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體會身處窮鄉(xiāng)僻壤卻天天同現(xiàn)代交通工具打交道的矛盾。毫無疑問,我是一個,卡其則是另一個。我敢斷言,我對火車這種好歹也算得上現(xiàn)代交通工具的東西的熟悉程度并不比列車員遜色多少——因為我家門前就臥著一條火車鐵軌,我和火車也就理所當然地保持在低頭不見抬頭見這種親密無間的狀態(tài)。卡其家的門對著我家的門,所不同的是他家在鐵軌的另一邊。
又是鄉(xiāng)村暮色降臨的時候了,一成不變的景物——滴血的殘陽,沉寂的曠野,一條如蛇般向遠方無限延伸的鐵軌,鐵軌旁坐著八歲的卡其和我。
“能看見長長的鐵軌延伸向遠方嗎?”卡其稚嫩的聲音。
“嗯。”
“我將來會坐火車走的,一定,一定會和火車一起去很遠的地方。”卡其信誓旦旦的樣子,滿臉憧憬。
一列火車開過,阻斷了我的視線,我從火車車廂之間的空隙處捕捉到卡其眼中的光——射向火車,堅定不移地。
又是鄉(xiāng)村暮色降臨的時候了,滴血的殘陽、沉寂的曠野、仍然如故的鐵軌、十六歲的卡其和我。
我當時在縣城讀高中。而卡其念完初中之后,父母卻讓他輟學在家。
“能看見長長的鐵軌延伸向遠方嗎?”卡其略帶稚嫩的聲音。
“嗯。”
死一般的沉寂。
一列火車急馳而過,我從火車車廂之間的空隙處捕捉到卡其眼中的光,頹然中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希望。
第二天,卡其走了,自己出去闖天地。于是以后的很多傍晚,鐵軌旁看火車的身影少了一個。
大約兩個月后,我又見到了卡其,他見了我,只是一味地苦笑,當我倆目光相撞的那一瞬間,我竟連他眼中尚存的那一絲希望也沒有覓出。我于是問他闖蕩天下的滋味如何,他還是苦笑,不過單從他蓬亂的頭發(fā),黑乎乎的白球鞋就不難揣測答案。
后來,我真的考了出去,坐著我再熟悉不過的火車離開了那地方,在幾個挺好的大學念了差不多十年書。幾經(jīng)輾轉地安頓下來,我的父母也搬來和我一起住,卻總覺得仿佛沒有火車汽笛聲很不習慣一樣,半夜時常驚醒,于是笑著和我談起這事。我卻驀地想起卡其,不知我兒時的玩伴境況如何。我執(zhí)意地要回去看看。
于是我踏上了歸鄉(xiāng)之路,走到卡其家門口時,我霎時愣住了。坐在門口看火車的似乎是10年前的卡其,一樣的神情,一樣的充滿憧憬的眸子。但我知道他并不是卡其,人確實是要老的,此時從屋里走出來的便是卡其,臉上早已褪去了孩提時的稚氣,皮膚也變得黝黑而且粗糙了。看見我,他臉上浮出幾分欣喜,“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看看的。”
我那時的心情一下子復雜得很,不知如何說才好。
那孩子突然站起來望著卡其,說:“爸爸,我長大一定要坐火車到遠方去。”卡其仿佛想起了什么,點了點頭,臉上露出兒時的微笑。
我突然發(fā)現(xiàn)落日和朝陽只是一線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