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文,是文學和政論相結合的一種文體,其激濁揚善的生命本性,來自于“戰斗”并且也是為了“戰斗”而存在的。魯迅稱之為匕首和投槍,這著實叫人知道該文體的厲害了。
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人魯迅先生是位雜文大師,他開始從事雜文寫作時,稱其為“雜感”,后來吸取了中國傳統文學的說法,改叫做“雜文”。他說:“其實,‘雜文’也不是現在的新貨色,是‘古已有之’的。”先秦諸子百家中有一家叫雜家的,文章中有一類稱之謂“雜說”,“議論而兼敘述者謂之雜說”,如荀子的《勸學篇》、韓非子的《說難》等。唐宋散文中的“說”,如韓愈的《馬說》、柳宗元的《捕蛇者說》,及至明清的筆記小品等,都是一些議時論世的文章,也相當于我們今天所談的雜文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在魯迅為代表的進步作家們的倡導和實踐中,雜文以獨立的文學體裁登上了中國現代文壇,成為文學大家庭中的一分子,因而可以說,我國的雜文傳統是源遠流長的。
雜文有著循序漸進的發展歷程,常以針砭時弊為能事,談古論今,以簡駁繁,一針見血,從一點入手,揭示出事物的本質,或以某一社會現象,闡述出一個深刻主題。我國改革開放以來,雜文發展迅猛,各大報刊、廣播電臺紛紛發表不同風格的雜文,我市雜文界也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態勢,《鎮江日報》和《金山》雜志相繼開辟過《試劍石》和《夢溪雜談》等專欄,我市雜文家劉仆、余耀中、胡學鳴、沈伯素、周志龍等人也陸續出版了雜文集。從1986年我市雜文學會成立,至今已有20個年頭,在20周年之際,上海三聯書店于2005年11月出版了由我市雜文學會編選的《鎮江雜文選》,該書收入了鎮江市41位作者自建國以來的112篇代表了我市一定陣容和很高水準的雜文作品,它們短小精悍,筆鋒峭拔,由此及彼,涉筆成趣。
在雜文集中,我們可看出雜文作者們點石成金的諸多精辟議論。道書元在《抑欲札記》中就列舉了兩篇奇文,講述了作為一個活生生的肉軀之身,其欲望的發展軌跡。一個人滿足了溫飽,就想娶美貌的妻子,有了美妻就想要田地,就想騎馬、坐船,就想升官發財;而錢,則人人羨慕,卻會使人顛神亂志,廢寢忘食。這是人的一種欲壑,如何走出這圍城,文中說,人要不失宗旨,節欲有度,加強修養,平常心態。我覺得其中所滲透著的哲理與雄辯之論述讓人折服,它強調了一種如何做人的道德力量和不卑不亢的價值觀,它試圖構建一種文化道德之修養,在欲望和“節欲有度的宗旨”間打開一條通道。
值得玩味的是劉仆在《讀史雜感》中寫下的《雞鳴狗盜》,該文也可稱為奇文之一,它告誡人們不要輕視有一技之長的人。因為如果不是有擅長偷盜的門客,齊國的孟嘗君很可能就會被秦王殺掉;而如果食客中沒有擅長口技的,孟嘗君就有可能逃不出秦王之手。因此,有一技之長的人即使地位不高、身份不顯著,但他們憑自己的特長,卻常常做出了不同尋常的業績來。如果輕視或缺少了他們,那許多事業就會有功虧一簣之惜。
我之所以要講述該文,是因為許多的成功事業都是有一技之長的人默默地做出來的。俗話說紅花雖好,需綠葉扶持,也是這個道理。所以,雜文能夠從人們通常熟悉的平凡事物中揭示出人們尚未察覺的不平凡的深刻內涵,并由表入里地獲取對于事物發展的真知灼見,這就是雜文家的高明之處了。
有感而發的雜文,常使你感覺到文章中散發出的堅定而獨特的聲音,它體現了知識分子獨立自主、敢于講真話的社會責任感。楊蔡遺先生的《鏡話》就如一面明鏡,所述之事雖家喻戶曉,但重提往事,卻再次讓人歷歷在目。鏡子是用來明察“秋毫”的,周武王有一則《鏡銘》,唐代劉禹錫有一首《昏鏡詞》,鏡子竟也有明昏之別,這無疑發人深省。唐太宗有言:“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這是真正的一腔肺腑之言,黑白美丑也只有在明鏡中才能顯示出來,但照以昏鏡,只能是自欺欺人!這乃是千百年來的一個永恒定論。
更有甚者,在黑白分明的情形下,竟也有人行使職權,做出讓天下人恥笑的事情來,這就是吳導民先生的《南郭舞起指揮捧》。文中講述了濫竽充數的南郭遭到開除,在送禮無效的情況下,南郭動用了老子東翁的權力,自己取代北寥,干起了樂隊指揮。多么地荒謬絕倫、羞恥之極,不由讓人拍案。對照上述《鏡話》,東翁明知故犯,昏鏡作明鏡,自愿做昏官,其舉動實在要被人譏笑萬年,它既是昏鏡中的一個典型例子,也是被人民大眾所深惡痛絕的。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東翁做官,不是為民做主,而是為己做主,這恰恰成了社會發展中的一塊堅硬的絆腳石,這乃是歷史的悲哀!
