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卻又最遠的距離
小時候,我的扁桃體總是發炎,一鬧起來就發燒。后來,媽媽把我帶到醫院想做手術,大夫說:“這孩子年紀太小,還是等長大些再切吧。”誰知,這看似不起眼的小病灶競給我的身體留下了隱患。醫生說我的尿血跟脆弱的扁桃體也有著某種潛在關聯,于是1998年,在長野冬奧會即將開始時,久病成醫的我決定去醫院切掉它。
這個小手術著實把我折騰得夠嗆。手術時各種器械在嗓子眼里一通亂攪不說,手術完還要吞冰棍來防止感染,最要命的是咽不下東西。手術完的第二天,我就隨隊到昆明進行最后階段的集訓,在這個本應該高強度沖刺的階段,隊友們都在熱火朝天地加班加點,我卻每天為了咽一口東西而“捶胸頓足”——就算是喝口水,都要做好心理準備,一跺腳一揚頭才能灌下去。由于體力不足,我只能進行一些最為簡單的訓練,更多的時候,只能當個臨時“后勤部長”,出去買水果或采購一些隊里需要的其它東西。
眼看著大賽臨近,我心急如焚。一個奧運周期過去了,四年前挪威利勒哈默爾冬奧會上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如今已經成長為一流的短道速滑選手,尤其是在國內的比賽中,自從1992年后,我幾乎沒有對手,所以這次冬奧會,我很渴望在世界舞臺上層示自己。但每次想到這兒,我都會感到緊張,因為這次與四年前抱著“試試看”輕松心態參賽不同,這次我感覺自己身上的擔子很重,尤其是看到一幕場景之后。

那是在1998年日本長野冬奧會上,呼聲甚高的東道主運動員寺尾悟,在1000米和500米兩項比賽中都沒有發揮出應有的水平,面對主場成千上萬失望的觀眾,他陷入痛苦的自責中。比賽間隙,他攙著自己的老母親,環賽場一周向觀眾們鞠躬致歉,動情之處,不禁掉淚。這一幕深深打動了我,它讓我體會到責任的重量。
我是能力比較全面的選手,起跑和沖刺并不突出,跟滑和超越是我的殺手锏,人送外號“老油條”,不管前面滑多快我都能跟,都能超越。500米是我的長項,當時我自己也把希望寄托在這個項目上。
1/4決賽時,我和老對手韓國的金東圣分到一個組,在超越他的時候,我一不小心踩在標志塊上跌倒了!當時,我真恨自己的壞運氣,竟然在自己最擅長的項目上出現了閃失!同時,心里也鉚足一股勁,要在下面的1000米項目上與金東圣一決高低。
金東圣是一個短道速滑的天才選手,1996年前后出道,是和我“并肩戰斗”時間最長的對手之一,他的技術領導了韓國一代潮流。他最出名的“事跡”是2002年鹽湖城冬奧會錯失1000米金牌。當時第一個沖線的他因為犯規被裁判取消了成績,韓國國內群情激憤,還特意為他制作了一枚金牌表示鼓勵,而拿到金牌的美國選手阿波羅在那之后很長時間都沒敢去韓國比賽,甚至于在日韓世界杯期間,韓國球迷還在足球場邊集體做滑冰動作……金東圣的運動生涯中還有一個數字令人難忘——0.053秒,而我,恰恰正是這個故事的主人公之一。
那是長野冬奧會的1000米決賽,進入后半程后我沖到了最前面,此后一直保持領先,然而就在勝券在握即將到達終點時,金東圣突然跨出一個大步搶先,以一個冰刀尖的微弱優勢率先撞線。
在15米/秒的速度的反襯下,0.053米只是一個極其短促的瞬間。一個冰刀尖,成為我與奧運冠軍領獎臺最近卻又最遠的距離。
值得欣慰的是,接下來我和隊友們合作奪得了5000米接力的銅牌。遺憾過后,以客觀的心態來看1000米的比賽錄像,我發現金東圣的冠軍贏得問心無愧。從鏡頭看,短短的瞬間能從外道起速,這對體力、技術、經驗、心理都有極高的要求,而他做到了。想到這些,我的心態有了很大變化,握著中國冬奧會歷史上這第一枚獎牌,深深的遺憾轉化為十足的動力,畢竟我只有23歲,四年之后,正當其時。
訓練就像“驢拉磨”
短道速滑是一個充滿激情的運動項目,它不僅是體力與技術的較量,還是心理和智慧的競爭。賽場上的形勢瞬息萬變,任何一秒鐘都可能有奇跡或噩夢發生,只要冰刀沒到終點線,鹿死誰手就是一個未知的謎。據說,冬奧會的項目中,短道速滑的票價在黑市上炒得最高,甚至高過花樣滑冰。
但是,當時的中國短道運動員在付出這種激情的同時,承受的卻是訓練的乏味與不被關注的無奈。此次長野之行中國隊在1000米項目上的銀牌實現了在中國男子運動員在冬奧會歷史上的突破,然而回到位于首都體育館的訓練地看到的冷清景象卻讓人心涼不已,前來報道的記者寥寥無幾,似乎沒有人知道這里有人參加了奧運會。我常常問自己:這樣練下去,目的是什么呢,這個項目到底有出路嗎?
