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挺著個肚子站起來說:“到了秋天,帶了崽的雌魚千里迢迢從海上游回來,逆水而行,到上游產卵;為了保護魚卵,雌魚甩動尾巴硬是刨出一個坑,將卵產在坑里再埋上,這時的雌魚遍體麟傷精疲力竭,最終死在江里……
離別家鄉三年,她回來了,像一陣風。她形單影只,妖形怪狀,還挺著肚子。人們蔑視她,不搭理她,還在她背后指指戳戳。
這是一個邊遠的、不通電的、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傍山臨江的村落,很窮。她父親在一次伐木中被大樹砸死了。母親和她相依為命,她比鄉親們更窮更苦。她考上了大學,卻無錢上學。三年前,經過痛定思痛輾轉反側后,她像一陣風似的飛走了。
媽媽說她是個“不安生的女孩”,多少人向她求親她不干,旁人不說,鄉干部小崔多么風流倜儻。
她自有她的理:她要自立,她不要做花瓶。
“你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
“賺錢呀。”
“你賺了多少錢?”
“你的生活,我的生活,包括肚子里孩子的生活都有了。”
“你這錢一定不干凈!”
“媽媽,你怎么這么怪?沒錢的時候,你總說,要有錢就好了。現在有錢了,你又說這錢不干凈。”
“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媽媽又問。
她不說。逼急了,只說是這世界上男人的,也是她自己的。
“這不明不白怎么能行?”
“媽媽,爸爸死后,你痛不欲生,說不是因為我,你早就跟著一塊去了。我呢?和你相反,我是想活下去,所以要一個孩子。”
媽媽只是哭,不再說什么。
大夏天,江邊游人如織,洗衣、游泳、甩弦釣魚。她不去,只是去白樺林,那里埋著她的父親,她要跟父親說些別人聽不懂的悄悄話。
為防竭澤而漁,春秋禁漁。這一帶負責禁漁的是一位大學生軍人。
“為什么春秋要禁漁呢?”這位大學生說,“因為江中不少魚是‘生在海里,死在江里’的,‘回游’是它們繁衍生存的主要手段。有誰知道什么叫‘回游’嗎?”
沒人出聲。
她挺著個肚子站起來說:“到了秋天,帶了崽的雌魚千里迢迢從海上游回來,逆水而行,到上游產卵;為了保護魚卵,雌魚甩動尾巴硬是刨出一個坑,將卵產在坑里再埋上,這時的雌魚遍體麟傷精疲力竭,最終死在江里;第二年春天,孵化出來的小魚順流而下,邊走邊長大,到海里生活……
也許是想到了什么,人們哈哈大笑。他一個勁地喊“肅靜”、“肅靜”。她呢?臉不紅心不跳。
就這樣,大學生軍人注意上了她。他和她在白樺林中說了許多不咸不甜的話兒。他給了她一摞書,都是關于心理學的。不過,這位研究心理治療的大學生至死也無法理解她的想法。
這年秋天,一個張網偷漁者叫他發現了。他想攔下漁夫,漁夫駕摩托不顧一切地向他沖來。他躲閃不及,被撞成重傷。臨終前,他表示,要人們將他埋在白樺林,繼續他的研究。
誰也不明白他要研究什么。
他逝去的第三天,她生了,是個白白胖胖的小子。
孩子稍微長大些之后,她常帶他去白樺林。她讓孩子管大學生軍人為父親。
“男人都能做父親嗎?哈哈哈哈……男人都能做父親嗎?哈哈哈哈……”她像發瘋似的笑著,問著,末了,又像自問自答地說,“是,凡是長雞雞的男人都能做父親,這很容易,只要有尿就行,只要有尿就行。這比做魚容易,這比做魚容易,魚要回游,人不需要回游……”
尷尬人偏遇尷尬事。她的自言自語叫旁人聽到了。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神乎。有人傳出閑話:你知道她為啥終年穿著長褲長衫,而且從不去大江里洗澡嗎?某人偷窺她洗澡了,你猜怎么著?她身上長著鱗片呢……有人說得就更邪乎了,說她上輩子就是大江里回游的那種魚……
在人們的指指戳戳下,她徹底和人們隔絕了。
她后來的釋懷,興許和大學生軍人的那些書和一張紙條有關。突然有一天,她帶著兒子大大方方地到大江洗澡了。她開始和村民有說有笑,無拘無束。她皮膚白皙、細膩,哪有什么鱗片?她性格溫順,有著千般溫柔,萬種風情,哪像什么壞女人?村民終于接納了她。男人們背地里還稱她是個“好女人”、“好媽媽”。
有人使壞,逗孩子:你爸爸呢?
牙牙學語的孩子回答說:他累了,在白樺林里睡覺覺。
人們的鼻子里酸酸的,沒人再說什么。
那年冬天,她找到另一半,過上正常生活。
“《史記·項羽本紀》中說,‘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這理解。可這字條如何理解呢?”一天,丈夫在某書里發現字條,百思不得其義。
字條寥寥數語:不做魚肉,不做刀俎,我們要做人。
(通聯:上海斜土東路333弄5號501室 200011)