談論做官,余耀中的《當你》意味深長。文章比較了官運享通時和退出官場后的情形,生活的場景發生變化,登門拜訪者的人數、身份也將發生變化,因為卸職退休后,門庭若市成為往事,“昔日的身邊小人已離你而去,拍你者已轉拍他人”。作者筆鋒犀利,以敏銳的思維直抒胸臆。地位改變,生活的場景定會改變。真假朋友需要時間考驗,但真要到“無官一身輕”時方能知曉?雖說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但為官者保持清醒的頭腦,以“明鏡”察人,卻也能洞悉一切。李金坤在《“官德”漫說》中寫了浙江省委書記張德江講的話:“‘官’是為人民服務的崗位,‘權’是為人民服務的工具。領導干部要立志做大事,不要立志做大官……”此番話語可作為所有為官者的一個座右銘。
雜文善于緣事議論,貴在說理和剖析,它有著與社會同呼吸共命運的論辯色彩,因而,作文常常是隨手拈來,不拘成法,并以極少的文字傳達出盡可能多的思想內容,體現了雜文家勇于擔當的一份社會責任。周志龍的《往者如斯猶可追》即是這樣的一篇短文。該文在“多”和“拖”字上下功夫,《“多”和“拖”》原是我國著名文學家和編輯家巴人先生于1956年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的一篇雜文,當時巴人先生就國家機關機構臃腫和工作效率不高的癥結,開出了“降職相就,減少層次”的八字藥方。然而三四十年過去了,癥結依舊,不同的是,癥結成痼疾!鑒于此,周志龍開出藥方:“唯在深化改革,真格地動‘手術’治‘多’……”因為機構臃腫為主癥,找問題抓關鍵方能奏效。文章極力關注社會現實,它對于歷史頑疾的抗擊之聲,無疑是批評與建設的責任使然。
建設,需要廓清前進道路上的障礙,需要慨然的勇氣和坦蕩的胸懷。魯迅先生說:“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梁。”筆者以為真正的雜文家就應具備這副脊梁!他們先天下之憂而憂,以深邃之眼光和精湛之筆力或歌頌或諷刺或透徹說理或戰斗般抒懷,他們關注現實,直面人生,并最大限度地將形象思維和邏輯思維融于一體。唐金波的《省委書記的詩朗誦》就講述了省委書記李源潮誠懇地要求兒童作家為孩子們多寫些好作品的動人情景,文章還描寫了《金山》雜志在上世紀80年代末差點夭折的曲折經歷。如何身體力行,給下一代創作出豐富多彩的精神文化食糧,如何尊重和愛護本市唯一的一本文學期刊,這是隱含在雜文背后的一個深刻話題。
人們常說文章以情感人,其實雜文在情愫之外,還裹挾著一股無畏的凜然正氣,這正氣是支撐雜文的一根主心骨。現在流行一句時尚語:誰是英雄?我以為,雜文家就是時代的一面“英雄”旗幟!因為雜文大多關注民族和時代的命運,站在社會發展最前沿,與時代脈搏共振。人人都可以寫文章,但不是人人都能夠寫雜文!因為真正的雜文是那種尖銳潑辣、擲地有聲、讓老百姓眼里飽含淚水的作品,它需要膽識,有膽無識,會失去了雜文精神;有識無膽,就談不上寫作了。曹德璋的《慎言“畫上圓滿句號”》,對于社會上司空見慣的這句流行語的可信度發出了質疑之聲,因為事物的發展往往不盡人意。用“畫上圓滿句號”來祝賀工程的竣工、來慶祝工作的完成,常常又事與愿違。人命關天的豆腐渣工程、屢見不鮮的工作失誤后遺癥等,已不斷地擊打著人們的心坎,新聞媒體的深度報道和監督,都讓人們對“畫上圓滿句號”這一口頭語產生了一定程度的抵牾,事實總是將激情高昂的許多口頭的東西碾得粉碎!曹德璋先生正是站在這個理性的高度審視了社會中頻繁發生的讓人痛心疾首的事。他發出要慎用“畫上圓滿句號”這一口頭語,其用心良苦可見一斑。
作為有社會責任感的雜文家,依靠的將是創作主體中的內在人格和卓爾不群的奮進精神,對現實與歷史中存在著的弊端發出具有深度的拷問,其獨特的審美個性和精神立場受人稱譽。在這里,有著典型意義的是洪蒲生的《看“游街”有感》和吳之如的《人的屈辱與狗的尊嚴》。它們均講述了人的尊嚴在一定環境中的極度淪喪,這種淪喪不是環境所為,而是人為的。且看前者,著名的古城西安城里,一個上衣被貼滿小廣告的人被處罰性地游街;后者,在合肥東陳崗一出租車司機因不慎軋傷一條狗腿而被迫下跪在寵物狗的面前,而派出所竟也當起了糊涂官,要司機賠償狗主人一千元人民幣。此情此景不由讓人義憤填膺,執法中的執法“創新”和“糊涂官”所了斷的糊涂事,都明顯地與我國的現代法制精神背道而馳。前者是人的愚昧所導致的可悲可嘆,后者“使飽受屈辱的人再受屈辱,讓威風八面的狗更抖威風!”這兩篇雜文均“雜”得有勁道,是難得的好文章!
其實,雜文看起來取材很雜,縱橫捭闔,無所不及。實際上也不雜,它是雜與不雜的辯證統一。在當今文學創作跌入低谷的情形下,雜文依然能憑借自身的視野廣度和思想深度,受到人們青睞,《鎮江雜文選》就是這樣的一個讀本。翻閱該書,不可忽視的還有周志良的《小惠小術與大仁大智》、沈伯素的《民族主義惹誰了?》、范然的《雜談養氣》、孫悅萌的《“狼”的變奏》、馬其如的《講究點接納藝術》、朱亮的《百姓敬仰善政者》、郭起的《從直呼其名說起》等等,這些都為言之有物、閃爍著一定的思想和藝術力量之作品。雜文家是歷蠻荒之遠古、切近世之文明、感歷史之幽深者,我為鎮江有這樣一批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雜文隊伍而感觸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