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星漢同志的詩集《天山韻語》,恰如觀賞一幅新疆的“倒影平鋪山水圖”,仿佛游歷一次新疆的名勝景點。
星漢的詩,詩路開闊,胸襟高遠,想象奇麗,構思新巧,意象連貫,境界高深,尤其是詩的語言,比喻精巧,鮮活靈動,想象飛升。大有“平疇一望三千里,自有高天雁翅量”(《巴克圖路上》)的美感。這些詩讀起來令人視鏡廣袤,清新剛健,有時不免有一點蒼涼感,頗有傳統的邊塞詩的韻味。
詩是語言的藝術,語言是詩的靈魂。什么是當代詩詞最美的語言?有的以為像唐詩宋詞的語言為最美的語言,那自是一種模仿秀,模仿得越像,就越導入古人的窠臼。而不自拔。而善詩者,恰在于用心研究古人遣詞造句的思維方式。星漢詩詞的當代性,恰在于善于運用傳統詩詞的思維方式,駕馭著屬于自己的新鮮詞語,在他的詩里,你只能見到某些唐詩宋詞的根脈,巧妙地處理詩人感情與大自然的對應關系。作家李陀論詩時說:古代“詩人從來不或者很少直抒胸臆。而是不斷地用自己的眼睛去尋找自己的感情對應物。在詩人眼里世界上的萬物無不具有與自己情感相呼應的精靈。同一物象在不同心情的詩人眼里就具有不同的感情色彩。詩人們只在描述在他眼睛里的這種具有感情色彩的物象,讓讀者去品評,去體味,去生發,去想象,很少把愛呀,情呀,直接說出來。”自然山水屬于無生命的自然物象.若成為人的審美對象,就需要人的意識去發現它,喚醒它,照亮它,給予極大的感情投射,注入新的生命,開發想象,才是嶄新的詩思。構成公木先生所說的“第三自然界”,即“我”與自然共筑的表達人類主體生命意識的自然界,是影子世界,虛構的世界,精神的世界。所謂“喚醒它”,并不是隨意的召喚。而是面對自然景物,激情燃燒,投射到你的喚醒對象,產生詩的感覺,發現美的升發,這時才叫貫注以生命。這種思維范式,是中國詩詞思維的一條根脈,否則直接描寫,便是散文思維了。在星漢詩詞里,所謂“想象奇麗”,都是開發自然生命力創造非凡的意象的想象。這里我僅從星漢如何喚醒自然生命、開拓想象的角度,對《天山韻語》略作分析與解讀。
第一,自然與自然的轉換,乃是物象生命主體的轉換,意象的轉換。
一場暴風雨,本是自然界一種尋常現象,但在詩人的筆下,卻成了有生命意識地互相轉換,互為主體的詩思。“搖山動地,風吼馳千里。誰把銀河捅破底,如發群峰一洗。夜騎天馬登程,夢中踏遍繁星。原是嫦娥寂寞,傷心大放悲聲。”(《清平樂·新源傍晚暴風雨》)。這一闋明寫“暴風雨”,卻只字未露“雨”字。誰是“搖”、“動”、“馳”、“捅”、“洗”、“夜騎”、“踏遍”的主語?全在自然物象的生命跳動的轉換之中,表現了山雨欲來、疾風載雨的意象,賦予了“風”與“雨”濃重的感情色彩。實際全篇字字皆寫“暴風雨”,詩人調動了自然物象,富有激情地展現了“暴風雨”到來之前、“暴風雨”沖來之際、“暴風雨”發出吼聲的狀態。是誰“捅破銀河底”?是誰“更把群峰一洗”?是誰“夜騎天馬”,“踏盡繁星”?它的主語就是“暴風雨”。當暴風雨來臨之際,當然是黑云壓頂,淹沒了滿天星斗,但詩人并不直說,卻是“暴風雨”能動地駕馭天馬。