的揪面還有呢，可惜了的，端回叫娃娃們吃!我只 張開嘴，把她嗑開從扁嘴里掏出來的半個糖含上放下碗就跑，我才懶得再端那么遠呢!況且 我舌頭一轉就知道蒿爾麥奶奶嘴里嗑下那是大半塊，不到一會會兒就進了蘇萊曼嘴里頭，她 看重男娃!哼!

據人說蒿爾麥奶奶過去可是個風光人，哲馬里爺當過這個村子里的隊長，美 國人打到了朝鮮，哲馬里爺又帶頭參軍抗美援朝，她是我們這個村子里最早的軍屬，那時候 大集體，上頭十分尊重軍屬，分糧分瓜菜上房泥都要先照顧軍屬，可惜打也打完了哲馬里爺 叫美國飛機炸死了，又成了烈屬。據說朝鮮人尊重中國烈士，抬回去當漢民一樣給埋了，據 爾薩哈吉看見是睡在一個柏木棺材里頭，烈士墓的地勢又高，且還漚不爛呢，哲馬里是不得 脫離了!爾薩哈吉爺就那么嘆氣。戰爭年代嘛，鬧上口啥就吃上點子啥，怕是在朝鮮早就壞 了口了!村里人背地里就這么歹猜他，他睡在一口柏木棺材里掙扎了幾十年也掙扎不出來， 見不上個黃土，作為一個穆斯林他的罪孽該有多么深重，就因為這個，蒿爾麥奶奶的災難接 著就來了，先是包產到戶，隊房子不開會，村子那頭沒人去，一眼井干了也沒人淘，她得來 村子里的水井里頭擔水吃，后來土地承包分給個人，大家說一個孤老奶奶，分給點好地，那 算是她沾烈屬最大的一次光。那時候人們在春播秋收還隔三差五習慣性的到她家的地里頭幫 幫忙，她身體還可以也能吃苦，日子還好過。早先她還年輕，有人瞅下好男人來勸她再找個 男人湊合著過，哲馬里要是留下個一男半女你也好為他守著，現在，兒女也沒有，找個男人 好賴也還有個依靠。寺上的阿訇知道了不愿意，當年的隊長也不想讓隊上最老的烈屬給響 水灣丟面子，為了全村的面子，也就算了吧，她冷淡了人家，那男人一步一回頭地走了，其 實呢，是鄰村的，老光棍兒，也是個回民。自那以后蒿爾麥奶奶好像就在那一天就老了，手 腳也遲鈍了，衣裳十來年也不換，見了人光有兩個眼珠子突嚕嚕轉，不言傳，別人也不再來 幫她干活了。比如說你幫她拔了一畝坡地的麥子，臨下山背回一背來，她連 個茶葉子也沒有，只能燒一口開水給你喝。分開的年頭也久了，人們心也硬了，誰還認什么 軍屬呀烈屬的。種了幾年下來地是越種越薄，一年不如一年，誰能料到旱得冒煙的干山上發 過一回洪水，沖走了坡上的幾十畝田，其中就有蒿爾麥奶奶家的，這場大水沖掉了蒿爾麥奶 奶的整個生活，給全村人增加了負擔，在那個吃食菜蔬金貴的年代，頓頓把鍋里頭碗飯舀著 給別人這也不是任何人家都能做到的，幾十年來，一家家女人娃娃們從開初的揪心，不滿， 暗地里的漫罵詛咒一直到后來默認了，習慣了，直到多年后成了全村的自豪，任何地方的人 都要找到支撐自己精神王國的力量，“響水彎人的善良大度，敬老惜貧的活歷史，活見證就 是大家一碗湯一碗飯養活過來而且將一如繼往地還要養活下去的蒿爾麥奶奶，一個全村人賴 以自豪的見證和當事人，沒有選擇，沒有猶豫，只有接受，不能有絲毫的不順從。自從遭到 丈夫客死他鄉的打擊，再加上被哈吉看出被裝進柏木棺材丈夫的雪上之霜，一慣自尊耐勞的 蒿爾麥奶奶精神上先于身體衰老了，順從了，這就是命，命定的事誰也更改不了，她只能做 出高高興興，感恩知足的蘇拉提面對著村里的每個人，甚至村里這些她一直慈愛著的男娃娃 ，既然生活選擇了某個人做了大家的精神祭壇的祭品，你還有選擇或放棄的可能嗎?沒有， 你會被一種完全利他棄我的崇高的精神所感召，以微笑面對苦難，一個人沉默地承擔起命運 賦予你的角色。這一點蒿爾麥奶奶是不知不覺就被‘馴化’了，然后又被一種來自冥冥中 的崇高 感給感動了，響水灣人的善行成了方圓五六百里各坊寺上哈吉阿訇講臥爾茲的活典型越傳頌 越崇高。

