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電那晚,在黑暗里東找西摸,一邊找一邊就靜下來,我知道我的房間其實根本就沒備蠟燭。
它已經離我越來越遠了。蠟燭——
想起大學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我總喜歡去很遠的地方買東西,沿路黃葉子綠葉子紅葉子白葉子鋪在石磚路上,我要買回信紙和蠟燭,順便帶回初秋的暖陽。對小販說,要兩包蠟燭,那時的蠟燭每包十根,用牛皮紙包裝,制作很粗糙,但是它管用——宿舍是晚上11點必然要斷電的,而且不允許使用其他電源,如被發現即會通報批評,整個寢室還要連坐。所以我囤積了很多蠟燭,燭光的好處在于,它不張揚但是可給你光,給你明亮,隔著窗簾,外面的人看不出里面有蠟燭,而里面的人有時候會在深夜里畫一張畫,有時候會給遠方的人寫信。
什么都不寫的時候就看書,圖書館里的書,都貼著紅色口取紙,有的書上有前面閱讀者的留字,常常在幾本書上看到同樣的字跡,對著印錯的字一圈,帶出,然后寫一個正確的字,不禁笑了,為他細心校對出的那些錯別字,為他工整流暢的行楷。有時候想,如果這個人又來借同樣這幾本書,一定會在書的某處發現相同的蠟燭痕跡,那便是我的留字。
更早一點的時候,高三生活壓抑如苦刑,總是在天黑以后、晚自習之前停電,學校從來不放我們回家,停電之事的額外讓步是允許買蠟燭。
這幾乎成了我們的節日,我們到小賣部里買蠟燭。一路上興高采烈,女生在樓梯間尖叫,是男生不小心踩了誰的鞋子。男生把燭光對準自己的臉,從下打上,故意擺出丑陋猙獰的鬼臉。連最不想背書的人都出去買蠟燭,也許那樣他們可以逢著他們最喜歡的姑娘,也許會對她說:你有蠟燭嗎,我分給你一半!也許會說:嘿,當心蠟燭油燙了手!
在冬夜,六十多個人圍在一間教室里,每張桌上都有一束小小光芒,自成一世界,自有一天堂,緊小團圓的溫暖,呵氣成霜的凝聚,從未有過如此的親密、團結,如此的安好、穩定,像在守望著什么,可是分明看不進書,讀不成字,但是人坐在那里,都老老實實的,學習做一個最乖的孩子。
我的蠟燭有一支很漂亮,顏色比一般的蠟燭淺,半透明像一段血玉,小佟買給我的,她說她將來要考一個神學院,她說她只喜歡安安靜靜地讀一輩子書,做一輩子清靜的小官人。
安安靜靜讀一輩子書我也喜歡,可是我對她說的卻是我要當郵遞員。我要每天騎著自行車在大街小巷悠閑地穿行,一邊打著口哨,一邊讓風經過我的臉。我可能不是個好郵遞員,我可能不愛理人,還很傲慢,但是大家都很巴結我,盼著我,因為我手上有他們想得到的信,或是包裹單。
我在微弱的蠟燭光里對小佟這樣說,她的眼睛吧嗒吧嗒,她說你看你這傻樣。
還有,更早時候,我還是個十五歲的少女。那個少年,在大雪的夜晚,持一支燭,跟在我身后,他送給我一套名信片,上面是泰爾詩選,“青草是無愧于生養它們的土地的”,我記得那張,上面有一蓬碧綠碧綠的青草,銀底子。
可是我是一個膽小的人,父母長輩管教得很嚴格,不,其實他們也并不曾管我吧,是我自己知道應該怎么做。那時候,雖然年紀小,心里卻很明白,認真學習才是對的,不然就是錯的——少年世界,非黑即白,于是我錯過了很多的愿望,很多故事。比如,我一直想和他并肩走,我一直想對他說出我的喜歡。
還有還有,更小的時候,在外婆家的桌子上,我點著蠟燭,把十二色油畫棒給烤化了,然后把蠟油滴在水里,它們在水面凝固,形成薄薄的大小不同的圓片,要多圓有多圓,紅色的可以沾在眉心,淡黃的貼在耳垂,藍色的是戒指,紫色的是魔法石。
小小的提燈,爸爸給我做的,一共六片梯形玻璃,拼成一盞小宮燈,過年時我在外面貼我的剪紙,里面一支小紅蠟燭,雙腳穿著厚厚的燈芯絨小棉靴,咯吱咯吱地走在雪里,忽,倏,一只穿天猴被誰點燃了,一個新年又來到了,我又長大了一歲。
或者,還有更早時候,我是包在襁褓里的嬰孩,在蠟燭光里我睡去,沒有憶記,雙目茫然,可是我卻知道前方有一片光,等我長大。
編輯/孫櫟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