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與批評

匡燮（作家）

高亞平是長安樊川人，那是唐朝詩人杜牧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山川人文俱勝。可是當我要寫這篇小文時，卻沒有想起杜樊川的詩文來，而是想到了曾經(jīng)居住在藍田輞川的王維以及王維的山水詩和人文畫。“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高亞平的散文，其光影，其色彩，其情其致，讀起來真的就有種與王維相通的佛性在。

但我問過亞平：“你寫過輞川的文章嗎？”回答是沒有。再問：“去過輞川嗎？”回答：“也沒有。”

我就笑。

兩情若是相知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是的，岸芷汀蘭，靜影沉璧，或者是他送我的那本散文集的名字：《靜對落花》。這便是我以為的亞平的散文了。

當然，我指的主要是亞平散文的語言。

語言不僅是形式，也是內(nèi)容；不僅是符號，也是風格；是載體，也是思想。尤其漢語敘事，更是一種格調(diào)和心境的構(gòu)建和營造。自漢語白話敘事以來，就我所閱讀的范圍而言，真正能用語言構(gòu)建風格，營造心境的，我以為，早有魯迅、周作人、朱自清、冰心、陸蠡等，近有我所熟悉的賈平凹、李佩芝。現(xiàn)在又有了高亞平。各具面目，一讀便不可忘記。比如賈平凹君常有文中談佛，卻點染的是紅塵中的旖旎和蹉跎。而高亞平文中沒佛，卻處處透露了佛性的靜寂和清寞。由此，成就了賈平凹，也成就了高亞平。

那么，又何以靜寂清寞呢？莫不是源于悲憫么？

吳克敬（作家、《西安日報》、《西安晚報》副總編）

喜歡高亞平，這可能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十分難得的緣分，成為了兄弟般的朋友，而且隨著時間的發(fā)展，越是長久，便越是投緣。與高亞平的友誼，應該就是這種難得的緣分了。

在我心里，堅守著一個不破的信念，就是對父母不孝的人，絕對不能成為我的朋友。歷史的經(jīng)驗和教訓撂在那兒，凡是眼里無父母的人，或者是眼里假裝有父母的人，是肯定不敢相交的，那怕他把自己偽裝得多么好，與你稱兄道弟，同蓋一條被子，也難保他不變臉，為了一點點的小事，背后捅你一刀，叫你死了，還不知道誰下的刀子。因為，一個對生養(yǎng)自己的父母倘無孝心的人，怎么可能對一點血緣關(guān)系都沒有的“朋友”常葆誠厚之意。

高亞平不是，他心懷人之為人的基本美德，而且是很傳統(tǒng)的那一些。像他對于父母的孝心，我就數(shù)次被感動得眼里噴淚。記得是2004年的日子，忽聞高父突發(fā)腦出血住院，便叫了另一位要好的朋友，驅(qū)車長安看望老人。三天三夜，高亞平守在老父的病床前，接屎倒尿，喂飯喂藥，到我們走進病房時，看到高亞平比他父親更像一個病人，頭發(fā)是亂的，眼睛是紅的，當時我想，他一定是哭過了，當然還有幾夜的無眠。再抗硬的人，也會有抗不住的時候。果然是，在他的悉心照料和傾力治療下，發(fā)了病危通知的父親好轉(zhuǎn)過來了，能夠走路，能夠自理時，他自己卻垮了下來，住進了醫(yī)院。

傳統(tǒng)，在高亞平身上得到了完美的體現(xiàn)，不僅是他的為人，還有他的為文。在大學時代，慧心獨具的高亞平，就有多篇散文詩公開發(fā)表，過了幾十年，在近年有人編輯的《二十世紀中國散文詩大觀》上，就有他的一組散文詩《長安古意》被收入。還有人民日報出版社編輯的學生課外閱讀經(jīng)典《精短散文》里，也有他的篇什《鳥群》被收入。數(shù)十年來，高亞平讀大學，工作后換了幾個單位，始終牢捉著他手中的一支禿筆，抒寫著他的沸騰的情懷。作為他的朋友，對他的寫作有種本能的敏感，逮到手中，就會認真地讀下來，便讀出了他的趣味和偏愛，像他對待父母，對待朋友一樣，執(zhí)著于傳統(tǒng)的美，古典的美，好讀抓人，任何的一篇文讀了一個字，就會一直讀下去，讀得自己的心也會熱起來，如飲甘醇一般享受。

李國平(評論家、《小說評論》主編)

我和高亞平的認識交往，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的某個段落，場景多定格在朋友聚會和棋牌游戲之中。我們是一代人中的兩個文學愛好者。我知道他在悄悄地、認真地擺弄散文和小說，但我們從不探討這方面的事情。這怪高亞平。因為在特定的場合，高亞平把令人嫉妒的才情和不太令人放心的誠意都投放在了特定的游戲當中。當然高亞平知道那只是滿足興趣而不是收獲人生。高亞平給人的印象是精悍而敏銳，軀體里似有使不完的精力噼啦作響，像抽穗的莊稼一樣。他的面孔顯露的，三分之一是媒體人的職業(yè)素養(yǎng);三分之一是普通勞動階級的底色;三分之一才是一個書寫者的苦惱和向往。