地是早分完了，人口又增加了好幾倍，哪還有地勻給她?反正她也苦不動了，給 了地也白搭，白白荒掉了。可畢竟是個回民村子，不講軍屬烈屬了還講個尊老愛幼呢?就這 么著蒿爾麥奶奶的飯就這幾十家子人你端來他送去的幾十年也就過下來了，從沒缺吃缺喝。 據好幾個坊上的阿訇在他們寺上講臥爾茲說，這是響水灣所有婦女的賢惠友善。因為一日三 頓飯食總是女人的事嘛!

響水灣寺上平日也就那幾十個老漢們五時洗阿布德子，到上殿 上禮拜。可一到開齋節和古爾邦節總要紅火那么一天，因為跑外掙錢的年輕人都返回來上 寺，縣上鄉上當官的干部也要回來上寺，村里頭五時不脫的老人們把他們叫“天回回”，把 光主麻那天上寺的干部們叫“月回回”，只有五時不脫的老漢們，才是“年回回”，一到兩 個節下寺上要炸一天油香，炸油香的香味兒把全村子都給熏香了，幾天都不散。饞得我們一 邊滿村子跑著耍一邊咽涎水，寺上的阿訇雖然年輕，可是個嚴謹方正的經學家，除了“圣紀 ”那天，一般日子娃娃女人不許進大寺院門，更不用說水房子或者上殿了。

麥燕子，跟我 上寺走!小姑穿得齊齊整整，頭是頭，腳是腳的，一手拉著蘇萊曼哥哥。媽也穿了長夾襖， 戴了白蓋頭。我愿意跟上小姑出門，小姑穿得新，人也長得心疼，本事又大，出了門受人尊 敬，是響水灣刺繡廠的技術大拿也是廠長，當時能坐在家里頭掙錢的全村唯有刺繡廠了。繡 品最早是爾薩阿訇朝覲的時候帶到麥加，從那兒訂了合同，又不遠萬里從那兒背回幾種圖案 的掛毯，從此，小姑從這幾個來自圣地的樣品起家，把刺繡廠由一個人辦成二十多個女工的 大廠，去年尤素福阿訇朝圣回的時候又背回一卷子，往開一解小姑捂住嘴就笑了：又背回來 了!毯子拐角上她用毛線織下的記號都原封不動。跟小姑出門常有人給我兜兜里頭裝糖。每 次跟小姑出門我都揚眉吐氣，覺得自己特了不起。今天蘇萊曼哥哥土哄哄的衣裳：洗得干干 凈凈，也跟上大人們進水房掛上吊罐換了大凈，從水房子出來，頭上的新小白帽扎得硬硬的 ，神清氣爽，路過灣子小姑喊我，麥燕子，上蒿爾麥奶奶家請奶奶上寺過圣紀!我就從坡上 扶著奶奶跟上小姑、媽一起順坡去上寺。