“踏盡”滿天星斗。“捅破”、“踏盡”,盡是自家語言,用到此處,準確、生動、自然。詩人善于使用動詞,一個動詞用得恰當了.就凸現主語形象的“氣韻生動”,形象鮮明,抒發出所含不盡之情。詞的尾句,出人意料的大有升華。用“原來”二字,頓使上述意象轉換為寂寞的嫦娥,適才暴風雨的聲色,原來是嫦娥的“大放悲聲”,由“悲聲”聯想到“淚飛如雨”。詩人很少用典,這里卻不經意地用了一回,又是那樣的自然貼切。此處不由人想起毛澤東的詞句“淚飛頓作傾盆雨”,回看“風吼馳千里”,到“把銀河捅破底”,整個詞都是渾然一體,生氣灌注,大氣磅薄。有人說,傳統的詩詞格律是個束縛,是個框框。但在星漢詩詞里,卻沒有填詞湊韻,或將現代詞語硬是壓扁了裝進框框的感覺,倒好像這些格律就是為他的意象事先準備好了的。
再如,“云囊收去滿天星,盡把粗豪放膽行。莫與牛羊同入夢,但知天地可通情”(《夜雨宿西天山白石峰下》),詩人是說天地萬物都是有情而且“通情”,通情就有“通感”的,“云”與“星”,牛與羊,都可以有通感,自然可以“同入夢”的。詩人在雨中宿了一夜,尾句是“料得明朝溪澗水,出山又作不平鳴”,“鳴”字動詞用得準確生動,將溪澗水擬化成人,說它出山就會“鳴”不平。
第二,“我”與自然,既征服自然,“我”又融入自然,物我兩忘。
一個尋常的趕夜路,也能寫出令人玩味無窮的詩來,看來好詩不在題材,在于喚醒自然,深入開掘。絕句《夜歸》:“驅車趕夜夜深埋,天上人間只費猜。恍惚騰身銀漢里,滿天星斗入懷來。”一個動詞“埋”用得平穩,整首詩就盤活了,帶動起來。“我”驅車趕夜路,被黑黑的深夜給掩埋了,所以究竟是在天上還是在人間就很費猜測了;又恍惚跳入銀河里,才有滿天星斗“入懷來”。我喚醒了自然,我擁有了自然,我就融入了自然,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若沒有對自然界悉心體悟,敏銳的觀察,是難以開拓想象,把意象融合得這樣自然、完整、妥貼。
再如《西江月·游賽里木湖》:“風色催開襟抱,松林染綠須眉。吟鞭笑指馬如飛,卸下一湖煙水。已碎波間雪嶺,難撈槳底云堆。游船回首看芳菲,拴在灘頭岸尾。”一般寫游記之類詩詞,容易平鋪直序地描寫游歷過程和所見的景物,甚至概括前人對于該景物的評價。而星漢這首詞,則是別開生面,繞開一般的寫法,非常曲折的寫“我”與自然的關系。舍棄了過程,開篇就寫自然風色與“我”的感情鏈接。“催開”、“染”、“笑指”、“卸下”、“已碎”、“難撈”、“拴”,一組動詞,把若干自然物象與“我”的深厚情感,寫得淋漓盡致。但看下半闋,從船上看水里,已經揉碎的雪嶺的波光云影,怎么能打撈上來水里的云堆呢。而且竟能把“芳菲”“拴”在岸上,比喻生動而有趣。“回首”與“催開”呼應,明著沒有寫過程,實際已經寫出游湖的全過程,叫人看不出技巧的技巧,才是最高技巧。
第三,“我”為自然造像,表現“我”對自然愛的執著。