認真地閱讀高亞平的散文，這是第一次。如果說高亞平給我造成了誤讀和錯覺的話，我得糾正，我還得重估和想象那個拒絕了庸俗和機巧的不被職業(yè)侵蝕的健康的氣質(zhì)。高亞平的散文，是有相當層次的，為他的被忽略，為他感到不平并不重要的。在當今這個忽視訓練，忽視功力的時代，高亞平在文字方面的簡潔有力，在表意方面的尋常和苦心，在散文寫作方面的“慘淡經(jīng)營”，顯示了他對散文的體悟和秉承。高亞平的“講究”，有助于消除人們對散文寫作矯枉過正之后的理解和閱讀。季羨林先生的散文平易寬闊，但他仍然贊賞楊朔的精心打磨和“慘淡經(jīng)營”，這是對常識的秉承和尊重。

高亞平的散文，有著一以貫之的寫作氣質(zhì)和寫作姿態(tài)，他在強烈的體驗和反差中尋覓著人類的純情和純真，尋覓著精神靈魂的棲息地，于是，他將濃濃的情思寄托于故土，他向大自然敞開惆悵熱烈的情懷。他寫故鄉(xiāng)的風，那是音樂般穿透時空，深入心靈和骨髓的風；他寫故鄉(xiāng)的鳥群和蟲聲，寫泥土的芳香，不禁為之深深嘆息，他寫香椿樹，動情地發(fā)問：“香椿樹，家鄉(xiāng)的樹，你還認識我么？你還認得那個掰椿芽的小男孩么？”在高亞平的抒寫里，童年情結(jié)，故鄉(xiāng)記憶，可以看作是一個現(xiàn)代人欲圖擺脫喧囂與污濁的羈絆的心跡的表達，可以看作某種憂思和關(guān)懷，這些高亞平生命歷程中具有永久意味的標記在心靈中的反復顫動，無疑更應看作是作者生命內(nèi)驅(qū)力的某種沖動。

高亞平的一組散文《苦澀記憶》《嗩吶楊》《書鋪張先生》《枋匠耿娃》《泥活》《有生伯》《石匠》讀后令人怦然心動。在這一組散文里，顯示出了高亞平極強的敘事和刻劃人物的能力，但我強調(diào)的不是這些，我強調(diào)的是作者對苦難歲月的苦澀的刻骨銘心的記憶，是質(zhì)樸無華中性格、場景、情愫的凸出，是個體敘述中隱含的對于時代的詠嘆。在嗩吶楊那如泣如訴、悠揚哀婉的吹奏中，仿佛夾雜著命運之神的呼吸，然后是一個少年的悸動和震懾，在這一組散文里，通過民間的精神肖像，高亞平尋找的是自己的精神地圖和人格認同。

我讀高亞平的散文，常常會讀出自己的記憶和感受，我們是同代人，但我喜歡他的文字是因為它的精神品格。被兩個時代沖撞的高亞平，擁有質(zhì)樸的文學財富，擁有著對于真和偽的悲劇和喜劇，生命感、歷史感的體悟和把握，接下來也許他該做的是，充足馬力，在傷感的底色里，顯示渾厚和氣象的能力。

邢小利（作家、《小說評論》副主編）

亞平是我的校友、學弟，又是鄉(xiāng)黨，隔河而望的鄉(xiāng)黨，關(guān)系很近。關(guān)系近，又有同好，因而往來較多。亞平為人給我的感覺是，豪放，爽快，又常聽說他喜喝酒，酒量還很大，還聽說他經(jīng)常與警察打交道，所以，我印象中的亞平又疊加了些許陽剛男人的“粗”。但他的散文卻是另外一種感覺：敏感，細膩，婉轉(zhuǎn)多情，好像不是“大江東去”那一路的，當然也不是“花間”的婉約，但多少有些婉約。生活中的亞平似乎是動的甚至是鬧的，散文中的亞平卻是靜的詩的。喝酒打牌是他生活的情狀，“靜對落花”是他散文的心態(tài)。哪一個是真實的亞平？兩個都真實？一個為表，一個為里？說不清。亞平的散文沒有凌虛和高蹈，多是從一個小角度出發(fā)，重在表現(xiàn)自己感受中的自然、生活和人，述體驗，寫感悟。輕輕地，淡淡地，從容，優(yōu)雅，有些像晚明的文人。語言雅、潔，間以生活化的生動的口語，耐讀，可以細味。散文的亞平是一個踱步于花徑中的詩人，是一個身居都市卻懷戀鄉(xiāng)野的文人，留戀芳草，賞味花溪；紀實和小說的亞平是一個有現(xiàn)實關(guān)懷的記者和知識分子，視野開闊，憂患中不乏批判精神。亞平的散文如果融入后者的一些因子，會是什么景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