平常只有男人們才能去的圣地如今滿院子擠了那 么多女人，有女人的地方必然就有娃娃，我們一群男娃女娃在人堆里鉆來鉆去。看小姑在那 么多女人堆里多么出人多么漂亮，小姑個子不大，可往人伙子里一站，淺灰色卡腰西服套裝 ，淺湖藍色真絲紗巾抹額裹下來，在下頜別一個翠綠的卡子。據說長得這么心疼的小姑至今 沒結婚跟爺爺的口喚有關。女娃一長得出眾了，走到哪都招事，小姑考上了師范，到自治區 念書，戀上個對象是漢民娃，一輩子活在人面子上的爺爺臉上掛不住了：我們嘛，閑閑兒地 把個女子送出去念書送給……唉，不能提啊!臨無常向尤素福哈吉說：我清白一世，就是把 個女子送出去念書給毀掉了!他面對墻睡了了一個禮拜不吃不喝，到主麻那天歸了真抬到寺上站罷則那子送進后山了，等小姑趕回來人早送掉了，小姑跪在墳上哭死哭活不起來家里 人 也沒辦法，從此就退學沒再去學校，她的班主任專程坐車進山來動員過，只有一學期了考完 一畢業就要分派工作了，這屆畢業生自治區三十幾所中學要留二百名，最次也到縣中學當個 老師，你有這么好的成績半途而廢太可惜!可小姑鐵了心，她要留下來為無常的父親贖罪， 她只把老師送出山村，送上班車就回來了，平靜得就跟窖里存了三年的雪水一樣，一天上山 干坡上那些干也干不完的活，守著奶奶過日子。那個漢民同學又找來了，高高大大，見人大 是大小是小，我看放進我們村子小伙子堆里數第一。男人們容忍了平時不能容忍的事，因為 小姑說她自己的事自己處理。后來這個大個子小伙子一步一回頭出了山，小姑只把他送上出 山的班車就回來了，平靜得跟水一樣，接著就發高燒，躺了一個月，起來話也少了，人 也清 瘦了，看上去臉白白凈凈，更心疼了。過了幾年聽說那小伙子專門從大城市調到平涼中學教 書，每個禮拜有信寄來，小姑一封也沒拆過，全放在一個大箱子里，裝了半箱子。平時除了 上山勞動，再就是大閨女小媳婦們要找小姑裁一身兩身時興衣服才有人來家找她，小姑有好 多時裝書，看著書學會了裁衣服，她身上的衣服從來都是自個兒做，好多少人家眼氣小姑的 好人才、好手藝，托了人上門求婚，可都碰了軟釘子，后來才慢慢淡了，直到奶奶去世，小 姑一個大姑娘家獨門獨院住在個山圪瘩上不好，就掃了我家東房搬過來住，小姑屋里最多的 是書。

閑下來的三間老屋都做了刺繡廠，女人們在那三間廠房里邊哼歌兒邊刺繡，織掛毯 ，后來那間屋成了我們村神秘的地方，那屋里常常傳出憂傷的“花兒”，雖然是壓抑的，低 低的哼著，男人們從山圪瘩下頭走過落淚呢!

小姑把東屋開門另戶，平日自己做自己吃， 每頓吃飯總是忘不了先盛一碗送給蒿爾麥奶奶，只有節下請了才和我們全家一起吃一頓飯， 小姑的東屋一般不讓人進，尤其是男人。我常和哥哥進，多干凈，靠窗根立著好幾架子書。

廠子辦起來，尤素福哈吉繼承爾薩子哈吉的傳統，跟沙特訂了長年供貨合同，廠子越辦越 紅火，小姑三十大幾還清秀的跟個大閨女一樣，據說尤素福哈吉一直沒成家就跟小姑有關， 不過那是他剃頭挑子一頭熱，小姑只尊重他是哈吉，從來就沒那個意思。小姑一天一塊湖藍 色真絲方巾，緊扣到下頜，沉靜得像一潭清潔的湖水，她的虔誠清凈讓男人們一見尊敬著低 下頭去，再沒人敢冒失上門求親了。

滿寺院飄滿了炸油香味燉牛肉味，小姑先把零錢散給 門口那一串串要乜貼的。然后到桌子前給端了圣紀乜貼，她十塊連我們家三十塊，我悄悄問 咋比別人端的多?小姑笑著一努嘴 ：奶奶呢?我才知道她連蒿爾麥奶奶的一起舉念著呢，端 完乜貼領來三張蓋紅章的小紙片，小姑讓我跟哥哥上大屋領油香，我們抱了三份兒來，小姑 遞給蒿爾麥奶奶一份兒，媽一份兒，小姑把自己那份兒打開，好大油香，中間夾著幾大塊子 熟牛肉，馬上塞進我們兄妹倆嘴里頭，蒿爾麥奶奶說了聲謝，小姑臉上溢著羞慚謙虛的笑容 。

我曾向往著學刺繡，跟小姑一說小姑從此再不讓我動她的繃子，你還小，長大要上學念 書，考大學到大城市上大學，山外那么多好地方等著你呢!大城市那么好，小姑有機會為什 么不去?其實小姑一個人在東屋五時不脫，她悄悄換水做乃麻子我知道。

來來來，男女的 多斯蒂，請進大殿，請大家進大殿!