有時做夢還會夢到那些曾經親歷過的清冽的早晨,一群棉衣外面還套著家長給特制的叫做“護腎”的棉絮小短褲的孩子們,貓著腰,在凹凸不平的冰面上艱難地滑行,訓練一結束,哭聲響成一片,眼淚也會驟然成冰,腿和胳膊會像被燙傷一樣得火辣辣地疼……既然已經付出了這么多,我還是決定把這當成一項事業做到底,而且當時也有自信做好,因為1999年到2001年間我接連在世錦賽、世界杯賽中奪冠,并超過1000米、3000米、5000米接力三項亞洲紀錄,破3000米全國紀錄……對我個人而言,增加一枚冬奧會獎牌,意義雖然不算太大,但我就是不想服輸,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對我具有巨大的誘惑力。
與賽場上的激情四溢相比,訓練是枯燥的,有時會突然覺得很羨慕田徑運動員,同樣都是與時間賽跑,但至少他們穿上輕便的跑鞋,邁開步伐時,周圍有自然的風景和清新的空氣。而我們,天天都在一個帶蓋子的“大容器”內,周而復始地做著圓周運動。教練站在中間,我們圍著教練轉,一個多小時二百多圈,有時真的會暈,甚至嘔吐。更讓人擔心的是摔跤,在冰場上高速運動中,每摔一次,都可能給我們帶來傷害。我的手上大大小小的傷疤就有二個多處,有一次賽前的準備活動中,我的左手被冰刀滑開一道大口子,血流不止,縫針已經來不及,我就咬牙堅持到比賽結束,每次用力,都能感覺到傷口崩裂時撕心裂肺地疼痛。其實,在我們隊里,這種情況并不鮮見。
冰鞋是我們最親密但又最無情的“伙伴”,換雙新皮鞋,可能很磨腳,適應一段時間之后,鞋就軟了,而冰鞋不一樣,它的質地非常堅硬,有時即使按腳形做,穿上后仍然不合腳,腳上被硌得骨質增生,有的人磨得快露骨頭,有的隊員系鞋帶,穿上再系,系上再穿,手上被鞋帶勒得全是厚厚的繭子。
磨冰刀,是每天的必修課。依照每人技術特點和滑行習慣的不同,我們會把冰刀磨成自己需要的形狀,比如有的隊員的冰刀兩端是完全直角,有的前端有弧度,有的后端有弧度,再或者兩端都有弧度。像我從事這個項目這么長時間了,即使冰刀有了一根頭發絲大小的偏差,一上冰我都能感覺得到。把冰鞋舉到頭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左瞄右瞄,這似乎是短道速滑隊一道獨特的風景。有時.我都會到了幾乎“魔怔”的地步。晚上睡覺時,要把冰鞋放在床頭才睡得踏實,半夜醒來,打開燈,也要舉起它左右瞄上一會兒,隨后倒頭又睡。
枯燥之中,快樂的記憶就顯得格外清晰。記得訓練之余一位老教練給我們講的段子:那是在五六十年代,他當時還是一名隊員,一天,他們得到消息,說某月某日在日本要有一次世界大賽,大家群情激昂,一頭扎進東北深山老林里進行封閉訓練,結果練成“出山”時,比賽早結束了,大家一提起這就會狂笑不止,笑后還會感到一絲苦澀;還記得每次訓練結束,在回宿舍的路上要買水喝時,把大家從一到十編上號,然后一進小商店就讓買東西的大媽隨便報個數,于是被抽中的那個“幸運兒”就極“沮喪”地統統買單.再然后那條熟悉小路上飄起一群人快樂而得意的笑聲……
令人心酸的“謊言”
在這段艱辛的日子里,我“欺騙”最多的人是我的母親,我告訴她的只有我的成功,受傷或生病時,卻不愿讓她知道,不愿讓她擔心;然而時至今日,我突然發現,原來母親當時也在苦心經營著對我的“謊言”。
母親是一個堅強的人。1992年,與父親離婚后,她獨自帶著我們兄弟倆生活,我當時常年在北京訓練,母親和弟弟的生活很艱難,由于沒有了房子,兩人只能借住在舅舅家。不幸的是,第二年,她又患上了過敏性哮喘,最嚴重時對70多種氣味或顆粒過敏,一周就需要做一次透析。有時同住在一個病房的病人嗑幾個瓜子,她都會聞到,然后喘個不停。
