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的遺憾

諾貝爾獎從設立到今天，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真正的中國人獲得過其中的任何一個獎項。檢索一下諾貝爾各獎項的得主，文明古國中，印度、埃及、阿拉伯均有建樹；在各大國中，美、英、法、德、俄均榜上有名。既是文明古國又是當今公認的大國，中國卻無人戴上諾貝爾桂冠，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無論對于中國，還是對于諾貝爾。

體育、科學、藝術是和平競爭的領域，而最輝煌的競技場就是奧運會與諾貝爾獎。如果說，中國在奧林匹克的異軍突起，讓底氣還不很足的中國人好好地張揚了幾回，那么，相比之下，諾貝爾獎卻讓中國人飽嘗了等待的沮喪。想一想李約瑟稱道不已的中國古代科技，再想一想堯舜周孔李杜曹雪芹，真是讓人感嘆，讓人慚愧。

同是諾貝爾獎，中國人對科學獎的空缺大都能坦然接受，而對于文學獎的空缺，卻表現出極大的關注和不平。

科技落后，這已是不爭的事實；能拿獎當然開心，不拿獎也還能夠忍受。可是文學獎不同，咱們是文化大國，拿獎才是理所當然。大江健三郎能拿獎，咱們為什么就不能？日本與中國是近鄰，論起文化，還有著悠久的淵源關系。想想大唐的天空，那些遣唐使懷著滿腔的虔誠漂洋過海，到長安來干什么？不就是來“西天”取經嗎！可是事過境遷，甲午之后，先生與學生的位置就顛倒了。咱們內憂外患了一個世紀，一覺醒來，日本人已經乘上新干線了！但是先生的面子得要，這自尊的最后一道防線就是咱們的文化了。這也難怪，文學這東西，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沒有一桿人人信服的公平秤。英國人聲稱“寧可失去整個印度，也不能沒有莎士比亞”，話說得有幾分矯情，但對莎士比亞的那份推崇可是真誠的。但這樣一個價值連“國”的人，卻讓托爾斯泰感到煩悶和厭惡。莎士比亞究竟該算什么呢？恐怕還得借用英人的一句諺語總結：“說不盡的莎士比亞?！边B莎土比亞這樣的大腕都難定為“一尊”，你大江憑什么讓我們心服口服？

對于諾貝爾文學獎，爭議和意見一直存在，不獨咱們中國?？陀^地說，諾貝爾文學獎并沒能做到野無遺賢，將文學才俊盡入彀中，相反倒遺漏了好多被歷史證明是無愧于諾貝爾的作家。俄羅斯作家托爾斯泰1910年去世，根據諾獎只頒發給在世作家的慣例，他有11次參評機會。托爾斯泰是舉世公認的偉大作家(不僅僅是大作家)，不僅其文學成就無與倫比，他的人格和作品所體現的人類之愛——完全拒絕暴力的無條件的人類之愛，也正是諾貝爾遺囑中所期待的理想。在人類歷史上，很難再找到一個作家能像托爾斯泰那樣深刻地理解和表達愛、和平、同情、寬恕、悲憫、非暴力等精神。嚴格地說，不是托爾斯泰需要一個諾貝爾獎，而是諾貝爾獎需要一個博大精深的托爾斯泰。但是，瑞典文學院最終還是把一個巨人拒之于門外。此外，像易卜生、斯特林堡、喬伊斯、康拉德、勞倫斯、納博科夫等，也都與諾貝爾文學獎無緣。相反，一些獲獎者，雖然因諾貝爾獎而蜚聲全球，但其作品還是遺憾地被人冷落了。此外，像丘吉爾這樣的政治人物卻憑散文創作獲得了文學獎，多少叫人瞠目。我想，如果可能，授予丘吉爾一個和平獎，也許更讓人覺得妥當吧。

也有堅決拒絕諾貝爾文學獎的驚世駭俗之舉。當年托爾斯泰獲悉自己被瑞典文學院拒之門外，就曾表示過并不遺憾的態度。而更主動、堅決地拒絕的，則是法國哲學家薩特。薩特拒絕諾貝爾文學獎的理由很簡單：文學不能被納入等級的體制中。文學是自由的事業，等級與權力最終只會損害它?；谶@個信念，他謝絕了來自官方的一切榮譽，當然也包括了由瑞典國王授獎的諾貝爾文學獎。顯然，薩特的拒絕不是作秀，這個終生鼓吹“自我選擇”的哲人，在令人眩暈的榮譽面前，做出了符合其自我邏輯的選擇。從特定的角度看，薩特維護了文學的自由與個性，他的拒絕使他更接近于文學精神的本質。也許薩特的行為并不值得推崇，但是一個世紀思想家的拒絕，卻給世人關于諾獎的議論作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注腳。

作為正在崛起的大國，中國人對諾獎的復雜心態是可以理解的。顯然，我們不僅需要一個可觀的經濟指標，也需要世界級的文化產品來彰顯中國人的精神內涵與品位。但急于捧杯而歸的心態，卻使我們的企盼露出了功利的馬腳。拿獎固然重要，但更為重要的是，我們究竟有沒有像托爾斯泰和薩特這樣的作家?我們有沒有養育托爾斯泰和薩特的土壤？經過幾十年的曲折、困惑和探索，我們終于有勇氣承認我們的經濟水平低了；但我們卻沒有勇氣承認我們在文化上的差距——深厚的歷史與文明給了我們一種文化優越感，使我們不能坦然地接受諾貝爾文學獎的缺席。在當代，我們并不缺少可與托翁比肩的語言大師，也不缺少可與薩特媲美的技巧先鋒，我們真正缺少的，是作為一個文學大師所應有的思想深度與情感力量，比如對于人類的博大精深的愛，對于生命的虔誠與尊重，對于人類精神生活的深切感應，對于心靈世界的深刻發掘等等。

但愿中國作家在結束了一個遺憾之后，不要留下更多的遺憾。設想一下，如果瑞典文學院一不小心，把文學獎頒給了一個不配諾貝爾獎的中國作家，那遺憾就成了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了。

與體育運動的剛性條例相比，文學的角逐顯然更為復雜。面對諾貝爾，我們應該保持有尊嚴的謙遜與理性的渴望。只要有諾貝爾文學獎在，就一定會有中國作家獲獎的那一天！但是，獲獎并不是一切。比獲獎更重要的是，我們有能真正表達民主、文明和進步精神的中國作家，我們有能真正表達人類理性之善與感性之美的作品。這樣的中國作家和作品，才是中國的驕傲，才是諾貝爾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