這可是開天辟地第一回，女人不僅讓進寺領牛肉油香 ，還讓進上殿。一進大殿，整個上殿三藍毯子鋪滿地，四周墻上掛滿了刺繡，好多是小姑親 手織的，正西面的經龕旁邊停著一輛金碧輝煌的車還是閣樓?反正有紅絲絨鋪的臺階旁邊立 一根古樸彎曲的長杖。女人們一進上殿不敢再往里走，自覺分兩旁占了東半殿，男人們上西 面在經龕下跪成一排一排的，頭纏德斯塔拉的哈吉和他的阿訇滿拉們在最前邊的地毯上面對 面跪成兩排，兩個有胡子的人，各抱著一摞綠皮經書挨個兒送到他們每個人手里，他們就翻 開書頌起經來，發完經書他們兩個各自在長排盡頭往里一跪，他們就組成一個長方形的城， 頌經聲宏亮地在上殿頂上繚繞，莊嚴肅穆，高亢悲涼的齊頌使女人們虔誠地低下了頭，天堂 里的天使一定聽見了，我老覺得天使就是小姑這樣兒好看的，女人們含淚聽男人們如醉如癡 的頌圣，平時苦乏了苦累了，苦得忍無可忍了，捶老婆打娃娃的漢子們在此時，又潔凈又偉 大，挨打受氣的女人們才感到漢子們聚到一齊的威嚴，那一排一排新衣服的脊背拔得筆直， 人們一輩子苦彎了的脊梁，到了這一天是直的，男人們輕輕搖著身子念得那么入迷，放開! 贊圣的聲音傳出上殿直達天上。平時媽說我和哥哥瘦得光有腿桿子，沒腿肚子，可今天我們 倆早把腿肚子跪麻了，蘇萊曼還把一只腳跪抽了筋，要在平時，小姑早心疼得給他揉一揉， 可今天，疼得生眼淚花子只冒，他只有倒彎著身子讓腿肚子往后抽他，忍著不敢喊。看小姑 跪在女人伙子里，端端正正，后頭是蒿爾麥奶奶和全村婦女，原來小姑帶女人們念著呢，小 姑是最聰明的，等大家都接了朵兒，一個阿訇站起來高聲說：唉，摩迷們，今天大家參加我 們的圣紀，請咱們的尤素福哈吉講臥爾茲!

唉，多斯蒂，在這個偉大的日子我首先祝大家 全家安好，兩世吉慶!今天，我告訴你們，是我們偉大的穆圣歸真的日子，也是我們穆圣誕 生的日子，公元578年，我們偉大的穆圣誕生在阿拉伯半島的麥加，這是一個光輝的日子， 從這一天，全世界的人們有了指路的明燈，人類有了前進的方向，人們啊，我告訴你，你能 在這偉大的日子放下家里的活兒來為圣紀散上自己的一份兒心意，多斯蒂啊古蘭經說：“你 在這個偉大的日子散上一分錢，在阿黑累替的日子就是一座金山啊，一座金山……

這個阿 訇咕咕噥噥，雖然嘴對準話筒，聲音還是放不大，像煮一鍋稠粥那樣不緊不慢持續不斷地往 我的耳朵里灌。他根本不知道咋給大家講話。聲音又含混，又快又細碎又像小豆腐磨子一樣 無始無終。

……天無二日，世無二主，世界沒有穆圣就不能指明生活的方向，天地沒日月 ，就不能養育萬物，萬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主的欽差，真主最恨的是以物配主…… 棄絕!

尤素福哈吉的額角上爬進一只青色的鼓不棱棱的蚯蚓，它在肉皮里頭活蹦亂跳，尤 素福哈吉的聲音高亢起來，震得我頭眼發麻。人們恭敬地跪得筆直，我的腿早跪麻了，看小 姑含著熱淚，垂 頭跪得那么端，我也忍著疼不敢動。

……唉，在這個神圣的日子，主說 ，你尊我一分，，我尊你十分，你尊我十分，我尊你一百分，你頌我一百遍，你和我肩并肩 進天堂……

男人從跪著的行列里繞過一排一排的人繞進那個方城里開始給每一位阿訇滿 拉 雙膝前放一張錢，這是個窮人，他無限羞愧地給每人面前放一塊錢，然后雙手恭敬地往講經 臺上放一張五塊的，低頭退下來，又上去一個，每個人面前放五塊，這人是有錢的，突然我 見齜牙裂嘴的蘇萊曼直跪起來，脖子抻了那么長兩眼直盯著講經臺上那些錢，他早就想有一 雙球鞋，那種白的，叫“回力”。