但是不管自己的境遇有多難,母親都選擇咬著牙自己扛,為的是不讓我分心。
然而,兒行千里母擔憂,每當偶然從別人嘴里聽說我又受了傷或哪里不好,她就會第一時間來電話問長問短。但我每次也不愿跟她說,因為我們這個項目很危險,受傷是家常便飯,腳下的冰刀就像菜刀一樣,一劃身上就一個口,就在都靈冬奧會前,我的腿上還被滑開一個長長的口子。
離開長春來北京集訓時,我只有12歲。如果說那時只有初次離家的興奮和對外面世界的新奇,那么現在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心頭和肩頭增添了許多重量,這種重量來源自責任。這十四年中,回家探親的次數屈指可數,唯一請過一次假,為的是回長春參加弟弟的婚禮。
由于是冬季項目,每年春節我們基本都會在世界各地比賽,每當除夕夜吃著中國餐館“昂貴”的餃子時,我會想到家,想到等候我的母親。能回家看她的時間,只有每年賽季結束后那短短幾天的假期,但就算在這幾天里,有時同學找,有時隊友找,有時領導找,我在家住的時間也非常少,每天難得能跟母親聊會兒天只能是早晨七點起床之后到九、十點出門之前。等到終于有時間了,想好好陪她逛逛街買幾件新衣服,可往往一出門還沒走多遠,母親就因為出現某種過敏反應而坐在花壇上喘個不停,我慌亂得手足無措,趕忙把她帶回家,以至于現在母親出門都要隨身帶好治心臟治過敏的藥。
有時太想我了,她就會自己買張火車票來北京。母親來探望我,我很激動,誰不愿意聽自己的母親嘮嘮家常,誰不愿吃上一碗母親親手包的餃子,但同時我也很矛盾、自責,母親這么太歲數的人了,身體又不好,理應在家里享兒孫福,如今還要受這份罪……
遇到在北京有比賽時,母親都會早早地趕到現場,等著給我加油,然而到了我真的要出場時,她又會緊張地擠出觀眾席。每當她面對我的時候,都是談笑風生.如今聽弟弟說我才知道。原來,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母親都會偷偷背過身去,艱難地捂著胸口……
我發誓我要盡自己所能來醫治母親的病,哪怕傾其所有。我們哥倆給母親試過了各種藥,甚至為了求一副藥方,不惜輾轉開車到河北的某一個小縣城。后來聽說有一種外國的藥效果很好,就托了好多人,終于花高價買到。然而,半年后我再回家時,在這種藥里激素的副作用下,母親都變得幾乎讓我不認識了:身體胖了許多,臉上的汗毛也變得很重……看著母親,從不掉淚的我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陪母親過年一直是我最大的心愿,每年春節的時候,我不是在訓練就是在比賽,所以自從離家后我從未陪母親過過一個團圓年,我能做的,只是在除夕夜的午夜12點后,用電話給母親拜個年。
2002年,我終于等到美國鹽湖城冬奧會。大年初二晚上,我在奧運村里給家打電話拜年,但是電話鈴響了很久,卻一直無人接聽,我心里猛然七上八下,跳得厲害。當時中國代表團尚無一金入賬,承擔奪金“尖兵”任務的短道速滑隊上下氣氛都有些凝重,這種情境之下,我也只能將滿腹的疑問和不安暫時拋開,一心一意地準備比賽。回國后,我才知道,就在自己打電話的那天,母親突然暈倒,腳踝骨折……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