中國傳統的自然觀,崇拜自然,畏懼自然,又戲耍自然,早已根據自然的屬性給與人性的品格化。如荷(蓮)出淤泥而不染,竹則高風亮節,松則耐寒堅挺,菊則凌霜爭艷,等等。久之,就形成中國人的傳統美意識。于是成為中國畫和傳統詩詞描繪和歌頌的對象,形成一種語言的定勢。說荷花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那是古人對于美的發現,對于美的命名。高明的詩人決不“克隆”古人的命意,另辟蹊徑,使用自己的語言加以別裁。星漢則屬于這一類詩人。如《江城子·采雪蓮》:“潔身默默遠紅塵。倚嶙峋,駕青云。白玉宮前,無語送朝昏。獨立高寒開望眼,空宇宙,小乾坤。
雪山靜守不爭春。綠衣裙,雷腮勻。雨愛風求,嫩蕾總合顰。為報癡情辛苦到,身委與,有情人。”上闋刻畫雪蓮的所形所居以及“高寒開望眼”的外部形象。下闋贊揚她“靜守不爭”、“雨愛風求”的高尚品格,盡用具有時代感的新鮮語言,讀來甚感親切。
詩人給《駱駝刺》譴像:“根穿大漠向天爭,每借逆風抒性靈。寂寞千年堪自慰,老來依舊楞頭青。”詩人給胡楊造像:“老去金風一夢長,藍天黃葉染秋涼。熬成遍體胡楊淚,猶向行人說大唐。”詩人給《火燒山》造像:“千年大漠舊精魂,迎過朝陽送夕曛。遍體自燒猶未盡,下燒紅柳上燒云。”都以形象生動,準確,貼切,自然,順暢見功夫。
詩人給自然生物造像。決不是抽象描繪,而是投入強烈的感情色彩,自然包括詩人“我”的意識,“我”的形象在起主導作用。“下燒紅柳上燒云”,不只是夸“火燒山”在燃燒,也包括詩人自己在燃燒。“胯下龍媒舒卷,胸中豪氣開張”(《西江月·伊犁河南岸觀叼羊》),“直欲西天吞落日,千里云開崖裂”(《念奴嬌·伊犁河感懷》),“出溝也讓鐘馗怕,我是媧皇上古摶”(《過干溝遇修路,走便道》),激情所到,都會有物像喚醒.詩情舒展。作為邊塞詩人,不可能不遇到邊事,遇到邊事不能不燃燒起愛國激情。當詩人登上邊境的嘹望塔嘹望到“炊煙繚繞處。是我舊山河”,便發出令人心酸的無限感慨。雖然已成“一段人間老話”,但“百年總駐心窩。南來征雁半空磨。隨風猶北去,不去又如何。”(《臨江仙·登巴克圖嘹望塔域外》)不免自問自答,“不去又如何”。詩人高度評價伊犁將軍志銳,“生若逢時權在握,沙俄不敢割河西”(《登惠遠鐘鼓樓評志銳》),詩人以歷史唯物主義的凜然正氣,敢于給革命黨人殺害的人翻案。看來千古憾事也頗多。在輝煌50年里,自然有許多可以歌頌的人物和事物,如水利專家王蔚,詩人巧妙地比喻:“情操今日夸王蔚,魂魄前身即李冰。”李冰父子的功德本千古傳頌,說王蔚的前身即李冰,王蔚的事跡還用復述嘛?!又如橫穿塔克拉瑪干沙漠的世界頂級的公路,是新疆50年開創的人類征服自然的奇跡。詩人豪邁地寫出:“今日有勞方向盤,迷蒙劃破指和田。遠沙風里堆千浪,大路空中掛一弦。喇叭嗚時沖碧落,日球墜處濺黃煙。昆侖山下良朋待,夜煮冰川火正燃。”很自然妥貼地用新語言描寫新生活,通俗易懂,又意象鮮明,感情充沛,讀來如親臨其境。
縱觀星漢詩詞用語追求自然和諧,不生造,不拼湊,寧用現成的白話,也不用蹩腳的文言或引經據典而故作高深;講求鏗鏘頓挫,節奏鮮明,讀來朗朗上口,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