等男人們依次繞進那座長方城散完錢退出來，每個滿拉 阿訇的面前堆起一座錢的小山，但每個人散完總不忘留一張最大的，十塊或者五塊雙手放 在 講經臺上，蘇萊曼的雙眼冒出火苗，直盯著講經臺上堆起來的錢。等男人們大多散過，講經 臺上的話筒已經被十塊五塊的票子埋住了，蘇萊曼的雙眼睜得像銅鈴鐺那么大。

……有人說，安拉在哪?安拉在哪?你指給我看看，安拉是至大的，安拉不在前，安拉不在后，安拉不 在左、

安拉不在右，安拉哪也不在，可安拉又無處不有，你的一言一行舉意要端正，當你煙酒并行 的時候，當你干損人利己的事情的那陣陣，安拉派遣的天下無不在你左右兩肩一件一件記下 來，后來火獄的拷問一件也不少……

尖厲的恐怖的聲音回蕩在大殿頂上，經久不散。

前 幾年剛開放跑運輸發了財的牛牟羔大爹，一天在外頭伙上些子狐朋狗友煙酒并行、出門還去 不妥當的地方，村里人都看不起，這時只見牛牟羔畏縮地繞進方城中，每人面前端上十塊， 還雙手放到講經臺上一張，沒放牢掉下來，又拾了上去，一百塊啊!雖然有小姑堵著，可蘇 萊曼雙眼噴出攫取的火來。

……你只會伊瑪尼的頭句，你是半個摩迷、你只會伊瑪尼的二 句，你還是半個摩迷……

尖厲的聲音轟響在上殿里，院子里肯定也余音不散。上殿太小， 院子里也跪著人，尤素福阿訇額角的蚯蚓暴跳不止，聲音越來越激昂，小姑跪在下頭熱淚盈 眶。

就在上殿鴉鵲無聲，轟響著古蘭經代言人的警告的神圣的時刻，上殿里出現了一件怪 事。十幾年了在人前悄悄的像個老鼠一樣活著的蒿爾麥奶奶篤篤篤點著粽子似的小腳從小姑 背后繞過，舊衣服下擺掃過我的羊角辮，又繞過一排排的男人，一直穩穩當當繞進頭前合奏 著古蘭經的長方陣里去了……

一個臭婆姨，在漢子們頭跟前扭啥呢?女人堆里嘁嘁嚓嚓不 滿聲四起。蒿爾麥奶奶恭恭敬敬在每個跪班的阿訇滿拉滕前放上一塊錢，全是新扎扎的一塊 錢。我看見了，最后雙手往講經臺上放了一張，在尤素福尖厲的警告 聲中如釋重負地繞過 一排男人，戳著藍地毯一步步回到小姑后頭，女人堆里一陣騷動，傳出各種聲音的惡毒的詛 咒，所有的女人都遭受了嚴重的侮辱，幾十年了，家家從鍋里舀出頭一碗飯接濟她 ，平時花的油鹽醬醋錢大多是小姑散的，可今天，在人面子處……這個沒兒沒女的可憐鬼在圣紀這天出盡了風頭，她耍了大家，耍了全村的人，全 村女人憤怒了。

蒿爾麥奶奶繞過小姑還回到 原地方跪下，迎接她的早成了一道冰冷的墻，當蒿爾麥奶奶跪下時，小姑明顯地往我這兒擠 過來許多，可沉浸在巨大幸福之中的蒿爾麥奶奶只看見天堂的光芒，思謀著后世的福份大得 讓她吃驚，根本沒看見腳下的蕓蕓眾生。繼續著她進入四季開花并有鮮美水果流著奶和蜜的 天園。大殿外頭屋檐上麻雀吵起來，轟飛起來沒兩分鐘又吵得不可開交又落回來了，不知是 讓那一桌子壘也壘不住的錢折磨的，還是讓麻雀給吸引走了，兩眼冒火的蘇萊曼哥哥不見了 ，一定又從房后爬上房了。

……什么都可以脫，唯有乃麻孜不可以脫，什么都可以丟，唯 有伊麻尼不可丟，后世的火獄在不遠處等著不信主的人……

接著，有一個兩個女人站起來 ，繞過一班一班男人進入那個方陣，虔誠地散上自己的乜貼，一塊一塊的，還有人每人兩塊 的，還有五塊五塊的，又有女人進去，一塊一塊的……牟羔大媽進方陣里，十塊十塊，出手 跟漢子一樣大方，這都是蒿爾麥奶奶干的好事。

一個吃舍飯的還在漢子們跟前顯示……一 個老女人憤怒的聲音。這是拿上咱的拳頭搗咱們的眼窩哪!幾十個女人不滿地哼嘰著。可上 前頭散錢的女人們還是一個接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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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齋月，人們上寺為埋體站者納孜，亡人就是 蒿爾麥奶奶，為埋體著水的三個老女人只能為埋體脫掉舊衣服就哭得直不起身子了，第二回 去著水的兩個老年婦人后來給大家說，我們行了歹了，今年秋夏的莊稼旱死那是罪業!蒿爾 麥奶奶的牙床子上都是草根根，等裹好卡凡放到水床子上，身子中間幾乎貼到木板上，人已 經餓干巴了才無常的。后來女人們去了那處老羊圈，久不去人的黃土屋周圍的蘆葦根都刨完 拽出來吃沒了。

唉，我們把虧行大了，有報應呢?在后世的日子!

女人們都后悔了，她們 都忘記了幾十年來讓娃娃送頭碗飯的習慣停了有一年了，誰也沒想想那個一年來沒飯吃的老 奶奶是怎樣把房周圍的榆樹剝死又剝楊樹。奶奶能活到第二年齋月簡直是個奇跡，大人們都 在驚嘆，可我們這群娃娃子都知道，小時候誰沒從蒿爾麥奶奶嘴里吃過嗑成半塊半塊的水果 糖?我們把從家拿的玉米餅子，窩頭、蘿卜干兒、咸菜圪瘩，凡能入口的都給蒿爾麥奶奶， 雖然沒啥吃的，可奶奶活的尊貴，永遠笑瞇瞇的。

其實女人們恨蒿爾麥奶奶也沒道理，蒿 爾麥奶奶到信用社換零錢——應該說是換整錢，因為她全是一分二分早先的紙分分錢，我跟 阿依舍全看見了，那個漂亮的女營業員剜了她一眼又一眼，數了整整一個下午，才數清又是 鋼〖HT5”，7”〗钅〖KG-*3〗崩〖HT5”〗又是紙票的一塑料袋子分分錢，換成三十來塊一 塊一塊的新錢。那都是早年從生活費口 糧、油鹽醬醋錢里頭掐攢的，她好像早就料到孤苦伶仃的這一天。女人們以為是她們平常給 她散的，如果這么歹猜人，小姑最有權利，因為這十年來蒿爾麥奶奶的零花錢都是小姑給的 。這三十來塊新扎扎的一塊錢完成了蒿爾麥奶奶幾十年的一個念想，可從那一刻起也斷送了 她幾十年的飯食，我記得當時尤素福哈吉聲色俱厲地講：

……在這個偉大的日子，你為圣 紀散了乜貼，你將遠離嫉妒，遠離仇恨，遠離一切人間的不幸……

是啊，奶奶現在躺在灑 了紅花的高貴的白布喀凡里頭，平靜得像井里頭的水，奶奶無怨無悔，等人們發現找到她的 黃泥土屋里，她做了大凈，打開窗子，平靜地躺在自家土炕上無常了，第一個看到的人說， 肚子幾乎就貼在炕皮上。

媽是第二次上去給埋體著水的老年婦人之一，下來悄悄給小姑說 了啥，兩人一齊哭了，小姑哭了整整一下午，我知道小姑哭的是啥。我也知道媽為啥哭 。

小伙子們搶著抬埋體，這么隱忍負重的無常是圣行，要攬色伯布呢!女人們追到離墳不 遠處怕哈吉說，都自動站住了，可山風把尤素福哈吉尖厲的聲音清清楚楚送過來。

多斯蒂 喲，在我們這個穆斯林聚集的村子里，在如今吃喝不愁的日子里，餓死了一位老人，可恥啊 ，響水灣!民國年間別處餓的人吃人，響水灣沒讓餓死老年人，為啥呢?青壯年餓死的多，把 最后一口吃的省出來敬奉給老人，自己出門逃荒，大多餓完在路上，今天，你們大家回去問 問你們的女人，就問你們的女人，當你們大碗小碗往肚子里填騰的時候，想沒想過那也是一 個人，一個人……

那咆哮像雷霆，小姑失聲大哭，跪在黃土里把頭扎在土坡上，我從沒見 小姑這么傷心過。

頭年到小學給蘇萊曼哥哥報名他不去，他要上寺上念經，說要學一個阿 訇。娃還沒耍夠呢，等下年再念書吧?

可第二年送他去，錢都攢好了，他仍不去，仍然說 要學一個尤素福哈吉那樣的阿訇。

到了我也能上小學一年級了，蘇萊曼哥哥沒進小學，進 了響水灣清真寺。

當我接到武漢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站到奶奶墳前我包里頭有一個大大的 面包，可我不敢放，只有漢民才給亡人墳頭上供吃的呢，我只跪了一陣，我恨這個村子，恨 不得馬上離開，這個村的女人們合起伙來餓死了奶奶。

當我站到武漢大學門上時長長嘆了 口氣，我的蘇萊曼哥哥喲，我知道你為啥執意要念經而不念書，在你最想得到一雙回力球鞋 打籃球時家里窮得沒一分錢，天旱的地里絕了產，唯一的牛也餓死了。我也知道你堅持進寺 學了阿訇想干啥，其實那天麻雀遲吵一會兒，你遲出來幾分鐘就明白了，講經臺上的錢往下 掉，一個長胡子的滿拉拿著一個塑料袋子上來一把全攬進袋子里，倒到地毯上三個人跪著數 好就提走了。

……你們在這個偉大的日子里，施散一分錢，為主的讓你遠離仇恨，遠離嫉 妒，遠離……

四年的學生生活比山里好十幾倍，可一個山里女娃想家的念頭比什么都強烈 ，夜里在校園里對著家的方向把多少眼淚灑到假山上，為了制止想家，我反反復復地回憶， 當我習慣性地把攪團舀到老碗里，夾上咸韭菜蔥花辣子時，媽說，不端了，別家有錢了，日 子好過著呢，不吃你的老攪!

我也知道小姑怎樣在廠子里動員女人們再別給蒿爾麥奶奶端 飯，也別給散錢。我的殘忍的鄉親們啊!四年的假期我為圖書樓的書分過類，為超市貨架上 過貨，為別人家的中學生帶過家教，我掙夠了自己的學費生活費，我存下一千六百塊錢，我 啥也舍不得買，我畢業了要坐飛機回家，真的，就坐飛機回家，為我世世代代沒出過大山的 父母，為我出了山又把自己永遠關回山里的小姑，為了吃完草根餓死的蒿爾麥奶奶，為了世 世代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鄉親們享一回人間的大福……

我和靳建一扣上安全帶時，飛機就 拔地而起，五臟六腑拽出來跟在身體后邊飛跑，雖然不適，他還關切地拉一拉我的安全帶看 是否扣牢了，心里涌上一股傷感的柔情。是啊，雖然順利畢業了，可是，我的前方似乎是末 日審判：馬穆薩考到上海復旦畢業找了個漢民女同學帶回村被稱作卡菲勒，爹媽在村子里都 羞得不能抬頭見人，把兒子叫堵什瑪。探親回去已經不敢和家里來往了，冶古拜子考了個人 類學博士，幾年下來，頭頂的頭發都學光了，他是三代單傳，爺爺、奶奶、爹媽都指望他養 活，他不能跟家里鬧僵了。回村準備找一個回民姑娘，打好主意一輩子忍受單職工的苦日子 ，他認識的姑娘早都四五個娃了，比他小的人家又不認識他，求人上門說媒，女方家父母歹 猜：這么多年是在北京怕是早壞了口，古納亥深重，早變成蠻子了，將來生下個火磙子也是 個下煉獄。竟傷心地一去不回頭。我打個冷戰，如今，身邊緊挨著我的靳建一會遭遇到他一 輩子也想不到的冷遇，蘇萊曼哥哥在我念大三那年就穿了衣，掛了幛，怕是早當了響水灣清 真寺的執坊阿訇，接替了尤素福哈吉的位子，尤素福哈吉不知又到哪去開學了，一想起那年 圣紀的演講，我又打了個冷戰，我的蘇萊曼哥哥呀，你總不會像對待別人那樣，冷酷地對 待你的親妹妹吧。

當軟閃閃的飛機翅膀下出現波濤般起伏的黃土群山時，家呀，生我養我 的家，眼淚噴涌而出，眼前那些無盡的裸山涌動起來，波浪一直沖向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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